雨下了一夜。
江淮易醒来的时候,周俊正带着一个陌生女孩,在他家玄关换拖鞋。
他穿着一身家居服出去,困得眼睛睁不开,漠然地抿着一杯水。
女孩一见他,热情地自我介绍:“江学长你好,我是学生会文艺部的部长,梁雨乔。”
江淮易看了她三秒,冷冷剜一眼周俊:“给你我家门卡,你就把随便什么人都往我家里带?”
女孩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
周俊两手虚压着打圆场:“你怎么回事……哎,小乔,别怕,来这里坐。他这人就这样,起床气能炸碉堡。”他打着哈哈,总算把两方都安顿上了沙发。
江淮易还是臭着一张脸。
文艺部部长姑娘是个见过世面的,马上调整过来:“是这样的,文艺部今年举办的歌手大赛,希望高年级同学也能踊跃参与。我们系就学长你的呼声最高,系里希望我能做一做你的工作……”
见他还是一脸冷淡,学妹使出了杀招,撒娇:“因为学长不太来上课,我就冒昧拜托了周俊……学长要是觉得唐突,我请学长吃饭赔罪好不好?”
江淮易一听,笑了,眼神玩味地挨近她:“这么想请我吃饭?”
见过世面的学妹微张着嘴,懵了。
周俊插见状不妙,进来当和事老:“我就说,这家伙不会答应这种事的。小乔你别忙活了,趁早去找郑那个什么……”
“郑玮?”
“对,郑伟。甭在他这儿耗时间。”
学妹意犹未尽,欲言又止,被周俊强行聊了半个钟头,送走。
周俊大汗淋漓地回来,发现江淮易还保持着半个钟头前的动作,握着手机,全身上下只有眼球和拇指在动。
他一把扒拉下来:“别看你那破手机了,都看出花来了。”又沿着手机滚落的方向去看,“跟谁聊骚呢。”
江淮易一副“灵魂还没起床,撩妹只是本能”的样子,头顺势歪向一边。
周俊捡起手机,皱着眉看:“这不是那个什么新晋宅男女神么。”他递回去,鄙夷道,“看不出来,你还好这一口。”
江淮易瞥见屏幕上的那张照片,眼底来了精神:“你认识她?”
“全中国的宅男都认识她好不好。”周俊嫌弃了会儿,忽然觉得蹊跷,“不对啊,你这张照片……不像是下载的吧?”
他仔细侦查一阵:“我擦,现拍的。你能耐啊,手都伸去娱乐圈了!”
“什么娱乐圈。”江淮易夺回来,“路上碰见的。”
周俊嗤之以鼻:“路上碰见的能用你手机自拍,你当我三岁?”
“真是碰见的。”江淮易瞟他一眼,“昨晚你醉成一滩烂泥,就是那会儿遇到的。”
“昨晚遇到就勾搭上了?”周俊竖起大拇指,“你够可以的。”
“可以什么。”他兴致寥寥,挪了个舒服的姿势,“连个电话都没搞着。”
“真的?”周俊将信将疑,“这妞欲擒故纵呢吧……”
江淮易白了他一眼。
周俊说:“你都看上人家了,还废话什么。约出来啊。”
“怎么约?”
“她不是一模特么,模特总要接片吧。”周俊调出明笙的微博主页,把联系方式搁他面前,“你姐不就是做这个的。让她给你随便弄俩摄影师,找人家约片,价开得高一点儿,人能不出来?”
也有道理。
手机贴得太近,江淮易皱眉盯着博主昵称那两个硕大的字看——
明笙。
名字还挺好听的,不是艺名吧?
***
明笙接到电话的时候,人在火车站。
昨夜宿雨,地上是半干不干的斑驳湿迹,水洼倒映黑色的铁轨,像喷在城市身上的脏漆。
她站在月台上,火车隆隆进站,野风呼啸而来。
呼吸一口,煤炭和硝油的味道入侵鼻腔。
连风都是脏的。
旅客下来了一大波,小姑陆雅琴的身影才蹒跚出现。
她上去扶人。
“怎么坐火车来?”
“不敢坐飞机。飘着的,瘆得慌。”陆雅琴踩着一双矮跟的蓝色皮鞋,慢吞吞走着。
五月已近入暑,陆雅琴还戴着一顶蓝色绒线帽,显得格格不入。
明笙从针织绒线的缝隙里,窥见她光秃秃的头顶,“那也别坐火车。十几个小时,你受不住。”
陆雅琴埋头走路,似乎不甘于她的搀扶,总是比她快半步。
她低声说:“其实也不用你接。我自己能来。”
“你来我哪有不接的道理。”
明笙手机响了,说,“我接个电话。”
——“请问是明笙小姐吗?”
“你是?”
“……”
“联系我助理吧。”
十几秒的功夫就被她挂了电话。
明笙挽起陆雅琴的胳膊,“在火车站先吃一顿。你想吃什么?”
陆雅琴看着一个方向,语调有一种天然的疲惫。
“吃碗面吧。”
***
她的进食能力其实已经很有限。
明笙坐在她对面,看她慢条斯理地吞着淡黄色的面条。十五分钟过去,一碗面还像没有动过。
看得她自己也没有胃口,想抽一根烟,又顾及到病人,只能把玩着打火机犯干瘾。
陆雅琴抬头,“你怎么不吃?”
“吃不下。”
明笙摩挲着打火机,垂下眼睫,“你这次来,就别回去了。”
陆雅琴慢慢舀汤:“吃不下也要吃一点。你们模特减肥减得太过度。”
明笙说:“我给你买了套房子。最快这个月就能交房。”
两个人不在一个频道,却能对话下去。
陆雅琴淡然喝一口汤,语调轻而缓:“整这些做什么……都是快死的人了。”
打火机突然擦响,咔嚓一声,窜出黄蓝火光。
明笙松开拇指,呼吸有些急促,捏住打火机说:“我出去一下。”
她在店外面抽了一根烟。
助理给她发来信息,说接到一单写真拍摄,对方给价很高,她直接把时间地点发了过来。
没仔细提拍摄要求。
她向来不挑活,给钱多就可以接。这是她的原则,助理依则照办。
网上那些粉丝被文艺写真蛊惑,把她捧上天。加之她对外的微博很干净,没有生活的痕迹,粉丝就都说她清高,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哪里是不食人间烟火,是被人间烟火熏得太疼了。她几乎不敢睁开眼,再看一遍自己的来路。
——现在又好了多少?
她利落地回复:“推掉。”
烟抽完了。她回去结账,带着陆雅琴回家。
五层的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陆雅琴爬得很吃力,推开门,昏暗的屋子里透着淡淡的霉潮气,惹她罕见地皱了下眉头。
明笙换好鞋,把沙发上几条裙子收起来,说:“你睡卧室。我今晚睡这里。”
陆雅琴站在门口,说:“我不睡你的床。”
明笙怔然片刻,笑了:“这病又不传染,怕什么。”
她继续把卧室地上的衣服也收进洗衣机,随手往里倾洗衣粉。
洗衣机的水管陈旧,有点渗水,给这间屋子徒增肥皂味的湿气。
陆雅琴扶着浴室的门框,说:“小笙。”
她按下启动键:“嗯?”
“你好好活。”
明笙一滞,仿佛没听见:“……什么?”
老式洗衣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污水越渗越多。
陆雅琴缓缓地说:“姑姑不想拖累你。”
“说什么呢。”
“你找个男朋友吧。”陆雅琴像想到什么,期许地问,“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她又去找拖把拖地。
污水只会越拖越多,到最后蔓延满地,无处落脚。
陆雅琴叹着气说:“找一个吧。”
正这时,门铃响了。
明笙去开门,外头站着林隽。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气息:“你有客人?”
“是我姑姑。”明笙把门开着,人去找陆雅琴,说,“我这里有点事。你先睡一会儿,我待会回来给你做饭。”
“去吧。”陆雅琴表情释然。
明笙带一串钥匙一个钱包出门,林隽视线落在她脚上的黑色人字拖:“就穿这个出去?”
一双纤细的长腿下露出白皙的脚面,瓷白色的脚趾如珠子般圆润,拇指间松松系一根黑色带子,一种很放肆却不自知的性感。
明笙:“我不是一直穿这个么。”
林隽呵笑:“你还真一点偶像包袱都没有。”
不在意包袱的明笙身体力行,把他带到了菜市场。
鸡鸭鱼肉和蔬菜的枯涩不分彼此,腐朽浑浊扑面而来。一身铅灰色西装的林隽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明笙掠过他手上的公文包,料想他应当刚从律所回来,乍然来到这种地方,不适应很正常。她把钥匙抛给他,说:“我买个菜。有事待会儿再说。”
很快,她拎着两袋东西出来。暗红色塑料袋里一条鲫鱼在她手下蹦来蹦去,发出哐嚓哐嚓的声响。明笙像感觉不到似的,低头把嘴里叼着的钱包放他手上,“帮我拿着。”
手心贴着那个布艺零钱包,迟疑着收拢。
林隽说:“想好了吗,中介那边说这两天就可以交首付。买房子不是小事,你真的不再好好考虑?”
“买就买了,不然钱还能种出钱来吗。”天色阴沉沉的,她一步步望得出神,“我最近有工作,过两天再说吧。”
结束这个话题,又沉默了好一段路,林隽忽而顿住脚步,目光低垂:“我帮你拿吧。”
那条鱼半死不活的,还在跳。
明笙受宠若惊的模样,揶揄:“算了吧,我自己拿着。用你的手给我拎鱼,我怕折寿。”
他淡笑着撇开脸。
明笙奇怪:“你来还有别的事吗。”
林隽望着沿街一对过马路的母子,目光随着小小的男孩在斑马线上迁移,静静地说:“没什么。”
忽然又转头,问她:“帮你拎个鱼算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