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浮沉(五上)眼下东都洛阳的情况正如前来传旨的钦差文公公所说,阖城军民日夜盼着援兵的到来不知道是刻意而为,还是另有苦衷,反贼杨玄感的用兵方式极其不符合常理六月初三,他在黎阳据城而叛,征集了漕夫、民壮一万余人入伍紧接着,他挥师向西直取河内结果强攻了两天河内未果后,叛军又掉头向东去攻打修武修武县令王玄义带领百姓据守临清关,杨玄感没有云梯、冲车等物闯关,一转身,继续东进扑到了汲县渡口,从那里南渡黄河
渡河之后,叛军放弃沿途城市要塞,沿着黄河大堤向西直扑洛阳一边走,一边强征百姓入伍到了洛阳城外,兵马总数已经到达十万杨玄感命其弟杨积善率兵三千为左军从偃师以南沿洛水西进,命令另一个弟弟杨玄挺带领精兵五千为右军自白司马坂(注1)越过邙山迂回进攻洛阳,自己带领本部人马为后军,四下接应留守东都的民部尚书樊子盖见敌军来势凶猛,不得不赶鸭子上架,派河南令达奚善意带兵五千抵抗杨积善,派河南赞治裴弘策带领将士八千迎战杨玄挺达奚善意不通兵事,五千精兵居然被杨积善所部三千民壮打了个落花流水裴弘策独木难支,且战且走,转眼已经败了四场,从郊外一直败到了洛阳城墙根底下
老将军宇文述接到东都的告急文书,命令各路兵马分头前进,沿途自行补给,务必在本月月底之前赶到洛阳由于早在接应东征军返回时,宇文士及给雄武营搜刮到了一万五千多匹战马,所以诸路援军中雄武营走得最快,日前已经渡过涞水,从逎县附近上了大隋官道
万余将士纵马疾驰,洪流一般从官道上滚过先皇在世时组织民壮修建的官道又平又直,从涞水南岸的逎县一直到黄河畔的汲县,数千里畅通无阻除了几处翻越山岭的地段比较狭窄外,大部分官道的宽度可并行六马按照目前速度行军,十天之内,雄武营将是第一支从辽东赶到洛阳附近的援军
得知官兵即将经过的消息,官道附近的百姓早就远远地躲开了去眼下已经是七月上旬,地里的麦子却依然没有人收黄黄的麦穗被雨水一打,立刻有新的麦芽从穗尖上长了出来成群结队的鸟雀在麦田里欢唱,跳跃,听到马蹄声,拍打着受惊的翅膀,云烟般逃向远方行军途中,大伙经常看见各种各样的田鼠、仓鼠,还有不知道名字的短尾巴小动物拖着圆滚滚的肚子,摇摇晃晃地横穿官道,在即将被马蹄踏成肉酱的一瞬间,滚入路边田垄
“见过糟蹋东西的,没见过这么糟蹋的!”周大牛在李旭身边,嘟嘟囔囔的抱怨,在老家时,他也摸过犁杖,多少知道些稼瑟艰难眼下这地方百姓放着好好的麦子不收,却任由其在地里边发芽,喂家雀喂老鼠,这不是败家行为是什么?不收粮食,官府明年的租拿啥交,百姓们嚼裹什么?难道老天爷慈悲,会用大风把谷子给人刮到家门口不成?
“没办法,男人们还都在涿郡呢,没几个能及时赶回来!眼下家里都是女人和孩子,有收秋的心思,也没那份力气!”张秀在旁边大声替自己的家乡父老辩解逎县也属于上谷郡管辖,距离他和旭子的家乡易县只有一百多里两年来,皇上为了征辽,把几个边郡青壮抽得一干二净像张家这种地方大户,家主都逼得快亲自下田了那些买不起僮仆,雇不起长工、短工的小户人家,还不是只能眼瞅着麦子烂在地里?
“都是杨玄感这厮闹的如果他不在后方造反,咱们今年已经平定了辽东辽事一解,朝廷就不用再抽调民壮地里的庄稼有人收了,咱们也不用赶路赶得如此辛苦!”雄武营长史赵子铭信誓旦旦地跟大伙解释
这是他和李旭、宇文士及还有几个核心将领商议出来的说辞宇文述老将军命令各路兵马沿途自行补给,三十余万大军蝗虫般过后,地方上的官库甭指望还能剩下什么东西官军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这笔烂账必须算在杨玄感头上
“等抓住那王八蛋,咱们将他点天灯!”周大牛气哼哼地骂
“他奶奶的,只有窝里反的本事有能耐去打高句丽人去啊!”几个亲兵大声附和
马蹄声很响,所以士兵们说话时的嗓门都放得很大各种各样的抱怨和议论一波波传入旭子的耳朵,令他的心情格外烦乱
‘此地距易县不到二百里骑马一天一夜可以赶个来回’浓烈的乡愁不断袭击着他,让他几度想命令将士们把脚步停下来虽然爵位和金牌带来的兴奋还在,但离家越近,思乡的感觉也越强烈已经大半年没回家了,旭子很想让雄武营在遂城修整一两天,这样,自己和张秀就可以找借口偷偷溜回家去,让父亲和母亲看看圣旨和金牌,跟自己一道分享成功的快乐
古人云,“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路!”旭子不需要让父母和乡亲夸耀自己有本事,有出息他只是想看看母亲脸上的微笑,或者坐在桌子旁,陪着父亲再喝一碗浊酒当上雄武郎将后,他品尝过很多好酒迄今为止,任何一种酒,都不似舅舅的私酿那样浓
但宇文士及昨天上午说过的那几句话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督促着将士们抓紧时间赶赴战场
“短期之内,对你是福将来怎样,仲坚自己要好好思量了!”无名谷之战后,宇文士及不再像毒蛇一样吐舌头,但他的话却越来越令人玩味旭子知道,昨天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许多话宇文士及只说了一半但这欲言又止的提醒和只鳞片爪的分析,已经让他受益匪浅
旭子不能指望宇文士及像刘弘基一样,事事都替自己考虑并解释清楚他和宇文士及的交情没那么深,远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他也不是宇文家的家臣,宇文士及没有提携他的责任昨天夜里入睡前,旭子将圣旨和宇文士及的分析综合起来,推测出一个结论朝廷中某几个世代簪缨的豪门很可能会排斥自己,而皇帝陛下之所以赐自己金牌,就是为了提醒那些豪门,有皇家为自己撑腰
“我是皇帝陛下的家臣!”这个结论曾经让旭子激动了小半夜作为读过很多忠义之言的大隋子民,此刻的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但冷静下来后,他又开始隐隐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皇帝陛下对自己的支持能维系多久,旭子没有任何把握帝王心思,不是他这个刚入官场的菜鸟能猜测得到的从宇文士及的暗示中,旭子隐隐感觉到皇帝陛下好像是一个高兴起来不管不顾,但事后很容易忘记承诺的人旭子认识的很多大户人家子弟都有这种毛病,因为生活太顺,他们看问题往往好高骛远遇到挫折后,又特别容易自暴自弃与朋友交往,他们喜欢轻易许下承诺,但应该兑现承诺时,他们又习惯逃避责任!
旭子知道自己不该以看寻常人的眼光去揣测一个皇帝,也明白这种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但涉及到自身命运时,他还是忍不住就把情况向最坏处猜测
考虑来考虑去,旭子决定自己还是听宇文士及的话,尽量少给人留把柄所以,虽然家门就在咫尺,他还是决定不回去探望了昨天后半夜,他爬起来在灯下写了一封家书,约略向父母介绍了一下自己获得封爵和免死金牌的喜讯今早大军出发前,他让张秀派了一队信得过的亲兵快马将信送回了家中顺道,旭子让亲兵将皇帝陛下赏赐的缣运了一千五百匹回李家,两百匹给张家
“有了这些缣,爹和舅舅足够囤积些粮食,渡过今年冬天和明年!”骑在马上,旭子郁郁地想依照连日来沿途看到的景象推断,明年有些地方很可能要闹粮荒特别是河北诸郡,连续两年时间里大量青壮被征发入伍百姓家中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孩子,田里的出产自然要大幅度下降
“真不知道明年他们吃什么?就算家家都有钱,可又到哪买粮食去?”周大牛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在身边响起,听得周围的人心里直冒烟他和他的五个难兄难弟都被张秀从苦囚营中捞出来作了亲兵因为不打不相识的缘故,张秀安排大牛做了队正,统辖五十人,伺候主将的饮食起居如愿做了军官后,周大牛干得也算尽心尽力,只是他这一张嘴,除了吹牛就是唠叨,从来不得片刻轻闲
“周大哥,嘘――”走在张秀旁边的亲兵钱小六伸出手指,提醒周大牛不要太嚣张周围马蹄声虽然乱,但大伙的说话声还能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到主将耳朵刚才周大牛瞎唠叨时,李大人的眉头已经皱了好几次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惹烦了主将,说不定哪天他又得滚回苦囚营受罪
“郎将大人怎么了?”周大牛压低声音询问,根本没意识到李旭皱眉是因为自己乱说话的缘故“怎么了,小六子,你说么?”他向前带了带马缰绳,不依不饶地追问好心肠的钱小六怕被人误解背后议论主将,窘得满脸通红,拼命向路边躲,却逃不开周大牛这附骨之蛆
“谁惹大人不高兴了,六子,你说啊,大人对咱们恩重如山,谁惹了他,就是跟咱们兄弟……”周大牛没完没了地唠叨着,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忠心
二人凑得太近,不觉已经搅乱了骑兵队形校尉张秀策马靠上去,抬手就是一记皮鞭挨了打的大牛终于记起了自己已经是一名队正,于众人的哄笑声中跑回了自己应该呆的位置一边龇牙咧嘴地吸着凉气,一边在心里问候张秀的父母
“狗娘养的杂种,居然敢打老子若不是看在你对老子有恩的份上!”他在肚子里将张秀用不同招术‘杀’了七回,又在不同的战场上‘救’了张秀若干次,心里终于恢复了平衡百无聊赖地沉默了一柱香时间后,又开始偷偷地研究起郎将大人的身材和兵器
“怪不得他身手好,长得这么高,这么宽,自然身大力不亏!”周大牛默默地在心里嘀咕,“如果我长得像他一样高,说不定也能当郎将那身黑色铠甲不错,不知道值多少吊钱大横刀也不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宽,这么弯的横刀,不知道他从哪买的还有昨天那块金牌,不知道是纯金的还是镀金的”他眼睛放着光,憧憬着有着一日自己也弄块金牌花花的美梦突然,他的目光被跟在主将身边另一匹空鞍战马所驮的长槊吸引
“这马槊看样子不错,郎将大人好像没使过?他会使槊么?不会使他留着长槊干什么?”周大牛抬起头来,四下观望他想找人问一下这个问题,却看见大军在官道左边刻意留出的空档处,有几匹驿马快速驰近
“紧急军情,紧急军情奉宇文大总管之命传信李将军,东都军情有变东都军情有变!”信使一边打马飞奔,一边大声汇报
周大牛的好奇心登时被勾了起来,伸长脖子,双眼直勾勾向信使望去他看见裹着红色火漆的军书被张秀从信使手中接下,捧给李旭然后看见李郎将展开军书,脸色瞬间发生了无数次变化
傍晚扎营的时候,周大牛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在中军大帐外,他听见参军赵子铭向前来议事的将领们转述了前方最新消息,‘裴弘策再度兵败,樊子盖斩之此后,兵败者皆不敢入城,俱降于玄感’降将之中,有开国元勋韩擒虎之子韩世、观王杨雄之子杨恭道、内史舍人虞世基之子虞柔、大将军来护儿之子来渊、御史大夫裴蕴之子裴爽、大理卿郑善果之子郑俨、周罗喉之子周仲等四十余勋贵子弟
反贼之中,至此涉及当朝七卿(注2)洛阳危在旦夕
注1:即白马山,在今河南洛阳北邙山北麓注2:关于来渊等人投杨玄感,见于《资治通鉴》而不见于《新(旧)唐书》可能为司马光杜撰本书为小说,所以采用花哨些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