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俞大猷又是一声怒叹,“咱们领兵打仗,舍命杀敌!明明打了胜仗!却落了一身的罪名!!只怪那该死的……”

“嘘……”曹邦辅做出收声的手势,“骂皇上都可以,骂不得他。”

“呼。”俞大猷没了脾气,一屁股坐在曹邦辅身侧,不怒反笑,“罢了!我也习惯了!潮起潮落的!只要刀口永远朝向敌人,准没错。”

“唉……”这下换曹邦辅叹息了,“也就是有俞总兵这样的忠良之士,这苏杭才保得住啊。”

“过奖,咱们就是领兵打仗的,还是要靠总督、巡抚运筹帷幄。”俞大猷苦中作乐笑道,“曹巡抚亲上前线,苏州补给又跟得上,咱们当兵的岂有打败仗的道理?”

“不得不说,狼兵的确骁勇。”曹邦辅跟着点头道,“万幸,狼兵留下了,硬仗都是他们冲前面与倭寇血战,咱们的兵这才敢随着往前冲。”

“张总督,总算没白来浙江啊。”

“多希望走的不是张总督……”

二人正说着,传令兵着急忙慌奔到帐外道:“曹巡抚、俞总兵,浙江巡抚领四千精兵前来助战!”

曹邦辅俞大猷一个对视,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领功的时候,严党的人倒是来了。

这类事倒也习惯了,关键的是,还远未到领功的时候啊!

未等二人作答,胡宗宪一行已掀帘而入。

来者以胡宗宪为首,浙江都司指挥使参将在侧,三人微笑进账,胡宗宪也不等对方起身,便自行找了位子坐下,二将倒没敢落座,只站在胡宗宪身后。

浒墅关,横看竖看都是苏州的地盘,苏州怎么聊都是南直隶曹邦辅巡抚的辖区。浙兵浙将就这么进来了。

胡宗宪也不客套,直接作揖道:“恭祝曹巡抚七战七捷!”

“……”曹邦辅咽了口吐沫,看看四周,他也不客套。直接说道,“胡巡抚,咱们都是明白人,我只说一句——现在还远不是追击的时候。”

胡宗宪眉头微皱:“可赵御史有令,速速追击。血刃倭寇。”

“赵御史?”曹邦辅一惊,“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胡宗宪笑道:“皇上有旨,由赵御史督军东南。曹巡抚身在前线,得到消息是要慢一些。”

曹邦辅眉头锁得更深,皱纹也陷得更多:“可有文书?”

“我来得急,御史下令也急,后面再补就是了。”胡宗宪这便要起身,“倭寇盘踞何处,曹巡抚快快下令,速速追击。”

曹邦辅眼色一沉:“胡巡抚。按规矩,我还没收到任命文书,这军令我是不该从的。”

胡宗宪眼睛一眯:“我还会骗你不成?”

“不敢。”曹邦辅用更低沉的声音说道,“赵御史毕竟未来前线,也从未见过拼杀,现在,绝不是追击的时候。我军七战七捷之时,更应谨慎作战,若草率出兵,稍有不慎战败。此前的战略难免付诸东流。未有御史亲令,曹某担待不起。”

“我明白了。”胡宗宪微微点头,转望俞大猷,“这位威风堂堂。必是俞总兵吧?”

“末将在。”俞大猷行礼。

“张经在时,赵御史久催出兵,张经说是令俞总兵去拓林讨贼,俞总兵却按兵不动,可有此事?”

“胡大人……”俞大猷满脸都是一个“冤”字,“咱们是上阵打仗的。不懂别的,我当时手上只有三百人,拓林倭寇两万人,就是天兵天将也没法出兵啊!”

“总之,你拒令不从,可有此事?”

“哎呀……”俞大猷一个大汉,就差哭出来了,“胡巡抚,此事已经给末将降罪了,末将现在是戴罪立功,你说个痛快话,是要砍了我还是怎地?”

“你看,你很清楚,你是在戴罪立功!”胡宗宪继而笑道,“如今本官率兵追击倭寇,你去不去?”

“这……”俞大猷瞪着两眼睛看了看胡宗宪,又看了看曹邦辅。

再怎么样,自己也是苏松的总兵,不是浙江的,怎么看都该听曹邦辅的命令才对。

可另一方面,胡宗宪才是赵文华的亲信,赵文华已经搞过自己了,所谓的戴罪立功,不一定杀多少倭寇才算立功,只要赵文华认为你立功了,这才算立功了。

曹邦辅与胡宗宪都没说话,都屏息看着俞大猷。

俞大猷几乎已经哭了。

“胡巡抚!要不你赏我一顿棍子吧!”俞大猷想来想去,终是拒绝,苦苦哀求道,“现在真不是追击的时候。要不我陪胡巡抚先看一圈情况,说一说为什么不能追击?”

“总之,不去对吧?”胡宗宪冷冷问道。

“我一个戴罪的苏松总兵,胡巡抚网开一面啊!”俞大猷就差下跪了。杀敌再狠,面对这么一个胡宗宪也是没一点脾气。

“好!你是好样的!”胡宗宪微微一笑,起身出帐,“他们不去,咱们自己去!”

三人就这么离去,领着数千浙兵出关,准备痛打流水狗。

胡宗宪骑马行在中军,具体领兵事宜由指挥使和参将负责,自己只要在这里督战,沾到一些军功就好了。

在他身旁,一身着灰色锦袍的青年并排骑行,正是胡宗宪如今的首席幕僚夏正。

夏正轻声轻语说道:“汝贞,咱们再靠后些吧。”

若是有旁人听见必然惊讶,一介布衣幕僚,竟然直呼巡抚的字号。

可胡宗宪丝毫不以为意,口气反倒相当尊重。

“不过千余战败的倭寇,没这个必要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夏正坚持道,“浙兵逃跑时的样子我是见过的,毫无预兆,无须道理,由最前面的人开始,大喊逃命,然后一排一排,像海啸一样四散奔逃,没人拦得住。”

胡宗宪忍俊不禁:“若是冲锋的时候有这般威猛就好了。”

他随后轻轻拉了拉缰绳。不声不响地降速,还是从了夏正的建议。

兵士从他们身旁不断超越。

胡宗宪慢悠悠骑在马上淡然问道:“那个曹邦辅和俞大猷,君意如何?”

“曹邦辅我也不太了解,俞大猷却是成名已久。与倭寇数得上来的作战中皆有他的名字。只是此人运势实在差劲,每次都在不该胜的时候胜了。”

“哈哈哈。”胡宗宪大笑道,“别看我刚刚冷言冷语,心下却十分欣赏这人。”

“是个直性子,不动歪脑筋。”夏正点头道。“关键,谁都可以用,是真的做事打仗的人,这类人还是要留的。”

“这个自然。”胡宗宪接着问道,“你说这人运势奇差无比,那我问你,他是该盼着咱们胜呢,还是败呢?”

“一定是要胜的。”夏正叹道,“浙兵若胜了,这二人相安无事。最多被御史骂两句,浙兵若是败了……他们想活都难。”

二人正说着,突闻前方远处传来了一句极其洪亮响彻山野的浙江话。

“逃啊!!!”

未及反应,远远望去,根本没有一排一排转身的情况,而是全体转身,互相推扶着急呼四散。

胡宗宪见状又惊又怒:“怎么还没打就逃了?!!!”

前方不远处,几位随军将领挥舞刀鞘抢柄敲打怒斥逃兵,却哪里有半点效果,被打的兵打个滚接着逃。任谁说什么都没用。

再看前方,百余倭人持刀喊着什么杀来,怒气汹汹,明明还有距离。明明就是小股部队,还未交战便将浙兵吓得亡命而逃。

夏正冲周围吼道:“敌人只有一百!为何狼狈要逃?!”

没人理他,逃命要紧。

此时,指挥使也没了半分办法,策马奔到胡宗宪身侧:“刀剑无眼……胡巡抚先行归营……”

胡宗宪老远望了眼两里地之外的倭人,怎能甘心:“这……就算败了?”

“倭人设伏。曹巡抚隐瞒不报,我们也没有办法……”

正说着,两侧林中箭如雨下,当真有埋伏!

指挥使慌忙护住胡巡抚大呼道:“先撤!先撤!!”

胡宗宪也没有半分办法,只好与夏正等人在诸多将领的簇拥下仓皇而逃。

……

浒墅营地,曹邦辅俞大猷见这阵仗,火速出兵接应,倭寇见了俞大猷,倒是没有再追,有秩序地退去,俞大猷也不敢深追,只与倭寇远远对峙,殿后撤兵。

看着胡宗宪狼狈回营,曹邦辅并不同情他,反而很同情自己,如果能看到他的心,那这颗心脏一定是在滴血的。

胡宗宪从出关到大败,不过用了一个时辰。

就这一个时辰,自己与总督周疏、总兵俞大猷一个月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了,倭人刚刚意识到明军的厉害有所畏缩,仅此一役,便又被浙兵养肥了胆子。

虽七战七捷,但荒郊野外始终是倭寇的地盘,双方现在打的是消耗战。无锡有南直隶的补给,浒墅的后方则是天下名城苏州府,明军不愁后援,倭寇的人力粮草却捉襟见肘,如此一点点蚕食过去,步步为营,方为制胜之法。

而倭寇等的便是明军耐不住出散兵,打野战。曹邦辅可以肯定,如果此番苏松大军随胡宗宪追击,绝对遇不到埋伏,倭人自会避之锋芒,大军一路追到昆山都不会有半点埋伏,只是回头的时候,会发现浒墅已经沦陷,苏州已经尸横遍野。

胡宗宪,你把胜利想得太简单了,你真当张经沉兵四个月是玩闹么?你从未上过前线,甚至未入过营帐,怎能理解张经与倭人背后的智将经历了怎样的暗斗!怎知张经是如何部署,方引蛇出洞!怎知王江泾大捷背后隐藏着多少计谋与兵法!

如今,再没人有张经那样的威望,那样的心性,那样的智谋,我等唯有步步为营,固守推进,你却为一己之功,破了我们一切的心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