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府衙的地牢阴暗湿冷,李扶摇余毒未清,在里头呆了半个时辰,脸色又浮现出令人担忧的苍白来。
阴牢里,楼皓终于收了笔,咬破拇指,在满满两大张罪状上烙下一个血手印。
李扶摇强压下喉头涌上的腥甜,从狱卒手中接过那两页薄纸。见身后的涂灵簪一直盯着他手上的罪状看,李扶摇有些担忧,轻声道:“我怕你看了,心中会难受。”
涂灵簪深吸一口气,竭力镇静道:“我想知道真相。”
李扶摇轻叹一声,终是将手中的罪书交到涂灵簪手中。
薄薄的两页纸,拿在手中却如有千斤之重。她打开卷纸,每看一排字,她的眉头便皱紧一分,心中有如遭受千刀万剐的凌迟。勉强咬牙看到第二页的时候,她已是两眼湿红,双手因极度的的悲愤而剧烈的颤抖着,薄纸哗啦啦的抖动,几乎要被她揉碎在手里。
良久,一行冰凉的清泪打在罪状上,晕开一团淡色的墨迹。
“师姐。”李扶摇将修长的指节覆在她颤抖的手上,轻轻摩挲着,似乎想借此来缓和她心中无以言喻的的巨大悲伤。
阴暗的地牢内,楼皓疑惑的看着涂灵簪,努力想要分辨她的身份。方才这宫女打扮的小娘子一直垂首站在李扶摇身后,他以为是李扶摇的侍婢,故而没太留意,现在看来两人姿势亲昵,好像关系并不简单。
涂灵簪颤抖着合上手中的薄纸,缓缓闭上眼,竭力将心中那股火山喷涌般的情绪压下去。良久,她睁开眼冷冷的望着楼皓,眼神折射出清冷的光芒,好似月光下的万年积雪。
她艰难的迈动脚,走到楼皓牢房的栅栏前站定,声音冷而冽:“你为何要视涂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惜联合秦宽通敌叛国,也要除之而后快?”
楼皓眯着眼打量涂灵簪片刻,只见此女相貌柔美、身量娇小,眼神却是十分锐利,浑身有着一股熟悉的、令人胆颤的气场。楼皓思索了半响,却怎么也想不起这股熟悉的压迫感从何而来。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楼皓不敢质疑,只好哑声道:“我楼家也曾助李家人征伐天下,可自从涂氏一族崛起后,太宗也好,先帝也罢,眼中从来都只有涂风起,而没有我楼皓!楼氏一族出生入死多年,却总被涂氏踩在脚底下,有涂氏一日,我楼皓便永无出头之日!这叫我如何能忍?”
“所以你就在秦宽的怂恿下,泄露行军图,害死我父……涂风起!”涂灵簪双手握拳:“那后来呢?涂风起被你设计害死,为何你还不满意,又再一次刺杀先帝,害死他女儿涂灵簪!?”
提到先帝,楼皓浑浊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悔恨。他闭上眼涩声道:“先帝是秦宽联合北燕杀手刺杀的,我楼皓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会为了贪慕权势而弑君!是秦宽骗了我。当年,他传密信让我带人引开涂氏部将,说是要趁机助我围杀涂灵簪,我不疑有它,便照做了……可谁知等我回到阵营时,陛下已遇刺身亡,我这才明白,他说助我是假,谋逆是真……我想事已至此,不如将计就计嫁祸给涂灵簪……”
“然后你便借机杀人,三万部将围杀涂灵簪一人,让她一人于万军之中挣扎了整整一天两夜,最终力竭而亡,死于你万箭之下!”涂灵簪一拳狠狠砸在铁栅栏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她到底与你有何深仇大恨,要你不惜赶尽杀绝,落个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的下场!”
楼皓眼中的一丝悔恨彻底消失殆尽。他猛地起身,拉扯着身上沉重的铁链怒吼道:“她难道不该死吗?我以为涂风起死了,大殷就只能依赖于我,楼氏便能在朝堂上挺胸昂首,再也不用被别人踩在泥地里!可谁知,谁知涂风起死了,又莫名的多出了一个涂灵簪!”
他呵呵冷笑,狂暴道:“她凭什么!区区一个女人,凭什么也能带兵打仗!凭什么她能世袭侯爵,而我却永远只能是一个别人瞧不起的副将?!大殷皇朝凭什么要躲在一个女人的裙裾下过活!我才是武将,我也曾受过伤、流过血,我的儿子战死沙场时才十八岁!可这些……”他以手掩面,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苦哀嚎:“……可这些,陛下还记得吗?”
“侯爷说的这些,朕自然记得。不止朕,先帝也都记得。”李扶摇悠悠的开了口,正色道:“可是李家从不敢重用你,可知为何?”
楼皓从掌中缓缓抬起头,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
李扶摇勾了勾唇角,虚着眼看他:“因为在你的心中功利心太强,不知‘忠’为何物,这样的武将实在是太危险了啊!你在战场上受伤流血不假,但你的血从来都不是为国家而流的,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荣华富贵。至于令公子十八岁战死沙场,这的确令人心痛,但你有没有想过呢,令公子的死,也不过是你为了换取权势的筹码罢了!”
闻言,楼皓仿佛一只被戳了痛处的狮子,猛地向前一步,挣扎着吼道:“不,不是的!我儿是为国捐躯,是陛下负了他!是大殷负了我楼皓!”
“是么?”李扶摇冷哼一声,嘴角的一泓笑意越发讥讽起来:“换句话说,为了得到荣华富贵,你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出卖你的儿子和良知。你每付出一分,便要求大殷还你十分,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你便觉得是大殷亏待了你。
今日,你可以为了权势害死涂氏一族,明日,你是否就会为了权势逼宫篡位呢?”
楼皓疯狂地摇着头,崩溃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不管楼侯爷如何否认,如何不择手段,都难掩一个事实:你们楼家,永远都比不上涂氏一族!这辈子,下辈子,乃至永远永远,都只能如烂泥蝼蚁般被涂氏踩在脚底!”李扶摇字字珠玑,一言一语都仿如利箭,将楼皓刺得面目全非。
“凭甚?!”楼皓疯狂的拉扯着身上的镣铐,崩溃的嘶吼:“就因为他是忠,我是奸吗?!!”
“并非仅仅如此。”涂灵簪忍不住插话,可怜又可悲的看着楼皓,心中升腾起一股难言的快意
她轻声冷笑,神情鄙夷:“就因为当年慕容恪兵临城下时,楼将军你非但不誓死报国,而是建议先帝割地求和。只有涂灵簪——这个被你瞧不起的女人,只有她孤身迎战了啊!”
楼皓喘息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狠狠瞪着涂灵簪。
她继而道:“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一只躲在女人裙裾下的可怜虫,哪有你想的那般伟大?”
楼皓猛地瞪大眼。他回想起八年之前,那个戴孝入殿的少女亦是倚着八尺长刀,一字一句咬牙对他说:“楼将军贪生怕死,我不怕!贪生怕死者,躲在我身后即可!愿为国死者,请随我一战——!”
太像了,面前这个小宫女身边的气场,和那个令她恨之入骨的女人太像了!
楼皓踉跄着后退一步,如同见鬼般抖着手指向涂灵簪,神情可怖道:“你……你究竟是谁?!”
涂灵簪轻轻的握住铁栅栏,从缝隙中睥睨楼皓,光和影在她脸上劈成一明一暗两个部分。她舔了舔唇,露出森白的牙齿:“楼将军不记得我了?当年本侯的头颅,还是你亲自斩下的呢!真的、真的好痛啊……”
楼皓发出一声惨叫,跌倒在腐朽的稻草堆里。
李扶摇宠溺的笑笑:“师姐,楼将军老了,你别吓坏他。”
涂灵簪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快步走上楼去,仿佛多看楼皓一眼都觉得肮脏。
李扶摇目送涂灵簪出了地牢,这才站在原地晃了晃手中的认罪书,朝惊恐万分的楼皓道:“这个,多谢侯爷了!”
“陛下,陛下!”楼皓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乞求道:“还望陛下信守诺言!”
“哦?”闻言,李扶摇极慢极慢的转过身,歪了歪脑袋,一脸茫然道:“朕答应过侯爷什么吗?”
楼皓神情一滞,随即挣扎着爬向李扶摇,朝他拼命伸出一只手:“只要罪臣认罪,供出秦宽的秘密,陛下就答应罪臣战死沙场,还放过我一家妻小性命!陛下,君无戏言哪!”
李扶摇煞有介事的思忖半响,然后在楼皓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他灿然一笑,“朕不记得了。不过侯爷放心,等不了多久,你们楼氏一大家子都会在九泉之下汇合的。”
“陛下!李扶摇!”身后,传来了铁链疯狂的抖动声,以及楼皓悲愤的、绝望的怒吼:“李扶摇!你这过河拆桥、出尔反尔的小人!没想到我机关算尽,最终还是栽在你手里!早知如此,三年前我就该让秦宽宰了你!李扶摇!你这恶魔,你以为你能潇洒几天?等着吧,我会在九泉之下等着你!”
“呵,侯爷骂得好,朕的确是恶魔。”李扶摇抬起下巴倨傲一笑:“我是恶魔,师姐是地狱爬出的修罗。恶魔配修罗,天生一对嘛!借侯爷吉言!”
“啊——啊啊啊——!!”楼皓宛如困兽,疯狂的嘶吼从地牢深处传来:“涂灵簪!李扶摇!你们不得好死!”
涂灵簪站在门口,阳光穿过浓厚的云层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安定。听到身后沉稳的脚步声,她没有转身,看着远处屋檐下的铜铃发呆,下意识问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李扶摇摇摇头不作答,缓缓走到涂灵簪面前站定,逆光而笑,灿烂的仿佛每一根睫毛都在发光。
“师姐安心,这一世,我们谁也不会死。”李扶摇微微低下头,两片淡色的、微薄唇缓缓靠近她,却在离她的唇只有毫厘之差时堪堪停住。在涂灵簪疑惑的目光中,他轻叹一声,温热的唇瓣擦着她的脸颊而过,接着,她听到他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让我一辈子陪着师姐,好么?”
刹那间,涂灵簪心跳如鼓。
她有些慌乱的推开李扶摇,后退一步,捂着发热的脸颊许久。和煦的微风从他们之间来回穿过,她轻轻侧过首,将视线投向无法企及的天边:“别高兴得太早了,秦宽还没解决呢!”
李扶摇无奈的笑笑:“师姐,你可真迟钝。”
涂灵簪转身就走。谁知才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心下一紧,忙回过身去扶住李扶摇,担忧道:“扶摇,没事罢?”
李扶摇以袖掩面,缓缓直起身子,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来。他眼眸弯成新月,笑吟吟道:“那解决了秦宽后,师姐就要和我永远的在一起。”
涂灵簪这才发现自己的被骗了,顿时又好气又无奈,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他光洁的脑门:“你呀,差点吓死我!”
李扶摇笑得如同一只吃了肉的狐狸,一脸幸福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