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小心,你打听不到外朝的消息,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就不要往外命妇那边跑,知道吗?”
薛太妃小心翼翼的嘱咐着刘凌。
另一旁的张太妃用黄色的草汁抹在刘凌的脸上、脖子上、肩背上,又用灰色的染料让他的眉毛没那么浓密,造成很虚弱没什么好气色的样子。
不这么做,根本没法解释一个缺衣少食得不到照顾的孩子为什么能养的白白胖胖又高又壮。
“我知道的。外命妇都在前面歇息,我也去不了啊。”
刘凌知道薛太妃是紧张他,善解人意地安抚着:“每年宫宴都是那样,我已经习惯了。”
“入冬以来,四皇子喘鸣已经发作三次了,太医和真人都无计可施,谁知道袁贵妃会做出什么事来?”
薛太妃根本没办法安心。
“太妃,王宁来催了,说是等下小轿就要到了。”
珠镜殿里的白芷匆匆进了门,见到刘凌赤着上身在被涂药汁,忍不住笑了出来:“三殿下真是好皮子,夏天晒黑了还没几月,又白回来了。”
刘凌脸红了红,正准备开口,张太妃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催了起来:“快穿衣服快点走!已经干了!”
刘凌哪里还来得及接什么话,匆匆忙忙换上去年宫宴发下的冬衣,苦笑着看着短了一截的裤腿和袖子,摇了摇头:“今年袁贵妃连袄子都没赐一件下来,看样子四弟是真不太好。”
“喝下去!”
张太妃递过一碗热姜汤。
“穿的又少又短,小心着凉。”
“我不怕冷,不会……好吧。”
刘凌扭不过她,咕噜咕噜灌下热姜汤,用袖子一擦嘴,丢下句“我去了!”,便转身一溜烟跑出了珠镜殿。
“每年宫宴送他离开,都跟看他去打仗似得……”
张太妃唏嘘不已。
“现在的宫宴已经不是刘凌小时候的宫宴了,不光是刘凌,就算是大皇子、二皇子,哪一个不是把宫宴当成打仗?”
薛太妃冷笑着。
“希望小三儿能好好回来,别出事……”
***
因为年前四皇子刚发过一次喘鸣,袁贵妃连年都过不好了。
皇后没被废的时候,至少宫宴的时候还是井井有条的,因为宫宴是皇后主持的,皇后身边的女官无论是对布置宴席还是对于入宫命妇们的接引都是早有经验,从未出过差错。
从皇后被废过以后,宫里过年过的如何就全凭皇帝和袁贵妃的心情,去年、前年还好,皇帝下了旨意,调了废后身边原本主持打理宫宴的女官来协助袁贵妃,今年袁贵妃思咐着自己身边的人手也培养起来了,便回绝了皇帝又调用皇后身边人的好意,自己来学着打理宫宴。
结果腊月里儿子一倒,袁贵妃什么都顾不得了,刘未把四皇子也当成心尖子,两人全围着儿子转,结果到最后只能一道旨意下来,今年的宫宴一切从简。
外命妇有许多根本就不愿进来参拜这个袁贵妃,打听到宫中四皇子又出了事,纷纷不愿触这个霉头,除了一些急需抱大腿的,年纪长点的国公夫人、国太夫人要么报病,要么递了帖子进来,竟有大半都没来。
到这个时候,袁贵妃想生气也没理由,她自己先处理不好朝堂外命妇们的关系,能怪她们?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宫中的宫人都夹着尾巴做人,连笑都不敢笑,哪里还有过年的气氛?!
外命妇可以托病不入宫,可对“苦命三兄弟”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一大早就或乘轿子、或驾马车,被礼官接到了麟德殿,送入了暖阁。
大皇子如今被拘在中宫读书,等闲见不到外人,以前的伴读被遣送了回去,换上了皇帝派来的心腹宦官,也不允许经常往静妃宫中去,日子过得憋闷至极。
见到两个弟弟来了,大皇子刘恒立刻喜出望外,亲自迎接到门口。
“二弟三弟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
二皇子还是一副全天下人都欠我的表情,对着大皇子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刘凌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习惯了,老老实实地对着大皇子行了个礼,问了声“大哥好”,才乖巧地去了罗汉床上坐好。
这也是没法子,三兄弟之中他个子最高,一站在那里就显眼无比,老大和老二都觉得刺眼的很,几次之后刘凌也学乖了,一进门寒暄过就坐下,坐下来就不会高人一头了。
“不知道今天什么时候开宴。听外面好像都没什么声。”
大皇子有些不安地探了探。
看到大哥这样,刘凌有些感慨。换成几年前母亲还在皇后位子上的他,好奇外面的情况肯定就掀帘子出去看了,可现在只敢探探头,连身子都不敢动,概因外面是袁贵妃在接待外命妇罢了。
对于他们这些养在后宫还没有开府的皇子来说,有没有母亲庇护、受不受宠,差别实在太大了。
“你要听外面有什么声干嘛?”
二皇子大概也和刘凌差不多的想法,竟隐隐有些安慰之意。
“左右都不管我们的事。”
“说的也是……”
大皇子随口应声,因为二皇子接了话,终于可以开始攀谈。
“二弟在观中过的可好?看你好像又瘦了一旦。三弟也是,气色太差了,嘴唇也一点血色都没有,是不是……”
他准备问袁贵妃是不是又短他衣食住了,想起身边跟着的伴当是父皇派过来的人,什么话都会一五一十说给父皇听,只好又咽了下去。
“没什么,我身体本来就不好,吃的一点东西都长个儿了,不像大哥二哥,平日里要费脑子……”
刘凌嘿嘿傻笑,故意动了动腿,原本就短半截的裤子显得更短了。
“费脑,费脑……嘿嘿,哪里是费脑……”
大皇子知道刘凌说的是他读书的事,不由得摇头晃脑。
“学的都是学过的东西,还让我温故知新……哎……”
“我学的都是道家经文,我看不进这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费脑。”
二皇子也冷冷地回答。
饶是刘凌小人精一个,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只好垂下头装听不懂。
大皇子和二皇子也没想过这个没用的弟弟能排解什么,说出自己多么惨也都是为了说给屋里伺候的袁贵妃耳目听,三人想到这一年来过的日子,心中都不免有许多情绪,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一片静默,连炭火燃烧的“毕波”声都清晰可闻,其他宫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三兄弟一个个装木人的时候,门外的帘子突然动了下,钻进来一个高大的宦官,手中抱着个裹的一层一层的东西。
“大胆,竟不通传就直入暖阁,冲撞了几位殿下该当何罪!”
“铜钱,退下!这是贵妃娘娘身边为四弟试药的江内侍。”大皇子见二弟身边伺候的随从居然敢在暖阁里吆喝,心中赞了句‘忠义’,却又担心他为他们惹了事,赶忙出来和稀泥。
二皇子给了伴当一个眼神,那叫铜钱的少年宦官立刻躬下身子,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二皇子刘祁身后。
那进来的宦官连正眼都没给这三个皇子一下,也不管他们一唱一和在说什么,一进门就把那一层一层裹着的东西揭开,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
“四弟!”
“四弟?”
“四……弟?!”
兄弟三人看到那个小脑袋,惊呼的惊呼,瞪大眼睛的瞪大眼睛,完全懵住了。
被叫做“四弟”的小男孩被几人一惊一乍的态度惊到了,竟扁了扁嘴,马上就要嚎啕大哭。
高大的江内侍连忙把四皇子举起来哄了哄,眼睛横扫过诸人,眼神中隐隐有着警告之色:“四皇子身子弱,还望几位殿下顾念着兄弟之情,不要吓唬他。”
见一个宦官都敢含沙射影地教训他们,大皇子和二皇子当场就变了脸色,眼见着局势又要僵起来了,刘凌赶紧装傻充愣抢先开口:
“吓唬四弟?我们只是奇怪为什么四弟进来了啊,怎么是吓唬他呢!”
“四弟说的没错,三弟从不进暖阁等候,我们见他进来,惊讶也是正常,江内侍这顶大帽子我可不收。”
大皇子撇了撇嘴。
“启禀三位殿下,贵妃娘娘在外间事忙,实在顾不上小殿下,加上外面大殿里空旷寒冷,便命老奴把小殿下抱进来暖和暖和……”
江内侍一边哄着小皇子一边“告知”几人。
“几位殿下当我们不存在就行了,等外面事了,我们就回前面去。”
刘凌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都跟在袁贵妃身边不进暖阁的四弟会破天荒进来。
以往宫宴参拜的外命妇多,人群熙熙攘攘,袁贵妃想要各家的外命妇见见她的儿子,顺便炫耀炫耀他的得宠,便托词他年纪小,一直带在自己的身边。
可今年人少,人一少就冷,大殿又空旷,那么些个没什么分量的外命妇来了袁贵妃摆谱摆的也没劲儿,加上儿子年前才犯过一次喘鸣,她也不敢再折腾,便派了心腹将四皇子送进了暖阁来。
这位江内侍是袁贵妃和皇帝千挑万选照顾儿子的宦官,身材高大、有一身武艺不说,凡是入四皇子口的东西,无论是药还是水,他都要先尝过才会喂给四皇子,所以在袁贵妃身边最是得势,连大皇子都不敢得罪。
可是再怎么得势,刘凌也没想到他会嚣张到这种地步!
“三殿下,我家小殿下喜欢躺着,劳您起来让个位置……”
江内侍眼睛扫过暖阁,见大皇子的位置正对着门口会着风,二皇子的罗汉床并不大,唯有离的最远的刘凌位置最好,所以直接就对着刘凌开口,要他让位。
这暖阁原本是给接待外命妇的皇后疲累时小歇用的,本来就不大,又还分了好几个位置,只是离麟德殿主殿进才用上,方便皇后照顾自己孩子。
后来三个皇子都渐渐大了,王皇后就想过要换个地方安置皇子,无奈还没来得及换就被废了位置,袁贵妃又根本关心不到这些小事,这暖阁就继续这么用了下去。
听到江内侍就这么大喇喇地要他屁股离开那个位置,刘凌心中忍不住火冒三丈,无奈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只能强行忍下。
在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眼里,坐在位子上的刘凌脸色又红又白地翕动了几下嘴唇,最终还是“懦弱”地站起了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张罗汉床。
‘真是把我们的脸都丢光了!’
二皇子皱起眉头,气的扭过了头去。
大皇子叹了口气,他就料到刘凌不敢反抗,只拍了拍自己身边,招呼刘凌过来:“三弟,你坐我这儿吧。”
刘凌摆了摆手,另寻了一个可以看到四皇子位置的凳子坐下,悄悄地打量被江内侍放在罗汉床上的小皇子。
宫里年老的宫人都说小皇子长得像已经故去的先帝,刘凌没见过皇祖父,也只是从冷宫里的太妃太嫔们那里知道一二,此时再看小皇子,立刻就明白了宫人们为什么会那么说。
不是迎奉,而是四皇子和他皇祖父一样,都长着一双狭长的眼睛,还是个瘦长脸型。
这样的脸型和眼睛,若不是满身气势,看起来就很没精神,比如说现在的四皇子。他先天就有些不足,又有各种毛病,皮肤是灰白色的,嘴唇比刘凌染了色的嘴唇还要淡,头发枯黄稀少,连扎个辫子都做不到,只能和当年的刘凌一样披在身后。
江内侍小心的去掉四皇子身上的大衣服,让他穿着丝绵袄子在罗汉床上自己玩。
刘凌当年曾经穿着袄子在着暖阁里待过,知道会有多热,再见到这个小弟头上已经起了一头薄汗,心中有些不忍,开口建议:“江,江内侍,四弟穿这么多,会不会太热了?”
大皇子都张了张嘴,不明白一向胆小的刘凌为什么要管这样的事。
难道就因为当年他进暖阁曾经被熏过?
‘这个傻子!’
就连二皇子都不可思议地斜瞟了刘凌一眼。
“三殿下,孟太医说了,小殿下秋冬时节一定要带暖……”
江内侍不以为然地看了刘凌一眼,不但没有脱了四皇子身后的大衣服,反而指挥起自己带来的宫人:
“这边炭盆不够,把那边的拿几个过来。”
说完,手指了指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方向。
“是!”
几个宫人没敢看大皇子和二皇子的脸色,从他们的身边把烧着银霜炭的炭盆给端去了四皇子那边,小心地挑了挑炭火。
“江内侍,四弟冷,我们就不冷了?”
二皇子终于忍不住了,坐起了身子,脸色铁青。
“缺炭盆不知道叫人再烧几个?”
“炭盆放多了气闷,而且现在烧太慢了,殿下要是觉得老奴做的不对,可以去向前面的贵妃娘娘告老奴怠慢了殿下,老奴自愿领罚就是。”
江内侍眼中只有小皇子一人,连头都不抬一下。
“你!”
二皇子气结,猛然站了起来,抄起罗汉床上搭着的大氅,当场离开了暖阁。
“我出去透透气!”
大皇子也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不敢他毕竟年长一些,这段日子性子又磋磨出来了,深吸了口气后依旧坐的稳如泰山,但再也不愿意看四皇子那边一眼。
倒是刘凌,他坐的远,又本来就没炭盆,加上他不怕冷,对于这种“小事”没二皇子那么大气性,只是担心地看着那位年幼的四弟……
他头上的汗已经没有多少了,脸色却越来越红。
江内侍似乎认为他脸色这么红是好事,至少比之前灰白的气色好,高兴地连忙叫旁边的宫人端茶倒水,伺候小主子。
“三殿下老看我们家殿下做什么?”
由于刘凌频频看向四皇子,江内侍终于忍不住了,目光如电一般射了过来。
“呵呵,我一年多没见过弟弟了,好奇多看几眼……”
刘凌咧嘴笑了笑。
“我终于不是最小的了,我心里高兴……”
‘这傻子!’
江内侍见他笑的愣儿吧唧的,心中暗骂了一句。
“殿下还是多想想等会儿怎么向娘娘和陛下贺词吧,光看着小殿下,别等下什么都忘光了……”
江内侍冷哼了一句,先喝了一口递给四皇子的水,然后才点点头让宫人伺候他喝下。
四皇子有些没精神地推过杯子不愿喝,那宫人塞几次被推几次,实在喂不进去,只好将水放在一旁的案桌上。
刘凌从头到尾竟没听到这位四弟说一句话,宫中“四皇子贵人语迟”的传闻果然不假。
“殿下,这么暖和你怎么还是流鼻涕?”江内侍奇怪地用帕子擦了擦他的口鼻,话音未落,这位小皇子就开始打起了喷嚏。
一声喷嚏之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坏了!’
通晓医理的刘凌蓦地看向炭盆,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张太妃曾说过,有些小孩天冷的时候不容易发喘鸣,受冻之后突然暖和了反倒发作了起来。
尤其是炭盆,炭火的烟和气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候江内侍也发觉不好了,连忙一把抱起眼泪鼻涕糊在一起的小皇子,大声吆喝着去请贵妃娘娘,去请孟太医,去请太玄真人,去请陛下……
他大声呼喊,宫人们立刻分成几路,头也不回的飞奔出去。
大皇子惊得一下子蹦了起来,不知道是该和二皇子一样冲出屋子好呢,还是留在屋子里好,急的直打转。
满屋子鸡飞狗跳的宫人中,还坐在凳子上发愣的刘凌,看起来像是吓傻了一般,只死死地看着罗汉床上的小皇子。
谁能知道刘凌的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神仙们说过四弟是早夭之命,会在冬天去了,我还一直以为是明年宫宴之前……’
刘凌默默地回想。
‘难道神仙们说的“冬天”指不是明年宫宴之前的冬天,而是今年宫宴之后?过完年不是春天吗?神仙的历法难道和人的不一样?’
还是神仙也会错?
刘凌心中七上八下,眼见着头发枯黄的四弟脸色越来越红,不但流鼻涕、打喷嚏,人也抖了起来,一咬牙,就要上前去探视。
他虽然医术不精,但跟随张太妃学了这么久,总比一屋子慌了手脚的宫人要好的多。
“你疯了,这时候凑上去……”
刘凌的肩膀被人一把抓住,耳边响起低低的声音。
他抬起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大哥刘恒。
“我……我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刘凌心中焦急如焚,眼见着四皇子已经开始干咳了,连忙用力挣扎。
屋子里的人忙成了一片,绞帕子的绞帕子,尖叫的尖叫,还算冷静的都挤在四皇子身边,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两位皇子这边。
“你别添乱了,你能帮什么忙,这时候撇清关系还来不及!三弟你别犯傻,你看你二哥,出了事他进来了没有?他情愿在外面挨冻也不愿意进来!”
大皇子死死的抱住刘凌的胳膊,在他耳边压低着声音劝着。
“听大哥的!听大哥的啊!”
太热了,实在是太热了!
得了喘鸣的人怎么能围那么多人,应该让他有喘气的空场啊!
“大哥,那是四弟啊,我去看看,就看一眼……”
刘凌低低地回应着大皇子。
“那么多人围着他,他会闷着的!”
“闷着了又如何,他死了不是更好吗!”
大皇子情急之下,竟在刘凌的耳边脱口而出这句话来。
话一说完,别说刘凌愣住了,就连大皇子自己都愣住了。
他有些慌张地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他说了这句话,这才算松了口气,一把揽住了刘凌的脑袋,用自己的脑袋抵着他的脑袋,悄悄说着:“你在冷宫,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若长大了,死的就是我们兄弟三个。三弟,刚刚那话你别传出去啊,传出去了,大哥活不了,你也活不了了……”
刘凌依旧瞠目结舌地看着大皇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个傻子!”刘恒被看的脸皮发热,一跺脚推开了刘凌:“你继续犯傻吧,我不管了!”
说罢,抬脚也出了屋子。
刘凌看着刘恒和刘祁带着宫人们退出了屋子,再看看王宁几次从门口伸进头来招呼他出去,心中一阵挣扎。
就这么不管,学着大哥二哥出去?
还是留下来,看看能不能救他?
张太妃说医者父母心,薛太妃说明哲保身,萧太妃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该出去的……
怎么可能出去!
刘凌一咬牙,冷着脸挤到了罗汉床那边,叫了出声来:
“四弟太热了!你们都散开点,别围着他啊!”
罗汉床上的四皇子已经呼吸困难,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殿下,您热吗?热吗?”
江内侍跪在地上抓着四皇子的手问着。
四皇子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但听到江内侍的这句话,居然还能拼命地点头,可见对“热”字已经纠结了许久。
江内侍见他点头,连忙扒了他的衣服,又喝令身边所有的宫人散开,能让四皇子好好吸气。
“你们在门口做什么!这时候不照顾自己的弟弟,就知道撇清干系,以为这样我就怪不到你们是不是?”
一声怨毒地厉喝后,盛装打扮、满身珠翠的袁贵妃扑进了屋里,一进屋就尖叫起来:
“人呢?伺候的人呢?你们都离得那么远干什么!等着我儿出事是不是?”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进来了!
一干刚刚散开的宫人心中哭叫,有些埋怨地看向先发声的三皇子。
这一看不得了,三皇子竟然满屋子里乱窜,一扇扇地打开了暖阁的窗子!
随着窗子被一扇扇打开,屋外的冷空气顿时灌了进来,原本被暖阁里热气熏的昏昏欲睡的众人立刻觉得头脑都静了一静,屋子里的银霜炭虽然没有烟,但气味还是有点的,被风这么一吹,连味道都爽利了不少。
袁贵妃根本没有注意到三皇子,只顾着扑在儿子身上拼命地唤着儿子的名字。她这一扑不得了,原本还能进气的四皇子立刻连进气都没了,脸色憋得紫红,狭长的眼睛里全是痛苦的泪水。
“孟太医!孟太医怎么还没来!太玄真人呢,请太玄真人了没有?”
袁贵妃连声惊叫,脸上表情惊恐,眼泪纵横交错,满脸的盛妆被眼泪融化冲刷成五颜六色,哪里还有半点艳冠后宫的样子?
简直就像是个疯婆子。
“娘娘,你压的四弟喘不过气了……”
刘凌怯生生的声音从袁贵妃身边响起,伸手指了指四皇子。
“渡口气看看?”
“哎?哎!对对对,渡气,渡气!江长应,快给宸儿渡气!”
袁贵妃连忙直起身子,将江长应推了过去。
江长应既然会武,自然是会渡气的,当即俯下身子连连施为,袁贵妃这才看清楚出声提示的是谁,讶然道:“怎么是你?”
“我……我……”
刘凌支支吾吾,露出害怕的神色。
“我担心四弟……”
说话间,江长应总算将气渡了进去,四皇子的胸前又开始动了起来,见儿子一口气喘上来了,袁贵妃哪里还管刘凌为什么在这里,扭过头就去忙儿子了。
开完窗子后,刘凌就已经凑到了罗汉床前,无奈袁贵妃一来又带来了一堆人,他根本上不了前去,也不敢露出什么纰漏,想要看看他情况如何,可面前只能看到四皇子一只脚伸在他眼前。
无奈之下,他叹了口气,背对着四皇子,一只手像是不经意似的背在背后,实际上却按在了四皇子脚上的太溪穴上……
“孟太医来了!”
一群人在门口嚷嚷着,帘子被人迅速打起,簇拥着一身官服的孟太医进来。
今日麟德殿接待外命妇,外命妇中颇有几个年纪大的,宫中原本就有太医候命,所以孟太医来的比太玄真人快的多。
一身寒气的孟太医刚一进屋子就扫到了四皇子的位置,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那一只脚和一只手,当下心头一震,差点站不住身子。
“您还站着干什么,快去殿下那啊!”
一群宫人不明白孟太医为什么顿住了,连忙推着他到了四皇子床前。
刘凌见孟太医来了连忙缩回手,低着头离开了床前,将位置让给其他人。
有这位国手在,也不需要他在这里瞎操心了,能不能活全看天意和这些“高人”的本事。
孟太医似是无意地用余光扫过了刘凌,手上动作却不停,一根银针直接插入了四皇子的胸口,开始了诊治。
趁别人没注意,刘凌慢慢退出了屋子,一出了屋子,立刻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现在知道害怕,刚才为什么不出来?”
二皇子讥诮的声音在刘凌耳边响起。
“你倒是会卖乖,知道在袁贵妃面前献殷勤……”
听着二皇子的话,刘凌心头一阵烦躁,实在是不想理他。
‘这群笨蛋,如果四弟真死在当场,同在一屋子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那时候出去和在里面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脱不了关系。’
有一瞬间,刘凌真不想再装了,只想像是二皇子一样讥诮回去。
“二弟,你少说点,我知道袁贵妃刚刚的话让你心里不舒服……”大皇子的声音细细地响起。
“三弟,你从里面出来的,里面情况如何?”
他实在是没勇气进去打探。
三个人的娘都不在这里,又有一堆袁贵妃的心腹在附近,三人都可谓孤立无援,只能互相扶持。
“江内侍渡了气,我,我出来时四弟已经有气了。究竟如何……孟太医进去了,他应该知道吧?”
刘凌装作吓坏了一般说道。
“哎,刚刚就叫你出来,你在里面能起什么作用,只不过添乱罢了!”大皇子装模作样地说给旁边袁贵妃的人听。
“你看看,最后还不是要出来!”
“大哥说的是……”
刘凌懒洋洋地回答。
三人一时无话,俱靠在墙边。
外面参拜的外命妇大概也乱成了一团,被丢在殿中没人管,在这边依旧能听到议论纷纷之声。
她们和三位皇子一样,没有得到吩咐,既不敢离开,也不敢过来查看,只能静观其变,又或者在心中骂几句晦气。
二皇子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自他被送到道观里以后,性格越发阴沉,连大皇子也老是无法将他和之前的小跟班联系在一起。
大皇子年纪最长,可现在也半点老成的样子也做不出来了,只能搓着手东张西望,希望能来点什么打破僵局。
“你身边伺候的人呢?”
大皇子看了一眼刘凌身边。
王宁和刘凌约好,他一进去就在门口候着,伺机摸去前面看看冷宫里有哪位太妃家的女眷会在,刚刚乱成那样,是最好的时机,肯定是去了前面。
“我,我不知道啊!”
刘凌结结巴巴说:“他,他不在?等一会儿就回来了吧?”
言语中,颇有这很正常的口气。
“哎,是大哥不该说,你身边伺候的宫人……就没一个得力的。”
大皇子了然地点了点头。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装什么兄友弟恭。”
二皇子抹了把脸。
他都不知道该祈求上苍让老四死了好,还是不要死。
这一日过的这般“刺激”,刘凌也有些吃不住,根本不想理人。无奈就像是老天还没刺激够他似的,不远处又有人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过来,很快就和站在门口的三位皇子打了个照面。
最前头的,正是道骨仙风的太玄真人。
刘凌见到太玄真人身后给过他糖的小道童眼上蒙了个布巾,似是眼睛有伤,忍不住错愕,心中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会穿着小宦官的衣服在祭天坛上祭母。
他根本就没想过会和他们这么快见面,万一太玄真人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
怕什么来什么,太玄真人果然露出和煦的笑容吗,一扫拂尘,笑着对三位皇子地方向说道:
“又见面了,小友别来无恙?”
刘凌小脸一白,僵硬着看向太玄真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过太玄真人关心,我挺好的。”
刘凌还未想到如何应对,身边的二皇子刘祁却恭恭敬敬地执了个弟子礼,对着太玄真人问好。
“张道兄怎么了?”
“观星时太刻苦,结果用眼过度,贫道让他这阵子不要用眼睛。”
太玄真人捻须一笑。
听到二皇子接了话,刘凌这才想起来宫中小宦官们的笑话,太玄真人去玄元皇帝观,将二皇子当成普通道士想要收徒的事情……
‘莫非这位真人的兴趣就是收满所有的皇子做徒弟?’
想到太玄真人一见自己也是想要收徒,刘凌心中暗想。
“真人,别再耽搁了,贵妃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袁贵妃身边的宦官板着脸催促。
“无量天尊,小友,下次得空,在老地方再聊一聊吧。”
太玄真人面向着二皇子,眼睛却看着刘凌的方向。
“呃?”
二皇子有些迷茫,一旁的大皇子也好奇地看着太玄真人。
太玄真人却没什么表情,就像是刚才的话是随便说说的,抬脚就进了屋。
“你和太玄真人很熟吗?”
大皇子有些羡慕地问二皇子。
“怎么可能熟!他要渡我去泰山修道!”
二皇子不可思议地瞪眼。
“那我听着口气,倒像是很熟悉似得……”
两位皇子在那里窃窃私语,一旁的刘凌却抿了抿唇,思考着刚刚的话是不是和自己说的。
他明明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却没有说破……
意欲何为?
随着太玄真人进去,一大堆人被赶了出来,挤的三位皇子也皱起了眉头,纷纷避开。
这时候,在前面接受大臣参拜的刘未也匆匆赶了过来,瞬间长廊里跪倒了一片,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刘未也不让人起身,显然心情很差,待走到被一群宫人夹在中间的三个儿子,脸色一黑喝道:“你们三个杵在这里干什么!伺候的人呢?还不把皇子们带出去!尽添乱!”
旁边的宫人们期期艾艾地称“是”,刘未也不多言,匆匆进了暖阁。
听到能走了,刘凌总算松了口气。
大皇子和二皇子被人带走了,刘凌身边的王宁不知道跑去了那儿,刘凌也不敢找他怕给他惹麻烦,便一个人沿着宫廊往麟德殿外走,寻了个还算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等王宁打探完消息回来找他好一眼看到。
不远处就是麟德殿的正殿,里面留下的都是参拜一半被撂在殿中的外命妇们,有可能就有太妃太嫔们认识的人,可刘凌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双手抱膝,蜷坐在栏杆上。
刚刚有一瞬间,他确实被吓到了。
并非因为大皇子说了“他死了不是更好吗!”这句话,而是在那一刻,他的内心竟隐隐也有些赞同。
他为自己的可怕而惊讶。
诚然,他现在像是和时间赛跑一样拼命学着东西、他落在冷宫一直得不到应有的对待,全是拜那位冷酷恶毒的贵妃所赐,但躺在罗汉床上的那个小小孩子,却是没有什么错的。
他可以阴暗的诅咒袁贵妃去死,却不能诅咒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更不能趁机痛下杀手或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如果那样,他和袁贵妃又有什么区别?
薛太妃说过,恶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恶人会在潜移默化中将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让你的内心充满偏激、仇恨,从此过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让世上又多了一个恶人。
他曾答应过薛太妃,永远不让恶人们得逞,但那一瞬间,他差点和大哥一样产生了共鸣……
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的心里,也藏着恶鬼,一不留神就会被放出来,将原本的自己啃噬个干净。
想到刚刚,刘凌就有些后怕自己的邪念,又庆幸自己最后关头放弃了那样可怕的想法。
君子不欺暗室,任何时候都要问心无愧,他的目标可是要成为一个“有德有能”之人,怎么能在这里就败给内心的恶鬼?
“该怎么解释自己又开窗子又让人渡气?袁贵妃应该不会多想吧?啊啊啊啊!”
刘凌烦躁地把头埋在膝盖中间,不想再抬起来了。
“行善为什么这么难呢?薛太妃知道了又要骂我了……”
来之前明明反复提醒过我不要轻举妄动,先以保全自己为先的……
“啊,怎么有人?”
一声尖细的声音传入了刘凌的耳朵,让刘凌猛然抬起了头来。
背着药箱的孟太医身后跟着捧着炉子的宦官,满脸不悦地看着刘凌。
“你是哪个身边的……啊,您是三殿下?”
见刘凌抬起头,那宦官连忙行礼。
“三殿下,小的不知是您,您伺候的人呢?”
“我和他走散了,我在这里等他。”
“孟太医,我们是不是换个地方熬药?”
“不用,这里接天地之气,就在这里。”孟太医走到廊下,将药箱打开,对身后的药童和宦官说:
“就在这里熬药吧。”
刘凌见孟太医莫名其妙跑出来熬药,忍不住有些不自在的坐直了身子,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准备换个地方,或者去找找王宁。
“三殿下,借一步说话,我要借些童子尿……”
孟太医突然开口挽留,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罐子,走到了刘凌面前。
‘四弟的喘鸣要用到童子尿吗?那是什么方子?’
刘凌心中疑惑,抬眼看向孟太医,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伸手出去。
“我到旁边去尿……”
……孟太医太这幅冷峻的样子太可怕了,简直随时会扑过来在他屁股上扎七八/九十针的样子。
“我要中段尿,三殿下恐怕不知道该怎么接,您跟我过来……”
孟太医一把拉住刘凌的手,带他到了旁边偏僻的角落里。
见孟太医离得远了,那宦官才松了口气,啧啧开口:“每次跟在孟太医身边,奴家的小心肝都噗通噗通乱跳,你们跟在孟太医身边辛苦不辛苦?”
两个药童看了孟太医离开的方向,悄悄点了点头。
“嘿嘿,难道龙子的童子尿好些?奴家虽然是个阉人,其实入宫前,也是个童子呢……咦,你们难道不是童子了吗?为什么孟太医不找你们要……”
两个药童脸色唰地就红了。
“啧啧啧啧,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不得了啊,你们才十二三岁吧……”
‘呜呜呜,师父,你快回来啊!’
两个药童硬生生把自己的脸憋的通红,眼泪都要出来了。
‘再不快点,遇见这么个话痨的宦官,我们的名声都要被败光了!’
***
另一边,有些不太好意思的刘凌见孟太医伸过手来,羞赧地开口:“孟太医,不用您帮忙的,我自己能脱裤子……”
谁料孟太医的手没伸向他的裤腰带,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按在墙上不能动弹,眼神里也露出可怕的寒芒。
“三殿下,谁教您在太溪穴探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