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竟真是这样的先生?!”
薛太妃听到这先生一来就卷走了大量的松烟墨,气的头都疼。
“一定是袁妖精不想要你出息,听了谁的谗言选的这货!”
刘凌对这个先生印象也不是很好,却不想薛太妃对他太担心,只能带着笑意劝说:“其实这先生也不是很差,至少他一去‘活动’,那些东西东西就下来了……”
“贪利的小人,总是有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的!”
薛太妃低下头,郑重其事地吩咐刘凌:“这人很可能不安好心,你要小心戒备,凡事三思而后行,明白吗?”
“知道。”
刘凌乖巧地点了点头。
“陆凡这个人你有印象吗?能进国子监任博士的,无不是一方大儒、或是有德有才之士……”
王姬好奇地问薛太妃。
“不是说之前还为大皇子和二皇子发蒙过吗?能为皇子发蒙,肯定是有些真本事吧?”
“没听过这个名字。”薛太妃摇了摇头,有些好笑地说:“我祖父昔日曾任国子监祭酒,门下学子众多,我哪里每一个都认得?我那时候在家中就顾着教导家中妹妹,再和几房叔伯家的女儿们斗来斗去……我祖父和我父亲的嫡系弟子里,肯定也没有叫陆凡的……”
她略微皱了皱眉。
“不过,倒是有个叫何凡的。”
“哦?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
“怎么可能,那可是被我祖父盛赞有‘白衣卿相’之才的人,当年的风骨,就连我父亲都赞叹不已。”
薛太妃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摇了摇头。
“我是不认识那个人,因我父亲和祖父的关系,家中进出的年轻男人太多,我母亲管的严,从不让我去见外客,也不让我去前面。”
“那个何凡从小丧父,后丧其母,因年少有才名被举荐国子监读书,虽家境贫寒,但自尊心极强,从不受人恩惠,更不会变成这种怪人……”
“听起来,倒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王姬有些神往。
“薛家的门生,恐怕仕途大多已经断绝了。国子监的祭酒和博士,现在也不可能有多少是薛门出身。”说到薛家,薛太妃黯然神伤,“科举科举,科举了这么多年,依旧要靠地方上推荐,方有名额参加考试,寒门哪里那么容易出头,更别说那何凡一无门路二又是个硬骨头……”
“都怪我,好好提这个。”王姬赶紧打嘴,迅速转移话题:“那现在怎么办?要不然,拆点我的家当塞塞看?说不定像是王宁一样,用钱也能收买?”
“听刘凌的说法,这陆凡在国子监里混的应该还算可以,只是在朝中翰林院里不得重视,甚至还被赶出去过,这样的人,不如王宁好用,收买也没有意义。”薛太妃摇头:“王宁是阉人,要财很正常,这人虽表明上要财,说不定也要别的,我们就不一定提供的起了。”
刘凌在一旁听着薛太妃和王姬讨论着如何应付新先生的事情,实在有些无趣,索性出了门,在门口晃一晃。
门外蹲着玩蚯蚓的如意,一点点戳着蚯蚓,满脸是天真的表情。
从如意的年纪来看,至少也有二十多岁了,可行事却像是三四岁的孩子,说话也颠三倒四,只是特别听话,也有力气,可以帮薛太妃干些力气活,所以并不讨人厌。
刘凌蹲在如意旁边,木木地看着他戳了许久的蚯蚓,有些纳闷地问他:“有意思吗?”
如意不理他,只一直戳一直戳,细细长长的眼睛眯的像是一条缝,配合他专注的表情,让刘凌忍不住汗毛直立,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签子。
“别戳了!一点都不好玩!”
如意被抢了竹签也不生气,直勾勾地看着他,“三,三殿下?你生气?为什么?”
刘凌知道他心智年纪比自己还小,太复杂的他也听不懂,只好讪讪地说:“这么做,蚯蚓会疼的,还是别戳了吧?”
刘凌这么说过之后,原本以为如意会停止这种看起来有些恶心的游戏,谁料如意张大了嘴笑了笑,口涎直流道:“死不掉的,我扯断过好多蚯蚓,都能活呢,你看……”
他从地上拾起蚯蚓,当着刘凌的面将它扯成几段。
刘凌眼睁睁看着被扯断的蚯蚓缩成了一团,虽然被拉断了但依旧在地上蠕动着,忍不住喉部一抖,差点吐了出来,整个人也难掩厌恶地站起身子后退了几步。
“……你……你就玩这个?”
如意张开口边笑着边点了点头,黑乎乎的喉咙让刘凌更是毛骨悚然,活像他能马上将蚯蚓吞下去似的。
因为这样的联系,刘凌几乎是慌不择路的折返了回去,弄出好大一声动静。
薛太妃和王姬的讨论已经到了尾声,听到刘凌弄出的声响立刻讶然地扭头看他,尤其是平日最讨厌刘凌毛毛躁躁的薛太妃,当场就皱眉低喝:“你进进出出是在做什么!”
“如意,如意在外面撕蚯蚓玩儿!”
刘凌像是被吓坏了的孩子一般像两位太妃告状。
他很难说出自己刚刚感受到的那种诡异气氛,可神色一定不太好看是肯定的。
谁料两个大人半点都不关心地对视了一眼,露出不以为然地表情来。
“如意脑子从小就有问题,撕蚯蚓又怎么了?”
王姬觉得这很正常。
“他是傻子,和我们想法不同,你不要大惊小怪。”薛太妃也在温声安慰:“不过是几只蚯蚓,随他去吧。”
不是几只蚯蚓!
是……
是……
刘凌正准备辩解,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在心中徘徊几次后,连自己都放弃了。
算了,确实不过是几只蚯蚓。
刘凌按下心中毛毛的感觉,对着薛太妃和王姬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你进来的正好,我也要出去喊你。”薛太妃冲他招了招手,从桌上取出几张纸来:“冷宫里许多书都没有,所以我只能教导你基本的东西,但你日后想要有更高的成就,就得看更多的经典。这些是我祖父当年任恵帝的太傅时给他开出的书单,有些只有宫中才有藏书,有的是在国子监中,你将这些书名记下,日后若有机会,可借来一阅……”
薛太妃将书单递于刘凌,刘凌低头一看,密密麻麻的书名里什么都有,不但有薛太妃教他的学问,甚至还有易经、史书、术数、杂论,甚至连还有几本是记录地理和水利的。
“我在家中时,对格物并不敢兴趣,所以天文、地理、水利、土木一概不知。但要想登上那个位置,这些却是不得不读的。我没读过的书,自然不能给你默出来,你那发蒙的先生是个不着调的,也许不会给你找什么经史子集,但你要是想看杂书,说不定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是乐见其成。”
薛太妃有些乐观的分析着。
“你现在不缺这些基础,反倒缺的是常识,横竖最差不过如此,你就试试。”
刘凌这才知道这一张书单上到底寄托着薛太妃对他多少的期待,那一张纸顿时也有千钧重了起来。
他低下头,凭借自己超人的记忆力将这些书名全部都记了下来,这才把纸折了折,塞进腰带里,恭恭敬敬地对着薛太妃鞠了一躬:
“谢过薛太妃指点。”
刘家几代帝王虽然私德上有些问题,但学问都是很好的。
恵帝爱财,据说和他心算能力无人能及有关。户部七八个侍郎一起打算盘,还没有恵帝一个人在脑子里算的快,当时户部最怕的,就是恵帝核对户部钱粮,那真是哀鸿遍野,夜夜难眠。
平帝好男色,可当年朝中还有两个年长他许多的皇子,他正是因为贤名和才名才被推举为太子的。
虽说这个很多是看天赋,但和无数眼界、心胸、学识都是一时翘楚的太傅们耗费了无数心血培养也有关系。
薛家为皇帝开出的“功课单”,恐怕连现在的皇帝刘未都不一定知道,也只有薛家人会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或者“要想知道皇帝的想法就要明白皇帝接受的是什么”这样的心理,为家中子弟也准备一份。
所以,薛太妃面露微笑地受了他这一礼,心中也有几分自豪。
她当然当得起此礼!
刘凌感激涕零的揣着书单回去了,然而激动和期待也只能保持到入睡为止……
明天,还要上课!
他是不是该“体弱多病”一次,向孟太医汇报下“小兔子”们已经成功溜走的进展状况?
***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陆凡却没有迟到,不但没有迟到,而且穿的也没有昨天那么邋遢了,只是胡茬还是满脸。
刘凌乍看到这还算正经的“先生”竟有些不太能适应,一直到陆凡走到书案前抬起笔,依旧还像是在在梦游一般。
“我长得好看吗?”
陆凡冷不防出声。
“啊?啊?”
“我长得要不好看,殿下老看我干吗?”
他有些不正经地对刘凌抬了抬眼。
“陆博士你真爱说笑……”
刘凌快要擦冷汗了。
“殿下已经习过字了,恐怕学会的字也不少,我就单说一说殿下习字的陋习。”陆凡的神情突然正经起来,用和刘凌一样的姿势从笔架上提起了笔。
“运笔如用心,笔杆正直不歪斜,写出来的字才会正。所以提笔之前,须得先颠一颠笔杆,务求找到笔杆的重心,才能保持正直的姿态。正如一个人,只有先明白自己最重要的‘初心’是什么,才能不偏离正道……”
待到笔酣墨饱,他抖了抖笔杆,然后在刘凌慢慢察觉的紧张表情里抬起手腕,不紧不慢地补充着:“我年少时没有得到名师教诲,所以写字没有风骨,正如殿下先前所写的那些字一般软弱无力……”
刘凌已经慢慢明白了什么,眼睛越睁越大……
陆凡见刘凌已经有所领悟,微笑着抬眸,用一种慎重地神情对身侧的刘凌颔了颔首:“刚刚我说的话,是我已经仙逝的老师,曾经对我的教导。”
说完这番话,陆凡笔走游龙,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士”字,其字苍劲有力,凌厉的气势迎面扑来,几欲飞出纸上!
“殿下,你那‘永’字,是妇人的写法。好男儿,习字当从‘士’入手。”
他丢下笔,意态潇洒,神情慨然,凝视着刘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士者,事亲则孝,事君则忠,交友则信,居乡则悌。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有风骨、有信义、有气节、有始终。我今日欲教殿下学写‘士’,殿下可愿习之?”
刘凌的眼泪早在“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时已经濡湿,他仿佛感觉到站在他面前的,并非那个邋遢落魄的中年博士,而是几千年来大贤圣人们凝聚出的精魄。
刘凌觉得自己天生就被这样的东西所吸引。他能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呼之欲出,急切地想要与他共鸣。
他激动到身体都在颤抖,每一个毛孔每一根血脉都在叫嚣着:
——“请先生教我!”
刘凌再一次弯下了自己的脊梁。
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