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灵簪站在自己的墓前,真是感慨万千。

她的墓就建在涂将军和涂夫人的合墓旁,孤零零的隆起一个小包,墓碑倒是建得很气派,大理石碑,上面只有简单的七个字:涂氏女灵簪之墓。

没有年份,没有立碑人身份。

涂缨红着眼睛在一旁解释道:“这碑……是陈王给你立的。”

“李淮?”涂灵簪有些讶异道:“我以为是你们。”

“我们原本也是立了碑的。”孟承将瓜果放在涂氏夫妇二人的墓前,解释道:“当年形势紧迫,我们怕有居心叵测之人来掘墓,故而给小主公立的是一块青石无字碑。三个月前我们从长沙郡回到这里,这才发现碑竟然被人换了。”

“那你们如何得知是陈王换的?”

“我们亲眼所见的。”涂缨触景伤情,抹了抹湿红的眼角说:“有一日我和乌鸦带了祭品上山,忽然看见陈王牵着一马立在你的碑前,执香拜了三拜才离去。你出事后,朝堂上下对涂氏避之不及,来给你扫墓的外人,只有陈王。”

奇怪,上辈子她与李淮交情浅薄,怎值得他冒险来为自己这个罪臣立碑拜祭?

涂缨揉了揉鼻子,感慨道:“阿姐,你说陈王他是个好人么?”

“或许罢,听说他对谁都很温柔。”想了想,涂灵簪问道:“你们和陈王见过面了么?”

“没有没有。”涂缨忙摆手道:“那日偶然撞见他来扫墓,我们也是等他走后才露面的。乌鸦说外人不可信,不能轻易暴漏我们的身份。”

“乌鸦说得对。”涂灵簪点头表示赞同,又神情复杂的看了看自己的墓碑,终是长叹一声。

她缓缓撩裙跪下,以额触地,郑重的朝父母的合墓磕了三个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儿不孝,没能保住爹娘赐予女儿的血肉之躯。于忠,没有护先帝周全;于义,无法整肃朝纲。幸蒙苍天不弃,让女儿从地狱中爬出,得以重生。”

她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朝中局势剑拔弩张,秦宽包藏祸心,相信不久宫中必有大变……若女儿无力再守护大殷的江山,也必将诛杀秦楼二人,安全救出师弟,为先帝和父亲雪恨!”

站到自己和父母的墓前,往事重重涌现。那些痛苦绝望,那些金戈铁马,却更坚定了她的信念。

死了的,已是一抔黄土;活着的,还要继续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涂灵簪再顿首,起身道:“起风了,回去罢。”

……

四月十九是秦宽的寿辰,据说宴请了诸多名门望族,连皇帝都会亲自到场祝贺。涂灵簪思忖了片刻,决定让孟承留在家中照顾涂缨,自己和部将一起摸进秦府。

晌午未到,偌大的秦相府已是一派热闹非凡,门庭若市,前来拜访的车马几乎将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不过密集的人群倒给了涂灵簪可趁之机,她在张武等人的接应下,很快便潜入了府中。

为了方便行动,涂灵簪顺手敲昏了一名独行的秦府婢女,片刻后,她穿上婢女的衣裙,低头敛眉地穿梭在秦府之中。

她端着一盘枣子四处晃悠,按照前世的记忆找到□□。如果没记错的话,秦宽的书房和寝房俱在此处,机关密室也颇多。

涂灵簪从偏门而入,转到芙蕖池旁时忽然停了脚步。

她看到几丈开外的水榭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与相府千金相对而坐。那人穿着玄黑绣金龙的袍子,乌发尽数簪在紫金冠中,更加衬得面容英俊非凡,正是多日未见的李扶摇。

涂灵簪忙轻身转到水榭旁的假山后,偷听二人的谈话。

她听到秦烟道:“……只要你我二人两情相悦,爹迟早有一天会同意的。”

李扶摇摇摇头,轻笑了一声道:“这世上,并不是两情相悦就一定可以在一起的。”

秦烟含泪,以袖掩面颤声道:“陛下于我,当真没有半分情谊么?”

“有缘无分,不可强求。”李扶摇递了帕子给她,叹道:“听说心月送了几坛亲酿的好酒给你,楼府的杜康酒可是长安一绝,不如拿来与朕饮了,今日不醉不归。”

秦烟只好擦干泪渍,唤侍婢去取酒。

涂灵簪在假山后头看得直心塞,心道:师弟啊师弟,秦宽都快要逼宫篡位了,你还在跟她女儿花前月下!对我疑神疑鬼,对着秦家美人就你侬我侬,真是心寒啊心寒!

等哪天摆平了秦宽,一定要把李扶摇这傻孩子压在身下狂揍三十大板!

正愤愤不平,那边,侍婢已取来了两坛酒。

李扶摇拍开酒坛的封泥,将凛冽的酒水倒入白玉瓷壶中,给自己和秦烟各斟了一杯。李扶摇举杯道:“烟儿,这一杯我敬你,感谢你多年来对朕的照拂。”

说罢,自己仰头一饮而尽。秦烟美目含泪,也端起酒杯饮下辛辣的酒水。

李扶摇又倒了第二杯酒,还未等他举杯,却见秦烟抢先一步道:“陛下,这杯烟儿敬你,愿你与心月妹妹白首不离。”

说罢,她仰头一饮而尽,却因喝得太急而呛咳起来,顿时眼角湿红,梨花带雨。

紧接着,秦烟又自顾自倒了第三杯,红着脸颊哽咽道:“第三杯,愿陛下与奴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李扶摇静静的举着杯子,却没有再饮酒。良久,他望着有些失态的秦烟,忽然轻声问道:“心月的酒,好喝么?可惜,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喝到了。”

假山后的涂灵簪还未来得及思考李扶摇这句话的意思,便看到秦宽从一旁大步走来,对一旁的侍婢喝道:“伤风败俗,快把烟儿带回房间去!”

李扶摇望着盛怒的秦宽,简直笑得人畜无害,软绵绵道:“相父,朕和令嫒在喝心月送来的杜康酒呢!您可否也要尝尝?”

秦宽看到女儿走远了,这才回过身来冷哼一声道:“免了!大家都在正厅等着,陛下好歹去打个招呼?”

李扶摇悻悻然放下酒杯,起身的时候还轻微的踉跄了一下,脸上似乎也泛起了醉酒的酡红。他扶着小太监,笑嘻嘻道:“相父,朕好像醉了。”

涂灵簪蹙眉:她记得李扶摇酒量虽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一杯就倒,今日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大对劲,心悸得慌。

但她很快没有心情深思了,因为她看见秦宽挥退侍从,独自快步朝书房走去。

涂灵簪心下一紧,忙悄声跟上。

秦宽站在门口朝外四处张望一番,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掩上书房的门,样子颇为神秘,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涂灵簪从拐角处走出,足尖一点跃上门口的房梁上,双腿勾在房梁上倒挂着,然后便听到门内秦宽苍老的声音传来:

“依主子的吩咐,一切准备妥当。下月初八大婚,在他饮下合衾酒后半个时辰内,定暴毙而亡。到时候再嫁祸给楼家,在朝中扇把火说是他楼皓弑君篡位,您再率兵出击,定能收拢民心,顺利登基!”

倒挂在门外的涂灵簪听得胆颤心寒:呵,又一个弑君谋逆——多么熟悉的罪名!

原来秦宽是打算半个月后,在李扶摇大婚的当天动手么?

正想着,屋内传来了一个年轻而又异常熟悉的声音:“听说你最近与楼皓撕破脸了?此乃非常时期,切不可节外生枝。”

秦宽应了声:“明白。”沉吟半响,秦宽又道:“老臣定当万死不辞,只盼主子将来看在老臣薄面上,善待烟儿。”

“当然。”年轻男子道:“若我成功登帝,令嫒便是大殷母仪天下的皇后。”

涂灵簪一惊:她一直以为多半是秦宽想谋权篡位,却没想到他身后另有其人!怪不得当初秦宽死活都不让秦烟嫁给李扶摇,原来是想让女儿做新帝的皇后……

他口中的‘主子’是谁?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两朝宰辅的大奸臣俯首称奴!不过那声音十分熟悉,绝对是自己认识的人!

涂灵簪心中汹涌万分,按捺不住好奇心,将头凑近门缝,试图从缝隙中看清那神秘男子的脸。

透过缝隙,她只看到屋内的帷幔后,一个年轻男子侧身而坐的模糊身影。她愣愣的看着薄纱后那男子熟悉的侧脸,只觉得一颗心快跳出嗓子眼!

忽然,‘咚’的一声轻响,涂灵簪的额头因靠的太近而磕上门扉。屋内的男人顿时警觉,侧过头来沉声喝道:“谁?!”

被发现了,涂灵簪赶紧翻身攀上屋檐。

秦宽追了出来,却只看见一个穿着侍婢衣裙的女子从屋脊上飞速掠过,他挥挥手,正准备叫府兵去追,却忽见两个侍婢哭喊着奔过来,惊惶万分道:“不好了不好了!相爷,您快去看看罢,小姐她出事了!”

一听到宝贝女儿出事,秦宽顿时忘了追人,忙着急道:“烟儿怎么了?”

侍婢哭哭啼啼,浑身发抖,半响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了?!”秦宽怒道。

侍婢扑通一声跪下地上,哭道:“小姐和陛下喝完酒后回到房间,便一直说头晕不舒服。奴婢以为小姐是醉了,便扶她上床休息,结果刚才小姐便开始呕血了,怎么止都止不住……”

“什么?!”秦宽大骇,一脚踢开侍婢便朝秦烟的厢房走去。

躲在屋脊上的涂灵簪这才舒了一口气:多亏秦烟出事分散了众人注意力,否则自己方才定脱不开身了。

她转身,正准备离开秦府,却见李扶摇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惊慌的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秦宽面前,扯着尖嗓子喊道:“相爷!相爷求求您救救陛下吧!”

“又怎么了?!”秦宽揉着鼻梁,只觉得头都要炸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抹着眼泪鼻涕哭道:“陛下和烟姑娘喝了楼家送来的杜康酒后,就一直咳血,人现在已经昏死过去了!”

扶摇?!

涂灵簪的身子僵了僵:她怎么忘了,怎么忘了……秦烟喝的那毒酒,扶摇也喝了啊!

涂灵簪仿佛心脏被狠狠绞住,痛得不能呼吸!

她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回跑,她要去救扶摇!她没能保护好先帝,不能再看着扶摇死去!

而下一刻,她的身子被一个人用力抱住,张武在她身边急切道:“主公!秦府的人已经发现你,再不走我们就出不去了!”

涂灵簪挣扎了一番,抖着唇颤声道:“扶摇……”

视线渐渐模糊不清,她只看到府兵来来往往,明晃晃的刀刃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刺目,天是那么蓝,白云是那么悠闲,秦府的吵闹声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忽然,脖颈处传来一阵钝痛,她就这样睁着茫然的双眼,缓缓倒在张武的怀中。

闭上眼的那一瞬,天空仿佛被染得血红,她听见秦宽悲愤的怒吼穿破天际:“楼皓,你还我女儿命来——!!”

张武看着晕在自己怀里的涂灵簪,收回手刀低声道:“得罪了,小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