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歌林足足昏睡了十天,沈先生亦是束手无措,最后他甚至请来了书院创立者之一终南君,这位仙人极擅水行治疗,当年星正馆玄山子为混沌所伤,无人能医,唯有终南君替他治愈。
可终南君只用手摸了摸百里歌林的额头,便摇头道:“心绪紊乱,体内灵气冲撞不休,此乃劫数之兆,无法可治。”
沈先生大吃一惊:“劫数?可她成就仙身尚未满五十年。”
终南君叹息道:“修行者千姿百态,什么人都有,这位小女道友只怕平日里便是心事过多,凡事皆用情,且深且专,这种性子最易遭遇劫数。如今她昏睡中怕是幻象不断,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将她拉出来,沈先生自然也明白,情劫一事不好说,以后如何只能看她自己。”
百里歌林虽是万仙会自书院要来的第一个中土弟子,可沈先生一向爱惜她的才能,这两百多年来朝夕相处,他心中早已将她当做女儿一般,此刻见她刚刚成就仙身便遭遇情劫,他心中实在难受。
歌林的性子如何,他很清楚,只是想不到一切来得这么快,她的脉象已然虚弱至极,即便最后醒了,顺利渡过情劫,修为上怕也是受到极大的损伤,与陆离一样,再难精进。
两个最得意的弟子变成这般模样,叫他如何不心痛。
沈先生见百里歌林在榻上辗转反侧,细细的汗水自她面上滑落,她脸色白得像纸,神情痛苦,口中还在含糊呓语着什么,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梦见了她的家人。沈先生叹息着替她掖了掖被角,忽见她睁开双眼,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经历情劫的仙人所见一切皆是虚妄,沈先生没有理会她,正欲离开,只听百里歌林低低唤了自己一声:“师父。”
沈先生惊道:“你醒了?”
百里歌林未置可否,她只是定定望着他,轻声道:“那天……为什么放弃我和陆离?”
沈先生更是惊讶,那天?放弃她和陆离?她在说什么?
“师父一直尽心尽力待我们,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到那天,我不该如此。”百里歌林眼怔怔地看他,“做人还是糊涂一点比较好,对不对?”
沈先生沉吟片刻,忽地豁然开朗,难道她指的是两百年前海陨的事?那时百里歌林与陆离作为诱惑姜黎非出来的诱饵,他身为师父亦默认了,甚至当时由于极大的诱惑,他选择了放弃两个弟子。
她一直记着?为何平日从未表现出来?沈先生心中一时百味交集,竟无话可说。
她的情劫,兴许正是源自这对感情太过完美的要求,容不下一粒沙,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人生一世,谁又能保证永远待对方始终如一?
沈先生长叹一声:“歌林,你可以活得更轻松一些。”
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她的眼睛又闭上了。沈先生回想起当年往事,唯有暗自嗟叹,也不知是悔,还是无奈。
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百里歌林只觉视线内一片暗沉,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头顶传来的阵阵熟悉的呼吸声令她察觉到不是在经历幻境。陆离在背后紧紧拥着她,吐息正喷在她的头发上。
她低声叫他:“陆离……”
“嗯。”他的回答简洁至极。
“我害了你们。”她喃喃,“苏菀和邓溪光就这么死了……要是不跟我一起去横山的话,他们本来能过得很好,才结成了道侣,他们一定还有很多话都没说完……”
陆离摇了摇头:“别这样说,以后还有机会报仇。”
“还能报仇吗?”百里歌林竟是笑了一声,“我啊……我和你说……在我以为死的那个瞬间,我居然看到了姐姐和叶烨……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直在黄泉等着我?他们都死了,我却苟活着,这样不好吧?”
陆离抿紧唇,声音中带了一丝怒意:“你想说什么?”
百里歌林轻道:“你生气了?我老是这么任性,对不对?”
她顿了片刻,目中忽然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又道:“陆离,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这些年……我总是想问,又怕问了你会不开心,会离开我。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说,我们只是同门?”
陆离的手臂收得更紧一些,他的声音也变得暗沉:“你想我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们是互相喜欢的,这么多年你一直陪着我,我却还想着要问这些蠢问题,你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他低头在她发上吻了一下,“就算是气,也只气过我自己。是我胆小,让你记挂这么久。”
“你怕什么?怕我?”
“嗯。因为太过喜欢,所以反而看不清。”他失笑,“不要嘲笑我可怜的自尊。”
百里歌林也笑了,她握紧他的手,道:“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本来我们可以过得很好,叶烨很欣赏你,你们一定能做好兄弟。我们努力修行,空了你可以带我去九凤族看看,或者我们去中土看姐姐他们……小时候我老是觉得姐姐和叶烨没把我放心上,可我后来知道了,原来我有那么重要。我人生到现在两百多年,最快活的日子就是东海试炼结束那段时光,那时候我觉得未来一定是美好的……有希望的人生才能美好,我现在已经没希望了。我愧对苏菀他们,愧对你,更愧对姐姐和叶烨……陆离,我们结道侣很久啦,你却从来没碰过我,你、你想不想……”
她说到此处,气息凌乱,忽然抬手将衣带解开了一根。
陆离紧紧握住她的手,摇头道:“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后便不会再说没希望的话。我会一直在,一直陪你。”
“我醒不过来了。”百里歌林低声道,“我知道,这是劫数,我方才看到了姐姐和苏菀他们,他们都在怪我。我不能够报仇,反而害死了我的好朋友们……我……”
她的气息越来越凌乱,七窍中鲜血汩汩而出,一语未了人再度晕死过去。
“原本歌林是必死无疑,”阿蕉眉头微蹙,接着又道:“可后来陆离求了爹爹用禁术断水将歌林的记忆封住,令她忘却家人与好友的惨死。我不知道为何爹爹会答应他,断水是禁术,被发觉的话爹爹必然遭到山海两派的排挤。我阻止未果,爹爹还是对歌林用了断水,其后陆离与歌林二人便在这座林中小屋一起生活。他二人一个受了玄华之火的伤,一个劫数缠绵,原本就活不了多久,爹爹不忍心来看,为了断水一事不被泄露,派中其他人对此事一无所知,到后来,也只有我会来看看他们了。”
余下的两百年中,她第一次见到笑得那么开心的歌林。这一座森林都是她被封印的回忆幻化而成,每一棵树都是一段被她遗忘的过往,不分寒暑,终年青翠篁篁。
百里歌林与陆离在这与世隔绝的林中,渡过了生命中最美好最圆满的神仙眷侣般的两百年。
阿蕉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生下陆昔微那日。百里歌林虽然成就仙身,可先前情劫早已将她折腾得元气大伤,加上生育对女修行者来说原本便是极大的损耗,当阿蕉匆匆赶来时,百里歌林已只剩最后片刻回光返照的笑靥了。
“你撑住!我马上叫爹爹!”阿蕉慌乱之中只能想起求助沈先生,她起身正要走,忽又觉不对,惊道:“陆离呢?!他竟丢下你一人生孩子?!”
百里歌林朝她微微一笑,神情安详:“他这些年为了我一直苦苦撑着,玄华之火的伤一定叫他很痛苦。两天前我亲眼目送他离世,只可惜了,他未能见一见我们的孩子。”
阿蕉惊骇更甚,她说了什么?玄华之火?她的记忆不是被断水封印了吗?她怎么能记起的?陆离怎可能告诉她?
百里歌林低声道:“阿蕉姐姐,你现在的表情叫我明白,原来那些真的不是噩梦,我有过家人,有过朋友,他们……都死了,对不对?”
阿蕉急道:“你在说什么!先不管这些,你等下,我传信给爹爹!”
她起身唤出木行小鸟,只觉喉中剧痛无比,原来人的心与感情这样不可捉摸,即便是禁术断水,又怎能保证真的令百里歌林忘却伤痛?断水断水,抽刀断水水更流,歌林最终还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阿蕉回头勉强笑道:“那些不过是噩梦罢了,你要好好撑住,刚生了孩子怎么能撇下她不管?孩子没母亲怎么活?”
百里歌林还是笑,声音却渐渐变得虚弱:“这孩子……我与陆离商量过她的名字,便叫她陆昔微吧。阿蕉姐姐,以后要麻烦你替我照顾她了,让她……让她拜你为师。我知道……你一定会待她好好的,你和墨先生倘若不打算生育后代,便将她当做亲生骨肉吧,日后叫她好好孝顺你们。”
阿蕉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这年岁见长的东海女子,此刻竟哭得像个小孩:“你别说了!歌林,你什么时候想起的?明明都已经封印了啊!”
她能感觉到百里歌林正在迅速消逝的生命与灵气,没有人能够阻止死亡,她竟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我去见姐姐和陆离他们了。”百里歌林阖上双眼,声音渐渐微不可闻,“好轻松……我……那些噩梦……是真的吗?”
阿蕉急道:“不是真的!只是噩梦而已!”
话音未落,百里歌林已悄然逝去,匆匆赶来的沈先生自然又是一场伤痛,其后焚烧尸体,将陆昔微带回万仙会悉心抚养,一眨眼,已过了十六年。
阿蕉回头望着对面的姜黎非,淡道:“经过我已经都告诉你了,这一片树林皆为断水禁术封印的歌林记忆幻化而成,除了我与爹爹无人能进出。你这样有情义,令我十分喜欢,然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能委屈你们留在这里了。”
说罢她身形一晃,抱着陆昔微竟似青烟般散开,眨眼便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