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问装够了孙子从未央宫出来,再次途径御花园,园内花草丛生,他吸一口气就闻到各种花木的香味。几只蝉在最高的树梢上叫着,从不同方位同时传来,好在江南的清晨湿漉漉的,还不觉得它们有多聒噪,他第一次如此正大光明地欣赏大兴皇宫的美景,不需遮遮掩掩,着实快意。

然而,视线刚扫过前方小径上的那道身影,墨问的好兴致通通都没了。那女子着一身素色锦衣,缀以浅紫色缠枝花纹饰,额前垂着一枚银锁珍珠,在眼波流转间光彩照人。表面看来她的妆容衣着毫不张扬,实际在每一分穿着配饰上皆费了许多心思,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增色不少。

“奴才给落公主请安。”

身边的引路太监已朝百里落跪下去行礼,墨问的步子便也停了下来,按理说君臣有别,长幼有序,他似乎也应该向落公主请安……可是,墨问今日却特别想狐假虎威一番,他的妻素来横行霸道惯了,整个天下只跪景元帝和司徒皇后,他也没必要见了谁都装怂,当今天下,他自现在起只跪老丈人和丈母娘,要是他的妻愿意,他也可以跪一跪他那可爱的人儿——那是他们夫妻间的情趣,他乐得跪着,当然,他还可以躺着、趴着、折着……随她怎么折腾。

这时候小疯子在家做什么呢?是不是无聊了又开始胡思乱想?他想和她在夕阳下再钓一回鱼,想抱着她在小树林里头再偷偷摸摸亲热一回,她的嘴唇柔软,手心柔软,身子柔软……墨问想着想着有些走心,满脑子的龌龊心思,唇角不自觉泛起些许明显的笑意来。

“咳咳——”

直到百里落身后的丫头咳了两声,墨问的视线才从花花草草上移到眼前的女子身上,她站得端庄,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眼神带着几许探究,仍旧如初见般对他不屑一顾,无人在场时,她把鄙夷都大大方方写在了脸上。

墨问顿时心里不大痛快,这贱人太碍眼了,他好不容易来这御花园一趟,她为何拦着他的去路,不让他把园中景色都瞧个尽兴?她难道以为她会比这园中花木更好看?

百里落等着墨问跟她打招呼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了,他不仅不开口,连个主动招呼的意思也无,木头似的立在她的对面,瘦高的个子高出她许多,无形中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墨问的视线居高临下,倒显得他高高在上了。

百里落素来不甘落在下风,一双美眸浮现出轻飘飘的笑意,讽道:“本宫倒忘了婧驸马是个哑巴,原是不会说话的,居然只管和婧驸马大眼瞪小眼,倒显得本宫欺负人了。不过,哑巴倒没什么,病歪歪也还能治,只这木讷呆滞目中无人的毛病不知这辈子能不能改得好,要是改不了,可就又落下个终身残疾了。”

眼前的皇家公主注重仪表,身姿窈窕,气质不俗,不愧有……戏子乐伎遗风,墨问听罢她这番攻击性的言语竟一丝都不恼,反而弯唇冲她一笑,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朝百里落的肚子摸去,表情自然得很,出手也毫无不妥的意思,仿佛是对她有孕一事颇为好奇,想瞧一瞧究竟。

“你做什么?!”百里落完全料不到他会有这下流举动,本能地后撤两步,抚着肚子怒瞪着墨问,神色满是惊愕。

她脚下一阵风似的,身手敏捷,并不似普通弱女子,墨问心下微微一愣,神色却仍旧保持着善良无辜,似乎方才的不雅举动他根本不觉有半分不妥。摸个肚子而已,何必大惊小怪?他也并不介意在木讷、呆滞、残疾、哑巴、鳏夫后头再添些新鲜的形容,比如说,好色,不规矩,猥琐,混账,诸如此类。

反正,他的名声都已经破败成这样了,再损点也无所谓,倒是落公主一汪清水的好声誉,经得住几滴脏水泼呀?

这么看来,够划算,不摸白不摸。

墨问是哑巴,百里落的问自然石沉大海。墨问只是用那双沉静无辜的黑眸注视着她,看百里落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变,满是不解、疑惑以及被羞辱后的愤懑、怒不可遏。

嗯,现在瞧落公主这张脸,果然好看许多,多么真实,多么有朝气有活力……墨问真想点头赞美,奈何他开不了口,只能投以越发真诚的凝望,那只不规矩的手整了整另一只袖口,掸了掸官服上的灰尘。

在场的太监宫女都低下了头去,瞧见这种不该瞧见的场景,他们哪敢插半句嘴?落公主不好惹,婧驸马身后的婧公主更不好惹,他们还想多活几年,只好装聋作哑。

跟一个哑巴比注视和谁先开口,这显然是个异常愚蠢的行为,百里落在怒瞪墨问许久无果之后,愤然拂袖而去,临走前大骂道:“不要脸的下流胚子!”

墨问微一挑眉,笑意深深,心道,她骂得真对。可惜,这话不是从他那小疯子口中骂出来的,倘若是,他定要抱着她亲上一百遍,越发下流给她瞧瞧,奖励她总算将他看了个透彻,把他的真实面目都给揭开了,他可不就是下流胚子么?可见,百里落这个贱人比他的妻聪明多了,多幸运,他遇到个好对付的傻瓜,起码省心不少——

转念再一想,省心么?

林岑之的案子已经结了,真凶却逍遥法外,那个下毒之人随时可能再生事端,而韩晔,身为林岑之的同门师兄弟,本没有任何理由包庇企图行凶之人,更不应给西秦面子,当真是为了大兴和西秦两国和睦才遮遮掩掩不惜杀人灭口?怕是没有那般高尚吧?

一切秘密都从鹿台山开始,所有线索也当从鹿台山上去找,黑鹰……也该回来了。

“婧驸马,真是巧啊,竟在此处碰见您。”

宫门外,墨问准备上轿,便见方才大殿上才见过的几位朝臣迎了上来,个个脸上的笑容比这夏日的太阳还炫目,晃得他眼花。

“婧驸马,相请不如偶遇,这会儿还早,不如一同去喝杯早茶。”有人提议道。

墨问的品级虽与韩晔相同,官职却不同,右散骑常侍虽为闲差,但不属六部管辖之内,掌讽谏过失、随从顾问之能,有何想法可直接与左右丞相商议,不必受六部约束,足见景元帝的偏心,根本有意提拔墨问,也难怪群臣都争相巴结他。

“早茶有什么意思?婧驸马新上任,自然该去喝酒庆祝!今天就由下官做东,婧驸马您赏个脸?”有人陪着笑。

墨问认识这人,就是那说什么他想必受了婧公主不少气,外头的姑娘保管让他舒服满意的混账。他们这帮人真不懂规矩,若是他新官上任第一天就敢跑去喝花酒,冲他家小疯子的厉害劲儿,他还有命活么?不止他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连带着这帮瞎起哄的混账也得倒霉,他们还真做得出。

墨问冲随从桂九瞧了一眼,桂九立刻上前道:“各位大人别让驸马爷为难了,一早出门婧公主还嘱咐驸马爷早去早回,若是耽误了时辰,恐怕不只是驸马爷,就连各位大人也讨不了好。”

墨问眼皮子突地一跳,桂九这奴才可真聪明伶俐,三言两语把他摆弄成了以妻为上的废物,很快,估计满朝文武都要晓得他怕老婆了。

果不其然,听罢这番解释,也没人怪桂九没规矩,那几位大臣都愣了愣,随后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两步,谁敢惹那个恶名昭彰的婧公主?他们还想多活几年呢。

“呵呵,既然婧公主殿下正在家中等候,臣等就不阻拦婧驸马了,改日再请您喝酒饮茶。”众人朝墨问拱手道别,眼神颇为同情,尤其是那个混账,甚至还摇头叹息,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待他们都让开了道,墨问这才得空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把那些或同情或揶揄的面孔都挡在了外头,心道,幸亏他没想什么歪心思,要是想了,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不说她的妻,就说他那彪悍的丈母娘,他得长多大的胆子才敢在外偷吃?

罢了,他不偷吃了,回家吃去。

刚想走,又有内阁议事处的人来请,说是任职上的事务还没交接好,他不能走。墨问又只得折去议事处,黎国舅等内阁大臣都在,对他好一番打量,只有墨相一人不语,对墨问冷淡得很,颇为避嫌似的。

许是黎国舅等人存心刁难墨问,把他留在议事处一直折腾到半下午,太阳都快下山了,这才肯放他走。左相与墨问一道回府,到了家门口,下了轿子,左相心事重重地对墨问道:“你既入了朝堂,其中风险你自行担待。黎国舅那个老匹夫这些年也见不得我们墨家有半点好处,你的身份特殊,你该明白他为何待你刻薄。若是墨家只你四弟一人入仕,兴许也无这些磨折,唉。”

说完,他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墨问自然懂左相话里的意思,倘若婧公主不嫁入墨家,黎家与墨家便毫无恩怨,倘若他墨问再病弱几分上不得台面,也无任何威胁可言。可是如今,他以这般高调的姿态入了仕途,身后给他撑腰的自然而然成了司徒家,岂不是带累得墨家也与黎家为敌了么?

可惜,婧公主不是男儿身,墨相最担心的是与黎家对峙,拼得你死我活后,到头来一切仍是一场空。

所有纠葛,墨问都想得明白,可他没心思管这些,心里对黎国舅厌恶得紧。家族之间斗得你死我活就罢了,他哪样没见过,竟让他一个病人中午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最重要的是……也不知他那小疯子惦念他了没有……

迫不及待地回了西厢“有凤来仪”,刚到,恰好瞧见木莲从里头出来,看到他,也不请安问好,只是一双眼睛扫过他,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好客套的,知根知底似的。

墨问忽然发觉太过得意忘形,身边的祸患这样多,他不在,便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也不知木莲有没有对他的妻说些什么。但是,转念一想,木莲应该还不敢,倘若闹得鱼死网破,她的身份也是瞒不住的,即便闹破了又如何,他有一千种方法对付她。

虽然这么揣测,他心里还是有点悬,待入了“有凤来仪”,却没见他的妻迎出来,倒是丫头平儿臂弯里搭着他的衣物上前笑道:“驸马爷,您累了一天了,快换了衣服泡泡澡歇一歇吧。”

见墨问还在朝里瞧,平儿一边上前替他脱衣,一边笑道:“公主在偏院练剑,不让我们跟着,您也不要去打扰她了吧。”

又练剑?

墨问眉间微蹙,自从林岑之遇害,她被禁足后,每日都要练剑,不死不休似的,只待禁足令一解除,好亲手杀了凶手替林岑之报仇。墨问愁绪难解,虽说她在他面前脾气算不错了,可她毕竟是匹关不住的野马,性子烈,不知什么时候就冲出重围奔走了,到时候他能拦得住么?如今,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必没有想着他、念着他,如若不然,怎会不知他回来了?让他兴冲冲的心瞬间凉透了。

正思量间,一双手已解开了他的官服,那丫头离得他极近,忽地将整个身子都偎进他怀里,低头,满面含羞道:“驸马爷,平儿虽粗笨,但愿意一生一世侍奉驸马爷左右,也不知驸马爷嫌弃不嫌弃。”

好了,在外头没偷吃,家里吃的主动送到嘴边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