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宇和孙德志的较劲每天都在持续发酵,两人一天不给对方找点麻烦,就浑身难受。
许臻本来还想规劝两句,后来发现,他们好像吵得还挺开心的,也就没去多管。
算了,电影拍摄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哪有功夫搭理这种闲事。
在《我的一级兄弟》剧组里,许臻本身的戏其实并不难演,难的是他作为副导演,要将这么一帮演员的戏份都照顾好。
这段时间,许臻每天在镜头下绞尽脑汁地训练,在镜头前倾尽全力地带戏,只觉比自己全力爆发演戏还累。
不过,这种高强度训练,也让他时不时能跳出演员这个身份,从侧面来看待表演,也是颇有收获。
一个人的审美往往都要超过实际水平。
当初在《智取威虎山》剧组,梁武哲老师就曾经指点过他,除了通过主观视角代入角色,也可以尝试着从客观视角来分析角色,这样换个角度来剖析,能够给表演带来不一样的灵感。
许臻演杨子容的时候,就分别从主观视角、上帝视角、少剑波视角和座山雕视角,给这个人物写了四分小传;
这次演《我的一级兄弟》,更是扩展到了沈世河看全员、全员看沈世河,形成了一张认知网络。
某一瞬间,许臻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想写本书。
论《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咳,不是。
论,多维视角下的影视人物形象塑造。
不过当然,等冷静下来,许臻感觉这类文章可以写,用来总结、梳理近几年来自己在表演方面的感悟;但是出版就算了。
这种书……恐怕除了自己家粉丝,没有人会买的。
书号还挺贵的。
……
7月11号这天,许臻总算是结束了自己“孤军奋战”的状态。
《我的一级兄弟》剧组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压阵演员:三料影后,刁艳红。
刁艳红如今还担着黄梅戏电影《梅子黄时雨》的制片人,因此这段时间一直在忙活那边的事。
她只在开机的时候来这边晃悠了几天,拿走了自己的剧本和统筹的拍摄计划表,便暂且离开了。
刁艳红在《我的一级兄弟》里面饰演的角色是东东的母亲,也就是儿童剧“小熊笨笨”里面熊妈妈那个角色。
她在二十年前遗弃了有智力障碍的东东,多年后,意外在电视上看到东东参加游泳比赛的采访视频,良心发现,又来想把他领走,为此与沈世河发生了矛盾。
跟“熊妈妈”简单粗暴的反派形象相比,“东东妈妈”这个角色要更复杂,也更难演一些。
因为,电影跟儿童剧的受众不同,电影需要充分表现出东东妈妈当年的苦衷、辛酸,以及对儿子的愧疚和渴求,以此来增强人物的真实感和故事的张力。
不过,这种程度的难度对于刁艳红来说就根本不叫事了。
她接这部电影,不是冲着角色接的,而是冲着许臻接的。
——她当初演《梅子黄时雨》的时候,跟许臻的对手戏没演够,还想跟他再合作几场。
刁艳红在许臻的身上看到了一股难得的灵性。
这个年轻人,对戏剧节奏有着天生的敏锐感,总能找到最合适的顿挫点,恰到好处地调动对手的情绪。
跟他演对手戏,像是在读一篇文从字顺的文章,让人熨帖舒适,如饮甘泉。
可惜的是,许臻在《梅子黄时雨》剧组里只演了一个难度很低的配角。
两人对戏的时候,掌握主动权的是刁艳红这个角色,许臻的发挥空间很有限。
之前《我的一级兄弟》刚开机的时候,刁艳红在片场边看许臻和蔡实践演戏、和特约演员演戏,只觉既佩服又羡慕。
唉,这份功夫实在是厉害!
连蔡实践这种人都能被许臻带出一流演员的水平来,还有什么人是他教不好的?
刁艳红虽是成名已久的前辈演员,但看到厉害的年轻人,还是会感觉技痒。
她倒是要借着这第二次对戏的机会,好好跟他飚一把戏!
……
刁艳红这会儿期待满满,摩拳擦掌,而许臻的期待感一点都不比她少。
他这么说,刁老师可能不会太开心,咳……
比起梁武哲老师的难以逾越,许臻其实现在能评判刁艳红的演技水平。
角色塑造扎实,情绪拿捏准确,情感细腻动人。
在饰演某类特定角色的时候,往往能演到骨子里去,让人拍案叫绝。
刁老师无疑是一位当之无愧影后,但许臻有一个小目标:直面刁老师,并呈现出不弱于她的水平来。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虽然不意味着自己也有帝后级的实力,但起码也是这段时间他自身表演实力的一个佐证。
……
11号这天的上午,徐瀚亲自去把刁艳红从机场接到了剧组的驻地。
整个《我的一级兄弟》剧组都觉得精神一振,对她的到来夹道欢迎。
孙德志作为一个看客,这会儿事不关己地站在场边,没有往前凑。
他见包括许臻在内的所有人都对这个瘦小干瘪的老阿姨恭恭敬敬,有些好奇地小声问道:“这人谁啊?”
助理小声道:“刁艳红啊。”
孙德志很想问,刁艳红是谁啊……
他只觉这个名字稍微有点耳熟,但从来没看过她的任何作品。
想来,大概是哪个久不演戏的老戏骨吧。
对于他这个拍青春偶像剧的导演来说,认识这类演员没什么意义,索性也就没再继续追问。
进组当天,刁艳红首先拍了几组简单的镜头,以此来适应角色,缓缓调整自己的表演状态。
不过所谓的“简单”,也只是相对而言。
当天傍晚的首个镜头,她洗去精致的妆容、换下体面的衣服,素面朝天,穿上一身红白相间的工作服,戴着明黄色的橡胶手套,瞬间便褪去了明星光环,变成了一个廉价小饭馆的服务员。
镜头前,刁艳红弯着腰、垂着头,娴熟而粗暴地整理着餐桌上的残羹剩饭,脸上毫无表情。
“现在穿梭在泳池中的这个大男孩名叫徐东,是一位智力障碍患者……”
这时候,挂在小饭馆角落里的电视上忽然播放起了一条新闻。
正在整理盘子的刁艳红缓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直起身子,望向了电视机屏幕。
她仰着头,静静听着主持人的报道,原本麻木的双眼渐渐聚焦,神情专注,眼中涌上了一丝怔然。
“咔!”
就在这时,导演为这段表演叫了停。
“很好,这条过!”片刻后,导演叫道。
刁艳红摘掉了手上的橡胶手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向周围的工作人员们道了谢。
这段表演没做彩排,上来就拍、拍了就过,总共不过几十秒的时间。
一场戏看下来,许臻等人什么也没说,但孙德志却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位大妈,有点东西啊!
在这段戏开拍前,孙德志曾经设想过,徐妈妈在新闻里看到关于自己儿子的报道,会如何震惊,如何痛苦,如何潸然泪下,如何把手里的盘子掉到地上……
而看过刁艳红的表演之后,他瞬间就明白了:自己果然是个烂导演。
通过这两天跟组,孙德志感觉自己虽然没学到什么实际的技巧,但审美水平却得到了显著提高。
他现在不光能看出许臻这种大神的表演很精彩了,还能一眼就看出这位不知名的老演员也演得很不错。
气质、神态上“像”这个角色,情绪也流畅自然,恰到好处。
这样的表演就是合格的表演,以后指导演员,就要往这个方向指导。
孙德志体会到了自己的进步,不由得略觉得意。
……
当天晚上,《我的一级兄弟》剧组没有休息,而是在晚饭后进行起了排练。
尽管不是正式拍摄,但孙德志依旧没走。
他晚饭吃了四个韭菜鸡蛋馅儿的生煎,外加几瓣蒜,然后留在片场,兴致勃勃地看起了许臻和刁艳红排戏。
——在这个剧组,排练才是最精髓的部分。
因为许副导演会掰开了、揉碎了地给演员们讲戏。
每天的排练环节,都会有很多人围观。
只不过,让孙德志稍有些失望的是,今天的许臻什么也没讲。
他甚至连剧本都没有看,就径直瘫坐在了自己的轮椅上,任由徐浩宇饰演的东东推着他进入了片场。
他们排练的这场是内景戏,拍摄场景是沈世河和东东租住的那套廉租房。
场边架起了一台拍花絮用的摄影机,围观的众人则自觉地挤在摄影机后方,不让自己入镜。
由于是排练,也就没那么多讲究,许臻和刁艳红互相通了个气,表示自己准备好了,几人便各就各位,开始了表演。
刁艳红和另一位中年男性演员退到了屋门外,从外侧敲了敲门。
“铛铛铛!”
一阵敲门声响起,饰演东东的徐浩宇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屋门外,那位中年大叔的站位略微靠前,刁艳红则站在他的斜后方。
三人对视,中年大叔展颜一笑,道:“东东,马叔叔来看你们了。”
说着,他侧身指向了身后的刁艳红,道:“看看这位,你还认得吗?”
他这话刚一出口,刁艳红就已踏上一步,仰头望着眼前身材高大的徐浩宇,泪水瞬间涌出。
“东东……”
她失了声,伸手抓住徐浩宇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哽咽道:“东东长高了,长这么大了。”
“让妈妈好好看看……”
许臻饰演的沈世河这会儿背对着门口,听到这番话,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他努力扭着脖子,沉声道:“马主任,你带谁来了?”
而这时候,徐浩宇饰演的东东则表现得十分抗拒,他浑身僵硬,身体不自然地扭动着,头偏向一边,看也不看对方一眼,似乎很想挣脱开她的手。
瞧见这一幕,场边的孙德志一呆。
——哎呦,徐浩宇这一幕演得可以啊!
真的像个傻子一样,特别自然!
门口这场戏是个独立的镜头,在这之后,刚来的两人进了屋子,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徐浩宇则瑟缩地躲到了许臻的轮椅后面。
刁艳红伸手摸了一把眼角的泪痕,收敛起方才失控的情绪。
“刚才失礼了。”
她在沙发上坐得端端正正,明显有些紧张,道:“我是徐东的母亲。”
说着,刁艳红从随身的提包里翻出了几张照片,以及一张泛黄发旧的纸张,双手摆到了许臻身前的茶几上,小声嗫嚅道:“这是东东小时候的一些照片,还有出生证明。”
“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然而她一句话没说完,许臻忽然开口打断道:“鉴定什么?”
他冷眼看着面前的刁艳红,语带嘲讽地道:“鉴定你就是那个遗弃了残障儿子的人渣?”
沙发上的中年大叔一撇嘴,不满地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
“我不是‘孩子’,”而这时候,许臻却再次开口打断,道,“我是个思想健全的成年人。”
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冷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文尔雅”。
但接连两次的打断,却导致屋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几人沉默了半晌,刁艳红才终于硬着头皮再次开了口,道:“沈先生,我这次来找东东,是想要接他回家的。”
“我这些年也一直在找东东,直到前两天,才终于在电视上看到。”
她神情愧疚地垂着头,道:“当年是我一时糊涂,是我对不起东东,我现在就想好好弥补这些年亏欠他的……”
“呵,弥补?”
然而这时,许臻却第三次打断了话头。
“说得真好听啊。”
他微仰着下巴,自上而下地看着面前的刁艳红,冷笑道:“你这样的人我在福利院见多了。”
“小时候不管不问,等长大了再来认领自己的残障孩子。”
“拿着他的困难补助,以他的名义申请廉租房,既不照顾也不关心,吸自己孩子的血……”
许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沉声道:“真要脸啊!”
刁艳红听到他这样说,羞愤交加,拍着自己的胸脯,道:“我是他的亲妈,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亲妈怎么了?”
许臻不等她说完,就再次打断道:“亲妈做的事,就是周末带着孩子去游泳馆玩儿,然后看着他开开心心一头扎进泳池,你趁着这个机会转头就跑?”
说话间,他的呼吸渐渐变得越来越急促,叫道:“是这种亲妈吗?”
刁艳红神情怔然,忽然便住了口。
“东东当时才五岁!”
许臻死死盯着眼前的刁艳红,嘴唇微微发颤,道:“你知道他看不见你会有多着急吗?”
“你知道一帮人陌生人围着他看,他多害怕吗?”
“他哭得撕心裂肺,你听见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抬高了声调,大声叫道:“你是他妈!”
“你是他的依靠!”
“你把他像垃圾一样扔了……现在还有脸跟我说你是他‘亲妈’……”
这一刻,许臻的眼眶泛红,怒斥道:“他‘亲妈’是个什么东西?!!”
随着这一声怒吼,在他对面,刁艳红浑身一颤。
在东东妈妈的心境下,她只觉一股难以承受的巨大愧疚感瞬间席卷全身,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啊,这个小兔崽子……
他不改词,但是他用节奏压戏!
在剧本中,东东妈妈这时候应该是恼羞成怒,对世河反唇相讥,说他就是在拿东东当免费护工来使唤。
但刁艳红调整了几秒钟,却怎么也能没把情绪从愧疚掰到恼羞成怒上来。
“我不是东西,我不配当人……”
她一边哭,一边呜咽地道:“可是我……呜呜呜……”
刁艳红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后面啥来着?”
她这话一出,刚才紧张激烈的气氛顿时垮了,场边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然而这时,许臻却感觉这段戏还能抢救一下,语速飞快地给她题词道:“我儿子每天照顾你吃、照顾你喝,给你洗澡、给你穿衣服,连上厕所都是我儿子管你……”
他语气毫无波澜地道:“你不就是把他当免费护工使唤吗?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噗……”
场边,围观众人瞧许臻一脸淡定地念诵着骂自己的台词,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刁艳红也忍不住破涕为笑,摆手道:“哎呀不演了,不演了!”
“都怪你!”
许臻无奈,只得随之笑了起来。
我说刁姨,明明是你自己忘词,怎么还怪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