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首长。”林锐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哭出声。“我给你们的枪呢?!”老爷子怒火中烧,转头对何志军怒吼。何志军敬礼:“报告首长!他犯了错误,是临时从战斗连队调到猪圈反省的。”“什么错误?”老爷子问。耿辉想想,还是说了:“逃兵。”“是真的吗?”老爷子看着林锐问。林锐哭着说:“是,首长。不怪大队长和政委,都是我自己不好。我当逃兵,自己跑回家了。”“认识到错误了吗?”老爷子声音很柔和。林锐回答说:“是,首长!我想当兵,我不该当逃兵。”老爷子说:“认识到了就好。进去看看。”林锐急忙跑在前面,指引大家通过陷阱区。走进猪圈的院子,老爷子看见林锐用来练习散手的自己做的木头人和沙袋,还有墙上的千层纸,纸上还有干涸的血渍。院子的角落里堆放的都是林锐劈碎的砖块和木棍。接着进了宿舍,老爷子看见林锐的床头、墙上贴的全是英语单词。床头的简易书架上是高考复习资料和军事书籍,随便抽出一本,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打开一看,居然还有读书笔记,写得密密麻麻。
“这是你看的?”老爷子问。林锐说:“是,首长。”老爷子看向何志军和耿辉:“你们自己说,这个兵怎么处理?”“明天,就让他回战斗连队。”何志军说。老爷子点点头:“都出去。”
将校们在院子里站成两排。老爷子走出来,拉着林锐:“我说几句话。”将校们立正。
“稍息。”老爷子说,“当逃兵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我们的士兵都还年轻,他们从家里来到部队都是来吃苦的。因为他是逃兵,所以我不表扬他,但是,因为他的这种反省精神,我尊敬他。我常常在担心很多,也包括在现在这样的商品经济条件下,我们的战士能否心甘情愿在军营奉献青春,能否为了军人的荣誉、军队的战斗力来自愿磨砺自己。现在,我找到了答案。我们的军队,由于有了这样的战士,不会战败!”
林锐站在那里看见人群后面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的老薛,他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老薛眼巴巴地看着,对林锐笑了笑。将校们走了,热闹过去,院子里只剩下林锐和老薛。
“老薛?”林锐走到木然的老薛跟前。老薛木然地笑了。突然又蹲在地上哭起来:“18年啊!18年——我养猪18年,从来没有一个首长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啊——我也是个兵啊!我也是兵……”
林锐抱住老薛的肩膀:“老薛!你是个兵,你是最棒的兵,你是我最好的班长……”林锐抱住憨厚如同大树的老薛号啕大哭。老薛跟个孩子一样,哭声让满猪圈的猪都很奇怪。
9
军号刺破天幕,黑夜划开一道鱼肚白的口子,阳光就从这里洒下来。林锐戴好大檐帽,站在老薛面前。老薛也很正式地穿着几乎从不穿的常服,崭新的常服在箱子底下压出褶皱。他系着风纪扣,胡子也很认真地刮过,下巴泛青。背着背包的林锐庄严敬礼:“中国人民解放军A军区特种侦察大队农场三班集合完毕,应到一人,实到一人!请班长讲评!”
老薛庄严还礼:“讲评——稍息!——林锐!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我班战士了!你将踏上新的革命岗位,望你不骄不躁,发扬在我班养成的优良作风,在新的革命集体创造出新的辉煌!”林锐和老薛一起鼓掌。猪们哼哼着围在栏边看热闹。
“下面,请班长喊操!”林锐高喊。老薛说:“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注意摆臂!立定!林锐,你要注意摆臂动作!一下到位,不要再下去找,明白没有?!”
“明白!”林锐吼道。猪圈院子不大,所以林锐走几步就到头了。“向后转!正步——走!”——林锐踢正步。“立定!向左转——跑步——”——林锐抱拳在胸。“走!”老薛高喊。林锐冲着门口跑。跑到门口,老薛还没喊停。林锐回过头,脚步慢了。老薛高喊:“跑啊!没让你停,跑!”林锐咬牙,跑了出去。跑了好远,林锐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在风中流淌下来。他立正,转身。远处,老薛站在猪圈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林锐抽泣着,高喊:“老薛!我会回来看你的!”老薛挥挥手,林锐不走。林锐哭着喊:“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特种兵!”老薛哭了,全身都在颤抖着。林锐举起右手:“敬礼——”老薛还礼。林锐高喊:“礼毕!”两人的手同时放下。林锐给自己喊口令:“向后转——跑步——走!”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标准。他知道,他的班长在看着他。所以,他要全都做得非常标准。
林锐高声唱起了歌儿:“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消灭了蒋匪军……”
林锐一直唱着,唱的声音很大。他知道,老薛一定能听见。无论他跑多远,老薛也一定能听见。
10
方子君在礼堂上的泣不成声一直困扰着张雷,他不明白为什么方子君在他面前总是这么忽而柔情,忽而伤感,忽而又不能自拔。他喜欢这个比自己大的女孩儿,这种喜欢带有挑战的味道。张雷不是没谈过恋爱的那种傻大兵,相反,在他入校以前,他的感情生活还很丰富。他和军部女子跳伞队的那朵“第一伞花”之间的感情,虽然因为“伞花”退伍而逐渐淡化,但是远远比不上他后来和通信连的副指导员之间的感情纠葛动人。只是因为父亲的干涉,再加上那个女干部不得不嫁给在她老家与她有娃娃亲的男人,所以才没有结果。从小他就喜欢挑战,挑战一切极限,这可能是伞兵家族的遗传,反映到他的感情生活里,就是喜欢挑战比自己大的女孩儿。他几次想告诉刘晓飞自己的烦恼,又怕刘晓飞沉不住气去问何小雨,最后反馈到方子君耳朵里弄巧成拙,也怕别人认为自己自作多情——毕竟,这不过是一种感觉。所以,还是压在心底了。
到了周末,他和刘晓飞进城了。到了市区,就各自分手了。刘晓飞去军医大学,他则去军区总医院。他到了妇科一问,才知道方子君今天不值班。值班护士很关心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那个脾气怪异的方大夫的什么人,他则只是笑笑。打听清楚了方子君的宿舍,他径直去了。走进宿舍楼,就听见吉他声。张雷这种货色当然是在部队少不了弹吉他的,听着就知道弹得还不错。接着是两个女孩唱歌,唱的是那部电视剧《凯旋在子夜》的插曲《月亮之歌》:“当我躺在妈妈怀里的时候,常对着月亮甜甜地笑,她是我的好朋友,不管心里有多烦恼……”张雷愣了一下,对这个电视剧他也很熟悉,当然也很喜欢。他顺着歌声走过去,门虚掩着。果然没猜错,里面是方子君,还有另外一个女兵,年龄比方子君小,没穿军装上衣,看来是她的同事。
张雷站在门口,听着歌声。和很多年轻军人一样,他痛悔自己没有赶上那场刚刚结束的战争。当哥哥牺牲的时候,他还在读高中。他悲痛欲绝,但是妈妈寻死觅活也不让他参军上前线为哥哥报仇。高中毕业后,在父亲的默许下,他投笔从戎,却已经无缘那场逐渐逝去的战争。那场战争留下无数的故事,张雷家的故事就是其中一个。所以他对关于那场战争的一切都很敏感,包括文艺作品——《月亮之歌》也是这样。看着方子君洁白如玉的侧面,他突然读懂了掩藏在这个女孩儿内心深处的很多东西。不仅仅是年龄比他大的原因,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和别人有差异的。唱完了,方子君对那个女兵说:“第二段你合音不太好,要注意感情的铺垫是慢慢进入的。你体会一下,我们再来一次。”
张雷轻轻敲门。方子君喊:“进来!”张雷推开门。方子君看见居然是他,惊讶地站起来,吉他一下落在地上。张雷忙笑:“是我,不是特工队!”那个女孩儿站起来:“哟!方大夫,是来找你的吧?那我先回去了,你要再练找我。”女孩儿走了,屋里只剩下方子君和张雷。方子君问:“你来干什么?”张雷问:“我为什么就不能来?”是啊,方子君也一愣——你为什么就不能来呢?张雷去捡吉他,几乎在一瞬间,方子君错开一步,挡在写字台前。张雷一愣,接着又笑:“怎么了,我帮你捡东西。”“没,没事。”方子君掩饰道,藏在身后的右手摸到了桌子上的相框,立即将相框倒扣在桌子上。张雷笑着把吉他捡起来,调好弦:“其实,你可以换个和弦。”接着,他自己弹起来:“你看,这样就好多了,当然技巧也要难一点儿。”他弹着弹着,突然觉得这个吉他有几分熟悉,低头一看,吉他箱上有一个飞鹰的手绘图。他一激灵,站起来,将吉他举到面前看。飞鹰下面,是一行古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争战几人还。”下面是签名:“子君战友留念张云。”张雷抚摩着吉他,手在颤抖。这是哥哥刚刚参军的时候,妈妈送给他的!家属院距离军部侦察大队很近,他从小就跑习惯的,哥哥参军以后他更是经常往那里跑。这把吉他,哥哥弹,哥哥的战友弹,他也弹。他不可能不熟悉,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哥哥的味道……再抬起眼睛,已经满脸泪水:“你……和我哥哥很熟?”
方子君的脸,白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11
“告诉我。”张雷的泪水从未这样流过,自从哥哥牺牲以后,他以为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方子君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是他的……亲弟弟!”张雷一字一句地说。方子君深呼吸,眼泪却流了下来。“告诉我,我哥哥的事情……”张雷看着方子君的眼睛。方子君却躲开了。张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告诉我!”方子君看着他,眼中的泪水渐渐停止了:“你放开我,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张雷如同触电一般一下子松开手。方子君反手拿出相框:“你自己看。”张雷一把抢过来,照片上是前线的密林前,穿着迷彩服的哥哥和方子君的合影。
“你和你哥哥……真的很像。”方子君哽咽着说,“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他!不是他!”
张雷看着照片,看着吉他,看着方子君:“这不是真的……”“这是真的。”方子君反而坦然起来,“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我是飞鹰的女人。”“这不是真的!”张雷痛苦地喊。“这是真的!”方子君哗啦一声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盒子,打开,把东西都倒在桌子上。张雷看见了——两个伞徽、一等功勋章、飞鹰臂章、哥哥的信、哥哥的口琴……“这是真的。”方子君平静下来,“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不——”张雷退后一步,“我哥哥的信中从未提到过你!”“那是因为战争还没结束!”方子君说,“我是他的女人,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我爱他,我只爱他一个人!”——张雷慢慢后退,吉他和相框都落在地上:“这不是真的——”张雷高喊一声,夺门而出。方子君站在屋里面没动,听着脚步声跑远。泪水渐渐流过她白玉无瑕的脸颊,她慢慢地跪下来,抱着肩膀无声地抽泣——面对着一地的相框玻璃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