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日,辞旧迎新。一大早,涂灵簪和几个宫女太监被分配去梅园扫雪。
寒梅飘香,梅枝上挂着一串串嫣红的祈福袋,衬着白雪显得格外浓艳。涂灵簪穿着薄薄的宫裙扫着厚雪,大概是她近日坚持习武有了效果,如此严寒的天气竟也不觉得难受,手脚都是暖洋洋的。
想到练武,身为武痴的涂灵簪兴致来焉,见四周无人注意她,便以扫帚做长刀随手挽了个花,扫帚点地,步履腾挪,唰唰唰几下脚下积雪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接着她身姿翻转,回身将扫帚一劈,宛若雷霆之势,碎雪四溅!
练完这招,涂灵簪才满意地收回扫帚,挺身收势。风伴随着碎雪吹动她单薄的衣裙,英气而又迷离,明明手中拿的是一柄破旧的扫帚,却耍出了八尺长刀气势。
涂灵簪舒了口气,这具身躯不似前世那般天生神力、力能扛鼎,好在之前的武功招式倒还没忘。
正想着,五感灵敏的涂灵簪立刻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忙回头一看,只见五丈开外站着一位紫衣男子,如同清风霁月,卓然而立。
此人正是陈王李淮。
见涂灵簪看了过来,李淮勾起一抹温和的笑,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涂灵簪心下一紧,忙低头扫雪,暗道糟糕,也不知刚才那招式被他看去了多少,是否会对她起疑。
正懊恼间,却忽见一执着拂尘的太监踏着小碎步匆匆而来,尖着嗓子招呼道:“陛下要来赏梅了,速速准备接驾!”
陛下?!
涂灵簪一愣:是李扶摇要来了?
“你这下贱奴才!还傻站在那做什么?”
那太监见涂灵簪愣着没动,翘着兰花指正要训斥,却听见梅园门口已传来一声更尖更长的吆喝:“皇上驾到——”
“哎哟,快叩首!”那执拂尘的太监急忙提醒涂灵簪。
涂灵簪学着其他宫人的模样,退到小路边,跪着匍匐在寒冬冰冷的雪地里。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逼近,间或听到几声女子的铃儿般的轻笑,片刻,一个涂灵簪思念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响起:“烟儿,心月,你们瞧今年的梅花开得如何?”
褪去少年特有的喉音,如此慵懒,缱绻,浑然天成……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那一瞬,涂灵簪多想抬起头仔细描摹这张横亘生死、跨越三年的脸,可浴火重生的她已失去了能直视他的权利。
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微如尘,怪力乱神,冤屈未雪,他们该如何相见?
涂灵簪心中正是百感交集,却忽的听见一个如春风般轻柔的女音笑道:“陛下的梅园,自然是这天下最好的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清脆略带倨傲的女声接话道:“秦姐姐真会说话,心月眼拙,倒瞧不出什么好与坏来!”
“心月妹妹说的是,”那姓秦烟被挑衅了也不恼,温声笑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关键是,谁与之共赏的那份心情。”
说完,她含情脉脉地望了李扶摇一眼。
秦烟和楼心月,一个是秦相府独女,一个是定远侯千金,传闻她们中有一人即将成为大殷的皇后。
不过涂灵簪的视线却并未落在两位沉鱼落雁的贵女身上,她甚至忘了楼心月的父亲是将她逼死在悬崖上的仇人。
无关昏君与否,无关国事家仇,她只想问一句:扶摇,这三年来,你过得好吗?
李扶摇轻笑一声,并未作答。玄黑绣金的龙纹靴一步一步靠近,朝涂灵簪走来。
匍匐跪在地上的涂灵簪一愣,望着额前那双龙靴,熟悉的檀香味伴随着梅香袅袅沁入鼻端。
涂灵簪有了那么一瞬的紧张。
难道,李扶摇认出她来了?怎么可能!她并没有想过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相认,该怎么做才好?
正犹豫要不要抬头打声招呼,结果李扶摇只是错身而过,连半个眼神也不曾施舍给她。
果然,认出自己来什么的,真是痴心妄想。
等到他们一行人从面前经过,涂灵簪才起身,如同普通宫女般垂首站在一旁。余光扫去,只看见年轻帝王穿着玄黑冕服的背影,以及一左一右陪伴的两位佳人。
记忆中少年的身躯跟面前的男人重合,她不动声色的望着李扶摇的背影,心中既酸楚又欣慰:
扶摇长高了。
几步之外,李扶摇侧首轻笑,玩世不恭道:“秦相府的海棠花,定远侯府的杜康酒,那才叫一绝!到时你我三人共饮一桌,良辰美景,岂不乐哉!”
面前这个年轻轻浮的帝王,在新年的第一场宫宴上,弃百官于不顾,视江山如粪土,唯有儿女情长氤氲在李扶摇那双漂亮的眸子中,极尽风流。
三人在梅园赏玩了一阵,秦丞相差人来请秦烟回府,这位绿衣美人便先行告退。
见秦烟走了,楼心月直视李扶摇,试探道:“听闻,陛下要纳皇后了?”
因离得较近,涂灵簪又听力极佳,故而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扶摇漫不经心道:“秦相是提过此事。”
楼心月张了张嘴,红着脸细声道:“真不知谁家贵女能有这个福分,能伴陛下左右,母仪天下。”
楼心月看着李扶摇的眼神赤-裸热烈,她的父亲又是当朝定远侯,势力与秦宽不相上下,傻子都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朕也不知。”李扶摇渐渐敛了神色,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望着楼心月,半响才叹道:“朕虽为一国之君,但终归年轻懵懂,许多事也作不得主,丞相说什么便是什么。”
听到那句‘丞相说什么就是什么’,楼心月羞恼的潮红瞬间褪尽,她怔怔的望着李扶摇,神情有些难堪:“秦烟……要做大殷的皇后?”
李扶摇沉默。
“那我呢?”楼心月苍白着唇颤抖道。
“你知道,朕总是身不由己。”顿了顿,李扶摇随手折下一枝红梅递给楼心月,眉宇间似有一段散不去的忧愁。
说完,李扶摇缓步离去,留下楼心月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红梅,半响不语。
涂灵簪清楚地看见,楼心月纤白的五指紧紧地攥着那枝梅花,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她又像没事人一般嫣然一笑,快步追上李扶摇的身影。
……
涂灵簪半响不曾回过神来。
曾经的耳闻变成狼狈的事实,涂灵簪心里有些郁卒,甚至有了那么一瞬的怀疑:李扶摇的躯壳里,是否也换了另一个灵魂?
天下美人何其多,为何依偎在他怀里的,偏偏是害她冤死塞外的奸臣之女?
那个涂氏一手扶植起来的小太子,那个在她身后跟了七年的李家弟弟,那个在她每次受伤后都会心疼得红了眼眶的少年,为何能心安理得的搂着她仇人的女儿,将情话说得如此缱绻深情?
三年来,宰相秦宽一手遮天,前副将楼皓因诛杀涂氏叛贼有功,被加封为定远侯,手握十万兵权……黑白混淆,颠倒是非,奸臣当道,这怎么可能是那个有鲲鹏之志的少年做出来的事?
短短半刻钟,她的心如同从九霄之上直坠泥淖,惶惶然无法呼吸。纵是面对敌人千军万马,她也不曾这般害怕过。
是的,害怕。
这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李扶摇,这是个——昏君!
不知过了多久,涂灵簪才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掖庭宫。
她告诫自己要冷静,不可自乱阵脚,却总忍不住狂想:这三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将院中三个一人多高的大水缸蓄满水,已是月上中天,涂灵簪放下扁担和水桶,累得瘫软在地上。
疯狂的体力活让她无暇再思考其他,她抹了把脸上的热汗,将一瓢冷水泼在脸上,顿时被冻得清醒万分。
靠在水缸旁,她仰头望着雪霁的夜空,心中的迷雾渐渐清明。
她呼出一口白气,抹掉发丝和眉间的冰霜,眼神恢复了战场上的自信和坚定。
秦宽如今已是三朝宰辅,先帝李平秋醉心于风花雪月,朝野已被秦宽架空十年之久,朝堂上下只知有秦相,而不知有帝王。李平秋懦弱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御驾亲征,却被刺死在塞外,成了奸臣玩弄权术的一枚弃子。
上辈子的涂灵簪年少成名,巾帼不让须眉,想必是秦宽忌惮手握兵权的涂家,故而刺死李平秋,再借刀杀人除掉涂灵簪,想扶植年少的李扶摇做傀儡皇帝。
难怪白天在梅园,李扶摇说“丞相说什么便是什么”。失去了涂家的支撑,朝臣多以秦宽马首是瞻,李扶摇总是有天大的志向,终归是少年登帝毫无根基,只能一步一步被秦宽控制。
是了,孤立无援的李扶摇一点点被磨平了棱角,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涂灵簪决定,先想办法接近李扶摇,最好能把这个昏君一步步扳回正道,涂氏昭雪便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