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树木的叶子都蔫了下去,让院子里的荫凉都变得可有可无。
如此炎热中蝉鸣更加刺耳。
“快点,快点!”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低声呵斥道。
赶着一群小厮跑过来举着杆子粘蝉一刻,院子里才安静几分。
“你这蠢货!”
在这安静中,书房里刘校理的骂声更加的响亮。
窦七捂着额头,身上有茶水渍浸染,地上滚落一个茶碗。
“爷爷。”他带着几分委屈说道,“我,我这不是也给他们个教训嘛…”
坐在对面几案后的刘校理,穿着家常的旧袍子,几十年如一,就如同他清瘦的形容一般没有变过,相貌忠厚,不管面对谁总是带着几分笑意,可亲可敬可近。
他十年寒窗科举出身,从一个从九品的秘书省校书郎做起,直到如今黑犀腰带绿袍衣银鱼袋的判流内铨的秘阁校理,掌着无数一心求官之人的差遣,能往殿前廷对。
那些当初因为他无钱财打点关系不能外出镀金谋资历的,笑他必将一事无成的同窗,如今都对他换上敬畏的甚至讨好的笑。
但是他始终如一的对待每一个人,从不惹是非,不管是嘲笑过他的还是欺负过他的,当然,后来那些人的运气都会不好一点。
他对后辈可亲,对上官可信,书读得好,字写得好,几十年经营熟悉,再繁杂的公务对他来说也成了小菜一碟,别人找不到文书他一翻就有,别人说不上来的典律他张口就来,加官进爵的时候他总是排在最后的那一个,从来没有因为待遇跟人红过脸。
你们先来,你们先来。我这样就挺好,挺好。
他总是这样说。
这样一个老实能干又不争不抢的人,哪个上官不爱不倚重?
当然也有人不爱他不倚重他。不过,那些凭空调来上官。又哪里是他这个在京官中混了几十年的老油子的对手,朝务繁杂,总有纰漏,不免走些背运黯然而去。
三十年的给养足以让一棵瘦弱的没有根基的小树苗,也长成一株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树木。
能有今日,刘校理也自己总结过。无它,唯用心尔。
用心的做事,用心的记事,用心的经营。用心的谨慎。
纵然家中已经家财无数,光田产都占据了故乡半个城,但在京中人前的他依旧如三十年前初进京的小学子一般,艰苦朴素,战战兢兢的看待一切人和事。
一年如此。十年如此,三十都如此,这般心智,刘校理自己暗夜醒来都会佩服自己,也只有在暗夜里。他才会坐在层层幕帐后,历数那些被自己陷害驱赶霸占了田产家财以及妻女的倒霉蛋,发出狂笑,但是,是不出声的狂笑。
就算有夜色的掩护,他也不允许自己展现一丝本性,他要一直穿戴这个皮囊,直到站到更高的位置上。
他相信总有那么一天的。
这一次一个武官竟然想要来挑战他的权威,尤其是在明知自己存在的时候,这是刘校理不能忍受的。
他一定会让这种人得到教训,就像以前那些不自量力自高自大的人一样,听说周家的女眷都多少习武,想必与别家的闺阁女子玩弄起来滋味不同吧。
不过,一如既往,做事都要用心谨慎要慢慢来。
先给那个姓周的一个下马威,探探风声,看看有谁会相助,然后才可以徐徐图之。
没想到这个没用的干孙子竟然迫不及待的跳出去泄愤了!
这无疑是要把自己暴露了!太不谨慎了!
“教训个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校理愤愤骂道,坐下来,端起茶碗,“人家有神医在,不是把手又接上了,你这么做除了打草惊蛇,还有什么好处!”
窦七忙上前斟茶。
“那神医说什么非必死之人不治,那如今李大勺也不过是断了手又不是必死,她不是还救了,所以更说明跟李大勺关系匪浅,更确定了太平居是周家的私产。”他嘿嘿笑道。
有什么好?接上又如何?到底是被砍掉过,吓个半死,痛个半死,也让那太平居的人知道厉害。
人生营营,还不是为了一口气。
刘校理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嫌恶的移开视线。
这种小人不能留太久了,要不然迟早累害死他……
刘校理重复换上浅浅的笑。
“处置了老虎,猴子还不任发落!你急什么?”他说道。
“爷爷。”窦七陪笑道,“他们已经入笼了,逃不出爷爷的手心。”
刘校理斜睨不屑一笑。
“肉没有吃到嘴里的时候,就永远不能说是自己的。”他不紧不慢说道。
“爷爷,你真是太抬举他们了。”窦七笑道,“一个周家算得了什么,当年文相公随便寻个理由斩了战功累累的将官,说情人倒是不少,但又如何,杀了就杀了,十个军汉也抵不过一个簪花的进士,这些粗军汉就得镇。”
“周家倒无所谓,倒是那个神医..”刘校理说道,一面若有所思捻须。
“那个江州傻儿!”窦七笑道。
终于得知算计自己的是什么人,窦七好好的将周家老小上下打听个清清楚楚。
“爷爷,你早就说对了。”他凑近几步笑嘻嘻说道,“这可是个傻儿,货真价实的傻子,遇到异人才好了,手里拿着的也是异人的秘技。”
“所以说,人家行医数十年才练就的望闻问切,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能如此厉害。”刘校理淡淡说道。
果然秘技,这周家秘技还真不少,起死回生,豆腐,嗯到时候要哪个好呢?又或者干脆将周家彻底拔除,全部收入囊中,那样的话,他无疑是如虎添翼。
念头闪过,刘校理立刻坐正身子。
“不管她是不是傻子,她如今确有起死回生之术,如果真逼的周家走投无路,她急了开出什么条件,万一有人心动的话,就只怕不好。”他说道,眯起眼,脸上的笑容依旧忠厚,还带着几分谦卑,“所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穷寇莫追是也,我们该做的已经做了,余下就看周老爷如何做了,所以就耐心的等他回来吧。”
等他回来,自有百般的手段……
说起来他刘校理真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他特别不喜欢那些他不喜欢的人在眼前晃,看了令人生厌。
说罢又看向窦七。
窦七这些日子心情爽快,又重新涂脂抹粉簪花,香喷喷的熏人。
“你给我安生些,再惹事端,坏了我的事,我先收拾了你。”刘校理慢慢说道。
炎夏,又是如此面善的老者,跟自己柔声说话,窦七却忍不住打个寒战。
“是,是,爷爷我知道。”他忙陪笑连连说道。
晨光大亮的时候,程娇娘家的房门被敲响了。
“你又来了?”金哥儿看着门外的周六郎喊道。
院子里的徐茂修看过来,抬手推开金哥儿进门的周六郎也看向他。
“周公子。”徐茂修略低头说道。
周六郎也不理会径直进来。
“徐三郎。”
有一个男声响起,带着几分和煦。
徐茂修看着跟在周六郎身后进来的秦郎君,再次点头见礼。
“我姓秦,你可以叫我十三。”秦郎君自我介绍道。
徐茂修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看向周六郎。
“六公子,舍妹连日劳累,还在休息,你有事,改日再来吧。”他说道。
伴着他说这句话,徐棒槌和范三丑从厅堂中走出来,分左右带着几分不善向周六郎走来。
舍妹..
周六郎哼了声,不仅没有站住脚,反而示威一般向廊下走去。
眼看双方要冲突,秦郎君忙喊声且慢。
“徐三郎,我们是来自请帮忙的,这次的事多一人帮忙总是要好一点。”他说道。
话音才落,衣衫擦地沙沙响,廊上左边转出来一个女子。
素青拖地衣裙,乌发束后,手持一把团扇,木然的看过来。
“你以为帮忙,我就会给你治腿吗?”她淡淡说道,“那,还不如跪下来求我真诚一些,也容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