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三上)“夏天还早,郎君莫非现在就桃子吃么?”一个温婉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语气里隐隐带着哄劝的意味
不必抬头,李旭也知道是萁儿来了在自己家中,夫妻两个从来没想过向对方隐瞒什么,也熟悉到了无所隐瞒的程度他苦笑了一下,悻然道,“才是春末,哪里来得桃子吃!我一时郁闷而已,没想到这死物如此不经捶!”
“郎君可是拔山的力气!再捶几拳,即便桃子不落,树也被你捶断了!”萁儿笑了笑,低声劝道她没有问李旭为什么而烦恼,只是快步走上前,俯身捡起两个青桃,信手擦去上面的软毛,轻轻咬了一口
“吃不得,又酸又苦!”李旭小时在乡野里长大,自然知道青桃毛子是什么滋味,一把拉住萁儿的手,大声阻止
“倒也带着股子清香!”萁儿被青桃的味道酸得直皱眉,脸上却透出了顽皮的笑“没有那么难吃,不信你也尝尝酸得很特别........”
“小时候吃过几百回!”李旭将萁儿递到自己嘴边的青桃推开,咽了口被酸涩味道勾出来的唾液,低声解释
被萁儿这样一闹,他心里的抑郁散开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也不再那样疲惫“恰巧”来寿端着煮好的茶赶来,夫妻二人就在树下摆开了盘盏,一边饮茶,一边低语
“据谢映登带来的消息!陛下被人杀了!”几盏浓茶落肚后,李旭幽然说道
“陛下?”萁儿一愣,旋即明白李旭说得是远在江都的杨广于丈夫心里,也就是那个躲在江都深宫中的昏君,才勉强当得起陛下二字丈夫是个知道感恩的人,虽然杨广对丈夫的很多关照在外人眼里根本不能算是恩惠
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青桃,她低声追问,“消息确实么?军营里可曾传开?”
“我已经命人谢映登约束他的瓦岗弟兄,严禁传播未经核实的消息了!”李旭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流言走得向来比骏马还快,无论怎么禁止,杨广被杀的消息也会在军中传开,守军的士气必然会受到些影响
“大伙都曾经说过,此战是为了家中的父老乡亲!”萁儿对坏消息没有李旭那样敏感或者说,她在刻意安慰李旭“我大哥麾下的那些将士本来就没把江都放在眼里瓦岗军和窦家军,恐怕也不会在乎陛下死活只有博陵军与河间兵马需要郎君多费些心思而咱们博陵弟兄,向来是唯郎君马首是瞻的!”
“王太守麾下没多少兵咱们博陵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李旭的浓眉慢慢展开,脸上的表情也慢慢轻松虽然他心里明白,事实远非向萁儿说得那样简单大伙的确都曾说过,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才站在长城上可杨广被杀,也就意味着大隋已经彻底亡国一群没有背后没有国家的人,他们的功绩以什么来酬谢,谁又会在将来记得他们今日所做出的牺牲?
“只要郎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咱们博陵军的士气就不会垮!”萁儿又点点头,柔声强调
手中的青桃不断将酸涩的滋味传进鼻孔,诱得人依旧想去咬,虽然明知道此物又酸又苦,即便是回味也没有半分甘甜
李旭没有注意到妻子举止的怪异,叹了口气,默默点头博陵军,的确现在成了他一个人的了这支曾经驰骋塞上的大隋精锐,未来全在他一念之间他说向南,大伙绝不会拒绝,明知前路九死一生他说向北,将士们也会誓死追随,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酸涩的滋味刹那传遍牙齿与舌根之间,让人觉得非常痛快,非常过瘾又咬了口青桃,萁儿柔声相询:“谢将军没建议你去替陛下报仇?他出身于瓦岗,应该不会念陛下任何好处!”
“他们只恨活着的陛下!”提起谢映登说过的话,李旭又忍不住长出一口粗气,“至于死了的陛下,刚好可以拿来做文章!”
“他劝你南下勤王?”
“他认为我刚好可以借此行曹魏故事!”李旭继续苦笑
“郎君想必没有答应”轻轻转念,萁儿便猜到了师兄弟二人今天的晚宴一定是不欢而散否则,自家丈夫也不会如此失落
“我不认为两万残兵可以横扫天下”李旭继续摇头“所以我建议他去建成兄那里,李家现在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映登去了那里,必然有机会一展所长!”
“去大哥那里?”萁儿又是一愣,仔细品味丈夫的话,眼中慢慢浮起一股温柔
双眼望着妻子,李旭又非常郑重地重复今天自己向谢映登说的那些话,“我仔细想过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此战将是我在中原的最后一战打完了这仗,我就带领弟兄们迁居塞外用六郡之地,换取唐王那边的三年支持塞外有的是无主之地,犯不着跟昨天还并肩战斗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郎君开心就好!”听李旭说得郑重,萁儿轻轻点头猛然间,她心中一暖,顷刻被浓浓的柔情蜜意填满
丈夫不愿意南下,不愿意与昔日的朋友拔刀而真正跟他有过交情,又有实力拔刀相向的,除了瓦岗徐茂公外,也就是河东李家,也就是父亲和几个兄弟谢映登此番前来,肯定是带着徐茂公的嘱托来为瓦岗黎阳军寻找出路的所以,丈夫实际上躲避的,只剩下了河东李家
他不愿意向李家称臣,又不愿意对着有着岳父与族叔名分的唐王拔刀为此,他宁愿避居避居塞外,宁愿把经营了多年的根基拱手相让
“我知道郎君是为了我其实,其实你不必让自己如此委屈的”说到这,萁儿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得老天真是眷顾,让自己今生遇到如此一个可以相托的人有此一世,即便来生苦修千年,也值得了
“我也不全是为你!”李旭轻轻握住萁儿的双手,呵护着道,“你知道,打完这仗后,博陵军剩不下多少兵马我不能再带着一万多残兵去做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况且,兵凶战危,博陵军与河东打起来,不知道多少无辜者会死于战火我看不出来,百姓们死在我李某人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的刀下有什么区别!”
“只怕不止谢将军一个人会对你失望!”萁儿仰头,望着丈夫明澈的目光,低低地道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丈夫的鬓角已经见了皱纹这些年他身上担负的东西太多了,很多事情,本来不该由他一个人来承受
“谁又能勉强得来!让几个人失望,总比尸横遍野的好!”李旭笑着回应“鼎本来就不止九个塞外一样有大好河山在跟自家人抢,哪如在骨托鲁手中抢来得痛快?若是让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才真正令人失望”
“草原上认可有实力者,骨托鲁不败则已,一败便很难再崛起与其把此战的成果便宜了某个不知名的可汗,不如我自己去收!”想到出塞后可能遇到的挑战,他心里又燃起了烈烈豪情,“那边天气的确差了些但有骏马、奶酒和一眼看不到边的原野夏天来时咱们骑着马去打猎,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葱茏!没有山,没有树,只有圆圆的天空与翠色的草海,想歇了,就地便可以扎下营盘,除了老天,谁也管不着咱们!”
“只有咱们!”萁儿虽然没见过草原,听着旭子的描述,眼神也变得闪亮起来,轻声问道
“只有咱们!”李旭柔声相应
想当年,他曾经纵马放歌,在草原深处渡过了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段岁月当年他不得不离开,现在却可以大摇大摆杀回去,并且没人有资格再赶他走
猛然间,他发现了妻子一直握在手中的半颗青桃,不觉万分诧异,停止了狂野的思维,低声问道:“怎么还不丢下,难道真的很好吃么?”
“最近嘴里一直觉得没味道刚才试着咬了一口,发现,发现可以生津,嗯,生津!”萁儿的脸突然变得非常地红,缓缓地垂了下去,一直垂到了李旭的胸口处
望着妻子已经变成粉色的脖颈,李旭慢慢也明白了一件事情军务繁杂,所以弄得夫妻二人难得有闲暇能在一起睡个稳觉但一个多月前的晚上,他们紧紧相拥着如梦如今,青桃尚小,却是酸得及时
“我们会有一个孩子!”一股难言的喜悦涌上了他疲惫的心头,“我们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在安稳富足家中长大”他大声重复,恨不得让天下所有人都听得见“我不会让你和他再受到任何伤害!”稍稍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腕,又唯恐弄伤了对方般,他迅速地将胳膊撤开,手足无措,“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和你!”他语气哽咽,一股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淌了下来
如果博陵军不远赴河南,二丫与另一个孩子也不会死她们娘两个应该开开心心的活着而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想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葬送掉性命
经历过那一次之后,他发誓不会再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了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