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沉淀,弟子们酒醉的说笑声也渐渐远去,百里歌林静静看着面前陆离,或许是因为不想叫其他同门师弟发觉他俩的矛盾,他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留下来了,但一眼也不看他,沉默如山地站在那边。
她蹙起眉头,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打量面前的男人,仔细看看,他跟别的东海本地人确实有一丝不同,肤色更为黝黑,轮廓也更深一些,东海附近各个部族多如天上繁星,想来所谓九凤族应当也是其中之一,怪不得她脖子上总挂着一块九头鸟的挂坠。
百里歌林沉思片刻,开口道:“陆师兄,我对九凤族全然不了解,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违反了你们的族规,还请你原谅我的无知。”
陆离的目光始终凝聚在她身后的灯笼流苏上,动也不动,沉默不语。
百里歌林退了几步,毕恭毕敬给他朝身行礼:“我知道我的轻佻态度让你厌恶,我也知道上回我是强人所难,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诚心道歉,我的歉意是真心实意的,这次之后,我再不会烦你。”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最后长长出了口气,回头望着天边月,转身便走。
“你们中土的女人,都喜欢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旁人身上么?”
陆玲突然在后面冷冷开口了,相隔一个月,他第一次话居然类似指责,百里歌林愕然回头看着他:“你的话很高深,我不太懂。”
陆离抱着胳膊望向她,半响,才低声道:“为何一直追着我道歉?你希望我原谅你什么?”
百里歌林想了一阵:“我得罪你了,所以你把我当透明的,所以我才给你赔罪。”
陆离淡道:“你没有得罪我什么,你强求我的原谅,不过是想让自己心安而已。”
百里歌林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沉思良久,轻道:“既然我没有得罪你,那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看来我确实自以为是了。陆师兄,你真的讨厌我?”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希望我怎么做?”陆离问得平静之极。
“我当然希望大家能像正常同门一样说说笑笑,变回以前的关系,不过我希望没什么用,这些事应该是你决定。”
陆离突然快步向她走来,最后停在她面前,几乎是贴着她似的,低头紧紧盯着她的双眼,百里歌林默默回望,只觉他双目幽深,竟好似望不到底一般,她不由暗暗心惊。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伸手按在她肩上,低声道:“一直故意追着我道歉,现在又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话,我们以前说笑过么?你是介意我的态度?怎么,很在意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让你心安的东西?觉得可以利用我的好感来安慰自己?以前你就是这样盘旋在男人之间?卑鄙的小丫头,你不过十六七岁,真以为对人心了若指掌?”
百里歌林登时勃然大怒,森然望着他,良久,她才冷道:“陆师兄,话不投机半句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不会再与你说半个字。”
她转身便要走,陆离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扳回来,漆黑的眼睛讥讽地看着她:“既然要谈,索性一起谈开,被我说穿心事,又要借发怒逃避,你的胆量不过如此。”
百里歌林脸色铁青:“我不知道你再说什么东西!栽赃嫁祸很有趣吗?”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自己清楚。”
她冷漠地避开他尖锐的视线,然而心底最深处,却有种被戳破秘密的狼狈。
或许,他说的也没错,连她自己也没想过的因果。她不是黎非那种木头脑袋,陆离对她迥异的态度,时间长了,她自然心中渐渐有数了。他也说不清自己总追着他要道歉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因为知道他喜欢自己,所以希望他给自己的寂寞以抚慰么?还是想利用他远离自己对叶烨的心结?
当初会求他抱住自己,也是出于这种心态吧?她心底最深处知道,陆离不会拒绝,他喜欢自己。
她的潜意识里,竟然真有这么卑鄙,叫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更不肯多想的那种卑鄙。
百里歌林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她的声音低哑柔倦:“……抱歉。”
“这世间所有的道歉,都不过是求得自己的心安,你可以踩踩我会不会原谅你。”
百里歌林苦笑:“你要怎么不原谅我?揍我一顿么?”
陆离没有说话,他放在她肩上的手忽然抬起她的下巴,他轻声道:“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我喜欢你?我心甘情愿被你糟蹋,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像卑微的奴仆一样宠爱你?”
百里歌林躲开他的手,眉头紧皱:“何必再说?从此继续各自做路人就好。”
陆离静静看着她,突然抬手在下巴上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冷笑着走了。
纪桐周推开窗,天边依旧是那抹薄到透明的蓝色晨曦,他对着铜镜细细理好衣领和腰带,星正馆的弟子服一色茶白,衣领与袖口嵌着金边,有一种华贵之感,穿在他身上分外合衬。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半旧的木梳,细细梳理长发,一夜未眠,他眼底有一层薄薄的黑色阴影,让镜中映出的那个十岁的少年看上去带着一丝阴霾。
束好长发,他推开门,情不自禁朝楼上望了一眼,无月延的弟子住在楼上,她也在。
纪桐周停下脚步,扶在栏杆上,怔怔发了许久的呆,客栈楼上下人声渐渐开始喧嚣,天色已然大亮,来东海的山派弟子们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不停有其他门派的弟子从楼梯上下来。
很快,他便看到姜黎非和雷修远两人。
她大概昨晚没睡好,一直在揉眼睛,走路也歪歪倒到的,雷修远低头在和她说话,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下楼梯的时候,他便揽住她的腰,扶着她。
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对羡煞旁人的年轻爱侣,不停有路过的人或羡慕或惊艳地偷偷打量。
纪桐周深深看了很久,终于还是慢慢下了楼。
黎非眼睛里一阵阵发涩,她昨夜酩酊大醉,感觉几乎是刚睡着就被雷修远拖起来梳洗,困得走路都要睡着,回门派还得飞四五天,这下可糟了,要是飞着飞着掉下去怎么办?
客站大堂里全是人,黎非倚墙而站,脑袋一个劲往下点,这里明明人声鼎沸,她却觉得马上又要睡着。
两只油纸装着的素包子忽然被送到她面前,应该是雷修远买来的,黎非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咬下一大口,噎得开始咳嗽,撒娇似的使唤他:“我要喝水。”
很快,一杯温热的茶又送到了她手里,黎非一口气吃了个包子喝下一碗热茶,精神渐渐恢复,回头将包子递给类雷修远,笑道:“你也……”
话未说完,却见旁边靠墙而立的人居然是纪桐周,她顿时愕然,四处顾盼,便见雷修远站在广微真人身边,不知说着什么。
“是你买的啊。”黎非笑着把剩下那个素包子递给纪桐周,“谢谢,你吃过没?”
纪桐周摇摇头,又把包子推给她,也不说话,只是低头一直看着她,黎非正咬一口包子,只觉他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昨晚百里歌林的话突如其来就回荡在脑海里了,她下意识离他远一点,干笑道:“我、我去那边看看。”
步子还没迈出去,纪桐周忽然拽住了她的胳膊,黎非有点慌,立即想挣扎,但又觉得似乎不太好,她试着把胳膊拽了拽,他始终不松手,黎非暗叹一声,回头笑眯眯地看着他,道:“纪桐周,有什么事吗?”
纪桐周的目光顺着她的脸落在她脖子上,衣领后隐隐约约露出几点红痕,他的手情不自禁骤然收紧,像是要捏碎她臂骨般,可是很快他又放松了力道。
周围有人在笑,有人在说,外面有人在叫星正馆的弟子要走了,这一切听在他耳中,仿佛都变得很遥远,这一生到现在,从没有他想而不得的东西,他已经在幻象中失去过她一次,这只手,此时此刻要不要再放开?她不是他的女人,而是别人的,那个人亦敌亦友。
纪桐周觉得自己在犹豫,少见的一种犹豫,他说不出这样是对是错,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也想不出是对是错。
手上的挣扎越来越厉害,纪桐周回过神,见黎非虽然脸上在笑,眼里却隐隐有排斥之色,她在努力试图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纪桐周看了她良久,忽然开口:“姜黎非,你会记着我的吧?”
黎非想不到他突然这样说,反而呆了一下,想了想,她答得很谨慎:“你们都是我朋友,自然会记着。”
纪桐周笑了笑,放开了手,起身往外走:“我回星正馆了,告辞。”
黎非松了口气,她也笑了笑:“去吧,明年再见。”
纪桐周一脚跨出客栈,抬头定定看着天边一丝流云,长老们还在催促着他,也忽然飞快转身,一把钳住黎非的双肩,低头重重吻在她错愕的唇上。
周围的声音淡了下去,可很快又变得喧嚣起来,纪桐周激烈地吮吻她的唇辨,他的时间实在不多,他想要的又有太多太多,藏在他身体伸出那些被唤醒的诸般狂野的欲念,它们像毒蛇一样噬咬他,炽烈的心火已经被点燃,谁也不能熄灭它,谁也不能。
他狠狠一口咬在她下唇上,她的唇几乎一下子就被咬破了,鲜血四溢。
“…记得更牢些。”纪桐周朝她古怪一笑,将紫玉蟋蟀放进她怀中,转身便走,再也没回头。--4842dmth19176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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