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问没有意外,理所当然地接过汤水,亲手端到百里婧面前。舒榒駑襻百里婧不接,他便锲而不舍地举着,一只手上缠着刺目的白色绢巾,一言不发地立在她身边,整个人像受了冷落的下堂夫,被妻主嫌弃还死乞白赖地不肯走,真真连半点尊严也无。

管家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偏院几趟,瞧见这一幕,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再怎么懦弱无能好歹也是相国的大公子,碰见了皇帝的女儿连尊严和脸面都丢没了,可知驸马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不当也罢。

婧公主不喝,大公子不动,他们这些下人便不能走,只能陪他们俩干耗着。

耗了大约一刻钟,大公子这废物终于耗不住了,用拳抵着唇咳了起来,他一咳,汤水洒出来,泼了他自己一身,百里婧总算转过头看他,蹙眉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她似乎已忘了他。

听罢这话,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墨问的手颤了一下,碗不知怎么的便掉摔了下去,不过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软草树叶,倒没摔碎,只是汤全泼了。他惯常与世无争的黑眸瞬间黯然一片,也不躲闪,只定定地瞧着百里婧,连围观的小厮都瞧见了,他的眸子里竟聚了些许水汽,张了张口,喊出沙哑且难听的两个字来:“婧儿……”

那模样,真像个被丢弃了的孩子,委屈如惊弓之鸟。

百里婧有一万种情绪喜怒无常,墨问只有一种手段随机应变,但变来变去,他总会是那个抓住了主动权的一方。

虽然百里婧的眉头还是没舒展开,但多少把他放在眼里了,在这种时候,她大约只会在面对病怏怏的夫君时还存着些许耐性,可刚走到墨问身边,便被墨问拉住胳膊一把拽进了怀里,他的头埋进她的颈侧,将她抱得紧紧的,生怕她不要他似的,勒得百里婧有点疼。

就在百里婧想出声安慰他时,墨问忽地偏头咬住了她的耳垂,细细密密的轻咬,似是惩罚,带着酥麻的微疼,百里婧一缩脖子退出他的怀抱,抬头发现墨问一双黑瞳含怨望着她,薄唇抿着且可疑地有些微翘,像小孩子生气撅着嘴似的,全无要解释道歉的意思。

这样的墨问,真让人无可奈何。

百里婧一点办法也没了,也不能跟他计较,怎么,婧小白,就许你想方设法勾着他惯着他,想要的时候就抱住,不想要就推开,就不许他也发发脾气埋怨你么?何况,他还半个字的埋怨都说不出口,你可真有能耐,欺负一个哑巴欺负上瘾了,他又不欠你的,活该被你摆弄成这副姿态?

一群丫头小厮连带着管家都默不吭声地在一旁瞧着,这副模样的大公子他们从未见过,他还能再有点儿出息么,都这么大的人了……然而,谁也料想不到,前一刻还生人勿近的婧公主竟主动走过去,张开双臂缓缓将大公子的腰搂住,不知她闷在他怀里说了句什么,大公子开心得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约是没什么力气,颤巍巍地勉强站稳,眼里却已多了几分神采。

百里婧说,轻点咬,我怕疼。

墨问心里的阴郁当真被她这句话撩拨得烟消云散了,一颗心敞亮,半点做戏的劲头都不带,众目睽睽之下倾身,咬住了她微张的唇,还是没舍得咬重,却发现她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轻颤。夏日燥热,肌肤相亲间流氓的本性压制不住,墨问的眼神早就变了,恨不得就在这草木深深的桃林中吃了她,但,到底时机不对,林岑之尸骨未寒,况且旁边还有那些不长眼的奴才围观着。唉,他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情事上他已不做挣扎,吃不到就舔一舔过过干瘾吧。

本想抱着她回偏院小屋,然他这副伤患未愈的身子应该抱不动,无奈又放她下来,一拉她的手发现她掌心的茧更厚了,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只好拿手指摩挲着她的掌心轻轻地揉。

他们夫妻二人旁若无人地牵手往桃林深处走,管家后知后觉地忙追上去道:“大公子,相爷吩咐了,若是补汤合您的心意,明儿个就再送来。”

墨问回头,藏青色的锦袍衬得他整个人如青竹般修长挺拔,只是脸色仍旧苍白病态,他冲管家一笑,轻点了点头,全无一点受宠若惊的神色,仿佛送汤送药伺候他服侍他讨好他都是理所当然,哪怕对方是他老子。

“是,是……”管家脚步停下,摸不清头脑地应声道。

管家等人走后,百里婧疑惑地问:“为什么左相突然待你这么好?又请大夫又送补汤,他是良心发现了么?”

墨问一脸无辜地摇头,在她手心里写:“其实,自你下嫁与我,他待我便比从前好多了,可见,娶了你是我的福气。”他的眼神认真,自上而下地望进她眼里,又写道:“说来你或许不信,活到这样的年岁,我从未想过会遇见你,让我这儿既欢喜又疼得厉害……”他拉过她的手按在心口处,脸上又泛起那股子委屈劲儿,让百里婧避无可避:“倔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的小疯子,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墨问近日越发得寸进尺了,百里婧的道行哪能及得上他,早被他哄得没了半点脾气,可她没法专注于这些儿女情长,脑子里乱得很,唯一可以说出来的话只是:“墨问,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谢谢你……对我好。”

她低着头,墨问看不到她的脸,便盯着她的发顶眯起眼睛,他真想扒开她的脑子,把他自己放进去,把别的不相干的人通通都拽出来剁了埋了……

可是啊,若她对那些所谓的不相干的人毫无感情,轻易便可弃之脑后,他又怎会心心念念盼着能在她的心里占据个一席之地呢?正是因为难得,所以,他才越发想要。

想通了,墨问一点都不恼,诚诚恳恳地在她的手心里再添一把火:“早说过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理所当然该陪着你,你要谢就太见外了……”

当谁都进不了她心的时候,只这病秧子还能日复一日地往她的心壁上挤,她就算记不得他的花言巧语,总还会记得他寸步不离无所不在的陪伴。

……

景元帝在往北郡府下达了诏书后一直心绪不宁,宫里任何一处都不能叫他安睡,夜半从咸福宫的床榻上爬起来,披上衣服便往外走,任黎贵妃在身后怎么唤他都没回头。

一群太监宫女跟着,也不让抬,脚步匆匆,只朝着一个方向——

未央宫。

上弦月挂在宫阙上,皇宫里一派森冷寂静,一队队禁卫军来回巡逻。景元帝跨上未央宫的长长台阶,也不准人通报。入了寝宫,一群宫女太监吓坏了忙跪下请安,景元帝抬抬手让她们出去,司徒皇后的贴身宫婢小声道:“陛下,娘娘这些日子睡不好,方才闻着安神香刚睡过去,恐怕会怠慢了陛下。”

景元帝听罢,没说什么,掀开帘子就进去了。

安神香果然有些效用,他在她床榻旁立了许久,她也不曾发现,仍睡得很熟,这些年在宫里头呆久了,把从前做女将军时的警觉都耗完了,若换做从前,她恐怕早就一剑刺了过来,她若不愿,谁能近得了她的身?

看到她在,身着明黄色单衣的九五之尊总算把心放下了。

寝宫既大且空,站久了竟有些冷,景元帝掀起单薄的床幔,略略迟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司徒珊霸道惯了,也一个人睡习惯了,明明好大一张床,她却独自占了大半,他费了好些力才勉强侧身躺下,紧挨着她。

这样……就不怕了。

谁也夺不走她。

除非从他的身上碾过去。

他盯着她熟睡的脸,身子也将将隔着两寸的距离没敢碰着她,这畏首畏尾的行径由一国之君来做,显得格外上不了台面。

夜色静谧,睡着的司徒珊忽然睁开了眼睛,景元帝身子一僵,不知该如何解释,司徒珊却没半点意外,她翻了个身面朝里头,与此同时在背后让出了一半的位置来,一言未发。

景元帝望着她的背影,往床里头挪了挪,拉过脚旁的薄被盖在了她的身上,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怕吵着你,所以……没出声。”

声音和呼吸就在耳边,温和得不似平日的他,司徒珊没拂了他的殷勤,仍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开口问道:“这大半夜的怎么睡不着了?”

明明有千言万语,他的嘴偏偏在这时拙劣得厉害,整个人贴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他说:“想来看看你。”

说完,两个人俱都沉默。

他没告诉她,他方才做梦她跟着韩幸走了,梦里他瞧不清韩幸的模样,却清楚瞧见她欢喜带笑的神情,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吓醒了,一身冷汗,心里焦急且空洞,慌乱得厉害。

静了一会儿,景元帝幽幽开口道:“珊儿,突厥又南下了……”

“……嗯。”司徒珊答,轻得如同呓语。

“这一次,是从北郡府拉开的战场,你说……韩幸他会怎么做?”

司徒珊睁开了眼睛。

许多年不曾听到有人完整叫出那人的名字了,世人都叫他晋阳王,他们也许多年不曾谋面了,连他纳了多少妾室生了几多儿女也再不知晓,只是他一直叫她不得安宁,午夜梦回记起他含泪的眼,再看到他的儿子那张与他太过相似的脸、如出一辙的所作所为,恨意便疯了般一涨再涨。

百里尧永远改不了那副小人的嘴脸,心虚又记仇,她却偏不让他如意,司徒珊扬起了她那副嘲讽的神情在黑暗里又往百里尧的心上戳了几个窟窿:“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是君,他是臣,哪怕他家破人亡,也要保百里家江山永固。”

景元帝的嫉妒心又起,手臂勒得越发紧了:“你说我怕他?!”

他才问出口,司徒珊轻轻一笑,景元帝顿时无话可说……

怎么不怕?只要韩幸一日不死,他便没有一日不害怕。

争执休止,纱帐中重又安静下来,景元帝闻着鼻端的安神香,焐着怀里的铁石心肠,有些话却死死憋住说不出口——他从未怕过韩幸,只怕她离开他,在她的面前,他是如此地战战兢兢患得患失,可惜,她从不在乎……

……

五月十二,突厥南下攻兴第五日,北郡府快马送来晋阳王韩幸亲笔手信,信中说,经年大旱,蓟、青、幽三州青黄不接,边关将士性命危在旦夕,急需朝廷粮草供给。

这消息一公布,朝堂哗然,景元帝捏紧了手中的奏折,环顾朝臣,隐忍着开口问道:“依晋阳王信中所言,诸位爱卿有何对策?”

话音刚落,黎国舅率先出列道:“回陛下,既然是粮草不济,可加大北地三州赋税,国家患难之时,百姓自然当全力支援,如此一来,也可省了长途运输粮草之麻烦。”

“放屁!”吏部尚书杨弘竟公然爆了粗口:“黎国舅此言简直大逆不道!三州大旱,民不聊生,若此时增加赋税支援边境战事,让百姓如何看待我大兴君主?我大兴朝廷如何取信于民?岂非要将我大兴百余年基业毁于一旦?黎国舅身为朝廷重臣,竟发出此等谬论,微臣恳求陛下重罚!”

“陛下,老臣……”黎国舅被这番指责骂醒,忙识相地不敢吱声了。黎戍站在队列顶后头,见他老子被批,他脸上也颇为羞愧,老不死的不懂就别瞎说嘛,爱出风头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景元帝显然没心思兴师问罪,听罢杨弘的指责,便顺着他问道:“那杨大人有何高见?”

杨弘一早瞧黎国舅不顺眼才出列指责,这会儿躬身谢罪据实以告:“微臣尚未想出。”

朝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朝臣束手无策,谁都不希望景元帝看向自己,个个都低垂着脑袋。景元帝沉住气环顾众人,最后将视线停在了韩晔身上:“落驸马,此事,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