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婧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圣旨到——”
太监总管高贤亲自前来颁了景元帝的旨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日盛京滋扰横生,朕忧荣昌公主鲁莽任性,恐多生事端,故下禁足令,一月内不得出府。如有违抗,问罪左相府一门。钦赐。”
百里婧脑袋空空,木然一片,她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要走,却被一众主仆围住,哀声连天地求她。
左相刚从病床上爬起来,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与一众家眷恭敬地迎着陛下圣旨,一听完“问罪左相府一门”吓得想立刻躺回去,见百里婧横冲直撞,他又立马跪下来,声音哆嗦得厉害:“婧公主!老臣求你……求你念在问儿的份上,遵从陛下的旨意吧!”
墨问自方才起便一直跪在百里婧身侧,百里婧发疯,他先攥住了她的手,人却来不及起来,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松不紧地握着她。听左相提起自己,且叫得那般亲昵,墨问那双沉静而淡然的黑眸望过去,明明他的眼中不含一丝锐利,左相却躲闪不已,墨问隐约勾起唇,哦,果然是吓病了,就这么怕他?
可墨问哪里有工夫管左相这老东西怎么想、如何害怕,他收回眼睛,抬头仰视着他的妻,却只能看到她瘦削的侧脸,看到她的嘴唇都快要咬破,被他攥住的手也紧握成拳,整个人恍恍惚惚似的。
才知道师兄死了,还未为其报仇,转而又被父皇禁足,成了哪里都去不了的废物……禁足这一招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倒是极为周到,对付傻瓜这种倔脾气,只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任何劝说都无用。
觉得禁足可行是一回事,心疼是另一回事,墨问缓缓站起身,长臂环住百里婧的身子,她没了魂儿似的,他一勾,她便跌在他怀里,墨问正要开口唤她,却见百里婧抬起头,看着高贤,竟笑道:“又是韩晔?他凭什么?我要见父皇……”
说着,她便大力挣开墨问的怀抱,墨问哪里能抱得住她,被她一推,撞到了墙角上,也不知墨问是不是故意的,他不偏不倚地握住了一旁断了半截的树枝,手掌被划破,血立刻滴下来,潺潺不断。
“啊——”
人多就是嘴杂,相府里的女眷丫头们众多,许是从未见过这许多血,纷纷尖叫起来,太监总管高贤被唬得一跳,都忘了怎么劝说了:“婧驸马……”
百里婧终于因这大的动静回过头来,墨问被小厮扶起,站在她十步开外的地方,垂在身侧的左手半个掌面血肉模糊,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着,墨问并不好看的面容平静如初,一双沉静的黑眸悲悯地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眼中的情绪多样,却独独没有责备。不过一瞬的功夫,地上已聚成一块血潭。
不需旁人提示什么,百里婧自发走回墨问身边,俯身牵起了他血肉模糊的手,握得紧紧的,“你们还站着做什么,快去请大夫!”
众人又开始手忙脚乱起来,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百里婧也出不去,趁着乱,高贤先退了下去,左相也把心往肚子里吞了吞,由下人搀扶着回前院了,临走时似乎嘱咐了墨问几句,墨问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的傻瓜,不曾听到。
一道小小的伤口却流了太多的血,墨问的失血之症未有一丝好转,处理伤口时,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瞧着百里婧的情绪一点一点稳定下来,她轻握着他缠了纱布的手,投入他怀里,哽咽着说道:“对不起……”
墨问清楚这声道歉不光是对他说的,或许也是对“死去”的林岑之说的,他不责备她,俯下身轻吻着她的发顶,拍着她的背无声地轻哄……傻瓜,若能换得你回头,就算是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不管流的是别人的血,还是我自己的。
……
林岑之恢复模糊的意识是在毒杀案发生后的那天晚上。他在一片混沌中半梦半醒,头沉得厉害,耳畔听得一人道:“你可知你已死了?”
他万分不解:“我怎会死了?”
“你忘了毒发时的痛了么?”那个声音继续道。
“毒发?”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头越发地痛起来,胸口的位置也闷得难受,连呼吸都觉困难,那声音引导着他,一件一件帮他回忆:“记不记得和谁喝了酒?你们喝得很愉快……”
一道影子忽然就进入了他的脑海,他禁不住脱口而出:“二师兄展堂……”
“就是他,在你的酒里面下了毒……唯有他才知道把握住怎样的分寸能置你于死地……你们喝了两壶酒,你半醉,上床歇息时突然觉得头痛,那痛自脑袋一直蔓延到全身,完全不能动,不能喊,眼睁睁看着真气在周身游走,消散,然后,气血冲破七窍,死得既痛且难看……”
“不可能……”林岑之不相信,他混沌的意识里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他为什么要害我……我不信……”
可是,他刚刚为二师兄辩解过,很快便记起来许多事来,他并非死得无声无息,毒发时的痛他记得清清楚楚,明明屋子里蜡烛亮着,明明屋外还有人走过,他听得见脚步声听得见人声,却半个字都喊不出,这种毒何其残忍,亲眼感知着死亡的痛楚却无能为力。
林岑之彻底沉默下来,死过一次的人,便不惜把所有人往顶坏处想,从前有些被掩埋的记忆也随之浮了上来,他记起鹿台山上的师兄弟无故失踪,记得二师兄一脸邪肆地蛊惑着他和婧小白,打着赌说他们肯定不敢去后山禁地……还有二师兄突然提前下山,又在两年后突然出现,恰好在他放榜的前一夜与他共叙旧情,还是那般邪肆的眉眼丝毫没变,他隐约看到他的袖口绣着一朵红色的花,他不认识那是什么花……
昨夜他们谈到大师兄和婧小白时,二师兄的唇角弯着,竟连大师兄和婧小白二人各自婚嫁都不觉得惊奇,反而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觉得以他们俩从前那副样子,分得开么?再说婧小白又是公主,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也算门当户对,换了我,怎会与她分开?大师兄把她当块宝贝揣在怀里这些年,竟舍得让别人娶了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他于是与二师兄解释他所瞧见的现状,终于使得二师兄相信他们两人真是分了,二师兄这才似乎接受了事实,可现在想来,他的眼底却并没有多少认同的意味。他记得那夜二师兄临走之前,回头笑道:“若是三师弟明日高中,可通知大师兄与婧小白,两年多不见,我们几个人趁此机会聚一聚也好……怕只怕明日的太阳出不来了呢。”
二师兄展堂的为人从来都是如此奇怪,鹿台山上与他关系好的师兄弟寥寥可数,他行事独来独往,却没有大师兄那般平静淡然,总给人以咄咄逼人的压迫感,所以,他们几人与展堂只是泛泛之交。
是啊,不过是泛泛之交,两年后突然与他如此熟络起来,似乎两人从前好得不得了,竟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开始秉烛夜谈豪爽畅饮,到底是谁太愚钝?不仅如此,二师兄在鹿台山上时常与大师兄为难,处处针对大师兄,不管是切磋武艺还是下山游学,总要与大师兄一较高下……
大师兄……
记忆如潮水冲刷过般一点点清晰起来,林岑之记起那次他与婧小白闯入后山禁地,在走散了之后,看到大师兄抱着婧小白突然出现,洞穴中幽暗,大师兄的白衣挡住了前方的镶金漆木棺,可他隐隐约约看到棺木周边凸出的金龙的一只爪子上染着血,大师兄眼神中带着刻骨的森冷,看着他时满含杀意。
那天起,婧小白病了,昏迷不醒,诸多的师兄弟被后山禁地的可怕吓住,纷纷离开了,而二师兄展堂在三天后也提前下了山,从此再没出现。
谁离开了?谁又被掩埋在那个禁地之中?他们所有人说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后山的禁地一直由大师兄看管,人人都相信只要有大师兄在,就不会出事,他们师兄弟个个都会安全,而二师兄偏偏怂恿他和婧小白去闯禁地,差点陷入生死之局,如果之前谁进去了都活不了,为何他和婧小白却安然无恙地活着出来了?
哪件事是偶然?谁在撒谎?又是谁用只手遮天的手段瞒了他这么久?记忆都可以被抹去,还有什么抹不去?如果那些安宁惬意的日子都是虚假的,还有什么值得信赖?会不会连师父也……
大梦方醒,林岑之忽然都想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只觉得一阵阵心寒后怕,那些师兄弟的失踪肯定与二师兄和大师兄有关,谁最道貌岸然,谁又最邪肆难测?
想到这里,林岑之突兀地睁开了眼睛,他不能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许多事他得弄清楚,绝不能任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连一盏灯火也无,那个方才一直在他耳边说话的人也不见了,是错觉还是另一个圈套?他刚刚心里所想有没有说出来,他也记不清了。
可这些都无所谓,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要找二师兄或大师兄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