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尾巴还未过去,短短几日之内,大殷便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王谋逆被杀,在位四年的皇帝驾崩,死时年仅二十有二,无妻无子,史书三言两语便概括了他短暂的一生,可谓是凄凉不堪。接着,楚王匆忙登基,改国号为昭元,成为大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帝王。

正月初十,长安涂府之内。

屋内兽炉焚香,炭火正旺,暖融融的十分舒服。李扶摇半倚在榻上,因重伤未愈的缘故,他的面色依旧很苍白,但好在精神不错,笑吟吟的望着满屋子跪着的人,哑声道:“都起来罢。扶疏,如今你是天子,我是白衣,不必跪我。”

穿着天蓝常服的李扶疏率先起身,弱弱的唤了声:“皇兄……”

李扶摇喝了药,淡淡打断他:“我已不是皇帝,你要改口。”

“兄长,”在哥哥面前,李扶疏永远不敢造次,只好垂着脑袋乖巧道:“你真的要诈死,一辈子隐居么?你还那么年轻,不应该。”

“斗了那么久,早累了。”李扶摇将空药碗放到一边,对弟弟道:“如今障碍尽数扫除,将天下交予你,我放心。”

“怪不得兄长以前总是逼我学治国之道,原来是早就做好了传位给我的打算,好带着嫂嫂逍遥自在!”李扶疏撇撇嘴,有些不满的嘟囔。

“不错,”李扶摇居然不要脸的承认了,认真道:“我不忍心将她一辈子困在宫中,只好坑一把你了。”

李扶疏气结。

李扶摇懒洋洋的倚在榻上,眯着眼看着弟弟。哪怕这个男人从龙椅上退了下来,浑身也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和贵气,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李扶疏想了想,关切道:“嫂嫂的病,好些了么?”

“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的。”说到此,李扶摇微微拧起了眉头,“偶尔会想起一星半点,但转眼又忘得一干二净。”

李扶疏点头,又安慰道:“兄长莫急,我再叫御医来看看。可要张贴皇榜求贤?”

李扶摇想也不想的拒绝道:“你根基未稳,不宜张扬。况且她喝下的‘忘川’本没有解药,只能多些耐心引导,或许能慢慢将记忆找回。”

说到此,李扶摇的目光沉了下去。

正此时,涂缨哭丧着脸进了门,后面还跟着一脸茫然的涂灵簪。

李扶摇赶紧撑起身子,深深的看了涂灵簪一眼,这才问涂缨:“发生何事了,阿缨?”

涂缨朝李扶疏行了礼,便红着眼睛委屈道:“阿姐忘了我也就罢了,偏偏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我说她叫涂灵簪,她不信,还同我争执了起来……”

说到此,涂缨又有些哽咽,难受道:“都怪我,若不是为了我,阿姐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不是你的错。”李扶摇强撑着身子安慰了她几句,又朝李扶疏使了个眼色。

李扶疏瞬间会意,拉着涂缨道:“阿缨姐姐,我在宫里闷得慌,趁着今日得闲,你陪我去长安街逛逛罢!”

“可是……”涂缨有些不舍的看了看姐姐。

“别可是了,快走快走,呆会我还要回宫呢!”说罢,李扶疏拉着涂缨强行离开,顺便挥退了闲杂人等甲乙丙。

屋内,只剩下重伤未愈的李扶摇,以及一个懵懵懂懂的涂灵簪。

李扶摇握拳抵唇,轻咳两声,这才朝远远站在门口的涂灵簪招招手,哑声道:“阿簪,过来。”

涂灵簪看着他苍白无血丝的唇色,没由来心脏一阵抽痛,朝前走了几步,犹疑的看着他:“你,你还好么?”

李扶摇倾起身子,伸长了手想要触碰她,却不小心牵动了后背的箭伤,疼的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就渗出来了。

涂灵簪紧张的朝前一步,站在榻前无措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建议:“你背上有伤,趴着会舒服些。”

李扶摇叹了一口气,只好动作缓慢的趴在榻上,侧过脸那一双明亮而略带忧伤的眼睛看她,问道:“阿簪,还记得我是谁么?”

涂灵簪歪了歪头,蹙眉思索良久,不确定道:“李、李……”

“李扶摇。”他的眸子黯了黯,觉得有些难受。

听到‘李扶摇’三个字,涂灵簪像是打通了奇经八脉般,眼睛一亮,目光也渐渐变得清明起来。她微微颌首,细细咀嚼着这三个,然后,她抬起头朝李扶摇灿然一笑,一如多年前那般意气风发。

她说:“我记得这个名字。——阿簪,最爱李扶摇!”

阿簪最爱李扶摇。

这已经不是李扶摇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每当涂灵簪发病,忘了所有的一切时,只要他对她说一遍自己的名字,涂灵簪就会下意识的重复这一句:阿簪最爱李扶摇。

一遍一遍,如同刻入骨髓的咒语。

她忘了一切,唯独没有忘记爱他。

“我很开心,师姐。”李扶摇趴在床上轻笑,漂亮的蝴蝶骨在薄薄的里衣下微微突起。他在枕头上蹭去眼角的泪,哑声问道:“阿簪,一直记得爱我的事么?”

涂灵簪踟蹰了半响,这才低声道:“其实,我不太记得了。但是有人将你的名字刻在了我的胸口,每次一低头,就能看到……”

“什么?”李扶摇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又问道:“除了我,你还记得谁?”

涂灵簪想了想,迅速的说了一个名字:“李淮。”

李扶摇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涂灵簪敏锐的感觉到了周围空气的凝固,似是嗅到了危险,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有些疑惑又有些戒备的看着他。

见她一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李扶摇露出了受伤的神色,可怜兮兮的唤她:“阿簪……”

涂灵簪看到他苍白的唇都起了死皮,没由来的心疼,便倒了杯茶水递到他唇边。

李扶摇就着她的手抿了两口水,苍白的皮肤衬得他的眼越发的乌黑深邃起来,如同漩涡般引人沉沦。他朝她眨眨眼,用极其不甘的语气别扭道:“阿簪,为何会记得他?”

“我失去记忆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涂灵簪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他说我叫阿簪,他叫李淮,我是他未过门的妻……”

“什么?!”

李扶摇惊叫而起,却因牵动背后的伤口而痛呼一声,又无力的跌回被褥中。他双手握拳,目光阴鹫得可怕,咬牙恶狠狠道:“那个混蛋乘人之危!你才不是他的妻,你是我的!是我李扶摇的女人!”

说罢,他又挣扎着去摸索涂灵簪的手,紧张道:“那个混蛋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没有。”涂灵簪忙摆手以示清白。

然后她又愣住了:自己为何要向李扶摇解释自己的清白,为何她这么在乎他的感受?看到他难受,她的心都仿佛揪起来了……

因动作幅度太大,李扶摇背后的伤又裂开了,有淡淡的血迹从绷带下渗出。涂灵簪忙按住他乱动的身子,认真道:“别动,你流血了。”

李扶摇还在懊恼,握拳狠狠的锤着床板,恨声自责道:“都是我没用。”

涂灵簪想了想,嘴巴几度张合,终是干巴巴道:“你别担心,我跟他什么也没有。”

“真的?”

李扶摇微微好受了些,指着自己流血不已的后背,有气无力道:“李淮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你不要信他。你瞧,我背后这一箭还是他亲手射伤的!他见得不到你,便暗箭伤人,还好我反应快,否则伤到的就是你了。”

涂灵簪大惊:“有这事?我竟不记得了。”说罢,又心疼的瞅了眼李扶摇的后背,“一定很疼吧?”

“疼,疼死了。”李扶摇委屈:“但我的心更疼,我吃醋了。”

“抱歉,我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涂灵簪有些内疚,“李淮现在在哪?应该让他来谢罪。”

李扶摇不屑的哼了一声:“算了,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涂灵簪坐了会儿,忍不住道:“你的伤好像很严重,要叫人重新包扎么?”

“不用,”李扶摇将半边脸埋在绣枕中,柔软的黑发缎子似的洒在肩头。他亮晶晶的望着涂灵簪,笑道:“阿簪亲亲我,就不疼了。”

“这……”涂灵簪有些无措,又有些为难。

她恍惚记得有谁跟自己说过:没事多抱抱他,多夸他两句,扶摇一定会很开心。

李扶摇见她呆呆的样子,叹了口气。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又重整心情,故作轻松道:“你若不愿意就算了,我本就是开……”

话还没说完,只见涂灵簪忽的俯下身,避开他的伤口,轻轻的拥抱了他。

“……玩笑的。”他愣愣的把后半句补充完。

半响,他回过神来,微红着耳尖蹭了蹭她的脖颈,深情而认真道:“阿簪,你要记得你的名字,叫涂灵簪。”

“……好。”

“涂氏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姓氏,你的爹和娘相识于灵山,定情物是一支铜雀簪,故而你的名字是涂灵簪,记住啦,绝对不要忘记!”

“嗯,我叫涂灵簪,记住了。”

李扶摇的眼角有些湿润,他喃喃道:“比起你忘了我,我更害怕你忘了自己是涂灵簪……因为这具身体,本不是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