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陈墨说,“就算你变得讨厌我,我也不会再放手了。”
杜叶青笑了起来,把陈墨的双手都拉到眼前,晃了晃,道:“你的戒指呢?”
陈墨抬起下巴,解开了自己衬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露出了被黑色的绳子串着、落在锁骨中央的戒指。似乎出乎了意料,杜叶青有些心虚地“啊”了一声,陈墨皱起眉,反过来摸他空空如也的手指:“你的呢?”
杜叶青的目光挪开了,盯着楼下的花园地:“三年前被我扔地中海里面了。”
陈墨没有说话,杜叶青等了一会没有等到回答,转过头去,正看见陈墨解开了自己脖子上的黑绳攥在手里,走到了阳台边上。
“等等,”杜叶青站起来,大步走到他身边,“别……”
然而戒指已经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色的抛物线,光芒若隐若现,很快无声地坠入了如镜的湖面,只留下几道悠闲的波纹,像一个被打碎的梦境。
杜叶青恼火地转过头看陈墨:“干什么,这么小气?”
陈墨竟然在笑,总是黑沉沉的瞳孔被月光映得熠熠生辉,有些灼热地盯着杜叶青的双眼,道:“下一次换上真正的戒指。”
杜叶青愣了一下,陈墨眼中过分赤/裸的灼热让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又像被磁体紧紧地吸引着怎么移都移不了,看着看着,胸口也变得发烫了起来,话说得不留情面,嘴角却是往上勾的:“在那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恩,”陈墨重复着杜叶青白天说的那句话,“慢慢来。”
杜叶青笑了笑,转过身去,手肘撑在铜制的栏杆上。陈墨走到他身边,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
一楼寂静的花园里面,换了一身白色裙子的兰鸢走到了盛开的不知名的花群中。她似乎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手里提了一个花洒模样的东西,站在花园里面给花草浇水,映入楼上两人的视线之中。杜叶青慢慢站直了身体,十指无意识地扭在了一起,被陈墨握在了手里。
过了一小会,艾利克斯也跟了出来,慢步走在兰鸢的身边,低头和她说着什么。兰鸢一时停下了动作,侧过身,月光照亮了她的脸。
杜叶青脸上的笑意已经不见了踪影,却也没有流露出痛苦或者难过的神色,只是面无表情地直直看着花园里的两人,看着兰鸢的脸。陈墨皱起眉,顺着他的目光往楼下看过去,花园里的人似乎也因为什么起了争执,兰鸢把花洒扔在了地上,转身往房间里跑,艾利克斯快步追上她,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任由她挣扎也没有放手。
杜叶青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墨握了握他的手,道:“在看什么?”
杜叶青收回了目光,背过身去,靠在了陈墨身上:“看她脸上的伤疤。”
陈墨搂住他:“现在的技术应该可以……”话还没有说完,杜叶青突然从他怀里走了出去,在背包中拿了换洗的衣服,一言不发地进了浴室。陈墨在原地愣了一会,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啦啦的水声,也跟着推开门走进了浴室里面。
早上接近四点,天还没有亮,因为时差原因一直处于浅眠的陈墨感觉到床面动弹了起来,等到大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面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
陈墨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觉得胸口一窒,安静地坐了几分钟之后才慢慢回想起杜叶青昨晚说过的那些话,稍微冷静了一点,起身去找人。整栋楼到处都静悄悄的,一楼二楼都没有找到杜叶青的身影,打他的手机,结果从卧室里面传来了手机的震动声。陈墨想要去三楼和天台看看的时候,在楼梯处遇到了同样急匆匆的艾利克斯。
“嘿,伙计。”艾利克斯一脸惊讶地打开了灯,“起这么早?”
“您也很早,怎么了吗?”
“我在找她……等等,你在找杜?”
两人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里面看到了相同的东西。几秒的沉默之后,艾利克斯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耸了耸肩膀,冲陈墨笑道:“我回去睡个回笼。”
陈墨心里还急着,忍不住皱眉道:“您不担心吗?”
艾利克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意外的温柔:“他们是母子,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陈墨怔了一下,艾利克斯笑着冲他眨了下眼睛,小幅度地挥了下手,真的又转身重新回了卧室里面。
陈墨心中有些说不出的烦乱,不知道是因为找不到杜叶青,还是看到了毫不在意的艾利克斯,或者两者皆有。杜叶青不怎么愿意跟他提起母亲的事情,艾利克斯却对他们过去的纠葛无所不知,是因为他还不能像艾利克斯打开兰鸢的心扉那样么?还是因为青哥所说的横在他心里的那道沟?
那股不安的感觉又浮了上来,陈墨独自回到房间里面,坐在杜叶青昨天坐的位置上,一边抽烟一边一遍一遍地想着杜叶青昨天在客厅里说的那些话,努力想把心中的动摇压下来。外面深蓝色的天空渐渐有了光亮,在阳台上无能为力地坐了两个小时,陈墨最后还是去了一趟三楼也天台,依然没有杜叶青的身影。
他多少知道杜叶青突然带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也知道自己的这些不安、占有欲和慌乱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但漫长的分离让有些东西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面,几乎成为了本能一样的东西。为什么青哥会一下子态度转变,说出那样的深情告白?又为什么青哥一直不愿意跟他提起痛苦的往事?为什么天亮之前就起了床,把他一个人留在卧室里面?昨天晚上他在失眠吗,在想什么时候,在后悔自己的决定吗?
陈墨又一次在阳台的摇椅里坐下,七点了,天已经大亮,杜叶青还是没有回来。他抽着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又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心中杂草一样疯长的阴暗念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篇叫做《托尼瀑谷》的短篇断的得到,不断的寄予希望,都只是为了让主角陷入永远的绝望和孤寂,这样的故事情节越发地让他的情绪走向了冰点。他再伸手去摸烟的时候,发现烟盒子里已经空了。
八点,艾利克斯做了早饭,招呼陈墨吃饭。陈墨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带上面具,像正常人一样进食,甚至和艾利克斯用英语聊了十多分钟的天。八点四十,他们一起洗好了碗,杜叶青没有回来,兰鸢也是。
艾利克斯去花园照料植物,陈墨找他要了烟,一边抽,一边整理房间,把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全部扔进洗衣机里面,再一排挂在阳台上,把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了一遍。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
有一只金色毛发的大狗从远处跑到了花园里面,艾利克斯放下锄头和它玩了很久,又进屋拿东西喂它。陈墨坐在椅子里,从楼上看着这些,等待的焦躁让他的心开始凝成块,好像在这个漫长的上午里沉进去了一样。
十一点,远远地从小路的尽头走来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高的那个左手提着一条大鱼,右手提着一个大袋子,矮的那个穿着碎花长裙,背着单肩背包。神色昏暗的陈墨眼中终于有了光彩,从椅子里一跃而起,伏在了栏杆上看着杜叶青熟悉的身影。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以最快地速度把烟头和烟灰倒进了垃圾桶里,打开所有的门窗让新鲜空气进来,去浴室里面用冷水洗一把脸,甚至洒了一点洗面台边的香水,遮住自己身上浓重的烟味。
底下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然后是兰鸢和艾利克斯说话的声音。有熟悉的脚步声往楼上来了,陈墨背靠着椅子,背着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房间的门被推开,带着黑眼圈、略显疲态的杜叶青终于走进了视线之中。
杜叶青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全部灌进肚子里,走过来拉了一下陈墨的手,栽进椅子里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去了一趟市区,累坏了。你吃东西了吧?”
陈墨若无其事地笑道:“恩,艾利克斯做了早餐,吃完之后还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昨天的衣服也都洗了。”
杜叶青看了一眼阳台上的衣服,笑了起来,转过头再看陈墨的时候,心脏突然不适地跳了一下。
陈墨脸上还带着笑,像以前很多个日日夜夜那样深情又温柔地注视着他。杜叶青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陈墨嘴角轻动,问他:“怎么了?突然皱眉。”
杜叶青看着他:“你打了香水?”
“不喜欢?”
杜叶青站起来,摇摇头,把陈墨搂进了怀里面,低头吻了一下嘴唇:“喜欢。”
陈墨的动作有半秒的迟疑,杜叶青敏感地察觉到了,眉头一动,把头埋进他的颈间,嗅着那有些奇怪的香水味道。
“你抽烟了?”杜叶青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眼睛里面这么多血丝,怎么回事?”
陈墨一闪而过紧张的神色,握住了杜叶青的手,很自然地说:“时差,有点失眠,没什么。”
不过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小细节,但杜叶青回想起心理医生说的那些话,心一沉,推开了陈墨,转身去找自己昨天放在床头柜上的烟,早就连烟盒都不见了踪影。陈墨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喊了一声:“青哥。”杜叶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找到了被放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垃圾桶。
垃圾桶里全是烟灰和烟头,几乎是一包半香烟的数量。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杜叶青转头看着陈墨,陈墨站在床边,抿着唇,挪开了目光。
杜叶青的怒火烧了起来,手握成了拳头,想要照着眼前人的脸狠狠地来一拳。陈墨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快步走到他身前,拉过他的拳头:“生气的话,揍我。”
杜叶青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肚子的火无奈地熄了下去,轻轻捶了下他的肩膀:“昨天晚上说的话已经忘记了?”
“……给我一点时间。”
“我没有这个打算。”杜叶青说,“让我猜猜,我起床之后你就醒了,然后边抽烟边等我回来?为什么要抽这么多烟,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在想些什么?”
陈墨没有说话,垂下眼,替杜叶青整理有些乱糟糟的衣领。
“我再猜猜,在想我和兰鸢会做些什么?觉得我会抛下你不再回来了?”杜叶青注视着陈墨的脸,“或者,想把我囚禁起来,让我永远离不开你?还是暴躁得想一把火烧了这里?当然,你不说,我也可以永远猜下去。某年某月某日的早上,陈墨又瞒了我什么事情,又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就像他当年把我骗到法国去那样……”
“……都有。”陈墨的动作停了下来,声音不易察觉地发着抖,“都有。“
杜叶青“恩”了一声,等着他。
“在想你是不是又后悔了,后悔昨天说的那些话。在想五年前的事情你是不是真的原谅我了,还有,在嫉妒艾利克斯。”陈墨一个一个地说着,“还想从飞机上撒九千九百朵玫瑰向你求婚,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的爱人,想让你下辈子都只爱我一个人,不要从我身边离开一步,又害怕你生气……”
后面的话消失在了杜叶青的吻里面,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彼此,倒进了陌生的、柔软的双人大床里面。陈墨急切地抚摸着杜叶青的身体,咬他的嘴唇、耳垂、喉结,喘息着低声道:“你生气了。”
杜叶青翻身压在他上面,一只手按着他的额头,认真地望着这双漆黑的眼睛:“你不该骗我的,五年前也是,今天也是。不要再骗我了,这些已经是我承受的极限了。”
陈墨紧紧地抱住了他,头埋进了他的脖颈之间,闷闷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杜叶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下次不要这样的,我也会注意……”
…………
中午的时候,依然是兰鸢和杜叶青掌厨,把烧烤的器具全部搬到了花园里面,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庭烧烤派对。杜叶青带回来的那条几乎有一米长的大鱼被做成了各种形状的鱼片,再加上牛肉、羊肉和各式各样的蔬菜啤酒,摆满了三张桌子。这顿饭一直从十一点半吃到了下午两点,四个人把三张桌子的东西全部吃了个干净,边吃边聊天,气氛难得的火热。艾利克斯途中不经意地问兰鸢:“你们母子两早晨做了些什么?”兰鸢也笑着回答道:“一起逛了会花园,散了会步,遇到了隔壁要去市区买东西的艾伦,便搭了他的顺风车,去市区喝了咖啡,买东西。叶青还陪我做了面部护理,美容师还夸我保养的好,是吧,叶青?”
杜叶青点了点头,艾利克斯又问:“聊了些什么?”
兰鸢只是笑,一个劲地喝酒,杜叶青也没有回答。短暂的冷场之后,话题又转到了别的方向,吃吃聊聊,中途啤酒喝完了,兰鸢又搬出了珍藏的昂贵红酒,喝到最后,反而是她自己喝了个烂醉,脸颊发红,晕乎乎地拉着杜叶青不放,整个人都贴到他身上,叫他的名字。陈墨最先站起身,开始收拾狼藉的桌子。一边的艾利克斯也过来帮忙,把空间留给了杜叶青一个人。
杜叶青把兰鸢扶起来,想送她回房间里去,兰鸢抱着他的手臂不愿意动,脸上全是汗,眼角红红的,眼线和睫毛膏有些晕了,在杜叶青的白色衬衣上面留下了深棕色的痕迹,嘴里混乱不清地说着“没醉”“不要走”“后悔”,杜叶青低声安慰了几句,把她整个横抱了起来。这个动作似乎让兰鸢觉得头很晕,她停止了抵抗,乖乖地把脸埋进了杜叶青的胸前,露出了靠近耳侧的半个巴掌大的伤疤。
一米六五的人,体重意外的轻,却几乎压得杜叶青喘不过气来。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伤疤处挪开,胸口发闷,小心地把兰鸢抱进了卧室里面,放在床上,用凉毛巾替她擦脸。
陈墨和艾利克斯目送杜叶青的背影消失,短暂的沉默,艾利克斯突然道:“她很少去美容院。”
陈墨把垃圾全部装进垃圾袋里面,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那道伤疤,现在的技术应该能够治愈吧?”
艾利克斯摇摇头:“她不愿意,她说这是她应得的。真是……说什么应得不应得,像小孩子一样,顽固得怎么劝都劝不了……”
两人又陷入了无言,安静地想着各自的心事,把烧烤之后的狼藉收拾了个干净。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他们一起把桌子往回抬的时候,杜叶青独自走了出来。
艾利克斯问:“她呢?”
“睡了。”
杜叶青帮忙抬了桌子,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楼上。陈墨追上去的时候,看见他在收拾他们为数不多的行李。
陈墨有些发愣:“不打算道别?”
杜叶青“恩”了一声,很快就收好了所有的东西,背上了背包。陈墨皱起眉,挡在了门中间:“伯母醒来会很伤心吧。”
“我知道,”杜叶青微微侧过头去,不让陈墨看到自己的全脸,眼角流露出极度悲伤的表情,“我不知道要怎么道别。我本来也没资格来这里,她说过,想和我断绝母子关系,最好永远不要再见面……”
陈墨怔住,没料到兰鸢竟然说过那样的话:“那个时候说的话,现在还能作什么数?”
杜叶青摇头:“她到现在还留着那道伤疤,肯定也没有忘记那个时候说的话。我都告诉你,她婚礼的前夜,发生火灾的时候,我被压在了倒塌的实木衣柜下面,她冲进来救我,我心如死灰,跟她说要么让我死在这里,要么放弃和那个男人结婚,她一直在哭,答应我这辈子都不跟人结婚,把我从柜子下救出来的时候,被燃烧的碎木砸中了脸颊……”
陈墨的心沉了下去。
“事后我悔不当初,恨不得自己就死在那场火灾里面。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说,我们还是断绝母子关系比较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了。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她就退出了娱乐圈,孤身一人来了瑞典。”杜叶青苦涩地笑起来,“我连说对不起的资格都没有,本来只想带你过来看一眼,留下过夜已经是越界了,现在就走吧,再待下去会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陈墨皱眉:“你有没有想过,她跟你想的其实是同样的东西?”
杜叶青只是摇头,没再说什么,从陈墨的身边出了门,去一楼和艾利克斯道别。陈墨快步跟上了他,忍不住又道:“真的就这么走了?”
艾利克斯倒是笑呵呵的,一点不在意的样子:“没关系,下次再来玩。”
杜叶青寒暄了几句,带着陈墨离开了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木屋。
一路无言。到达市区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了,晚上都没怎么睡觉的两人到达了疲惫的顶点。陈墨提出来在酒店里住一晚再回去,杜叶青坚持订了夜间航班,在机场的咖啡馆里随便吃了一点东西,赶着上了回J市的飞机。
短短两天的时间,不管是对于陈墨还是对于杜叶青来说,都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