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叛军涌入内城时,天光已经将暗,外城的百姓还隐约能听到内城传来的喊杀声。
与此同时,瓮城外,城门数十斤重的铜锁四分五裂,城门被轰然撞开。
京师戍卫推着攻城车傻了眼,他们原本还在发愁,这攻城车眼看都要撞废了,瓮城大门却还是坚不可摧,却兀的一霎被撞开,简直是天上砸馅饼一样的惊喜,欢呼着赶快进城。
守在瓮城口的叛军出来拦,双方厮杀,其他士兵涌入。
进了瓮城,还有外城待破。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外城城门也已经大敞开了,仿佛在等待京师戍卫。
原本守在瓮城和外城门的一些叛军,有的惊慌逃散,有的则已被戮,倒在血泊里,血迹被雨水冲淡。
城门附近,郦清悟手里截了一支不知从哪个角落射来的冷箭,反手扔回去,墙角下一声呻吟再无声息。
外城的雨势飘得略大了些,他周身却如蒙了层看不见的气场,衣袂发丝不见湿意。
他身后还站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擎着火把,左边的人摸了摸鼻子,笑道:“这瓮城的城门可不是一般的结实,还是破锁容易些。”
“啧啧,你少揽功,再说也花了不少时间。”
另外一人撇撇嘴,吹了声口哨,在城头上杀叛军的紫炁和月孛回来了,衣服和剑上沾了血迹。
“行了,”郦清悟见京师戍卫平稳进城,便打断他们抬杠,吩咐道:“我们进宫看看,守住皇城。”
他往南郊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心中无比挂念,但他知道,谢令鸢有足够强大的能力,并且一定会希望他帮她守护九星。
那就为了她,竭尽所能吧。
——
这个傍晚,长安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外城坊间的百姓打开窗子看热闹,成千上万的士兵往内城而去。
皇城所有大门全部紧闭,京师戍卫和叛军在皇城外头厮杀起来,罗守准去请示贵妃的话。
何韵致没想到内城一夜便破防,大感意外。
一定是什么环节出了错漏,然而当下容不得想,她正要下令,心念一转,话口硬生生止住:“罗副统领的意思呢?”
“臣下但凭娘娘吩咐,定当从命。”
感觉何贵妃周身的气场稍霁,才斟酌道:“外面尚不知何时来援,禁卫军须出城迎战,助京师戍卫,将叛军拒于宫外。”
何贵妃盯他一瞬,想起韦无默的保证,才道:“本宫亦是如此打算,有劳副统领和诸位将士,待陛下凯旋,你们护卫有功,必有加官进爵之荣光。”
她说话向来隐晦,眼下却很直白。
罗守准忙道:“谢娘娘鞭策。”
说罢领命而去。
宫中由内卫负责巡逻守卫,何韵致想起在并州时,武明贞说起守城,教过她和白婉仪一个损招——泼金汁。
所谓金汁,就是把大粪煮沸,从城头上浇下去
冒着泡泡、带着热气的粪便,不但可以烫杀敌人且可以腐烂伤口,难以医治,导致全身溃烂继而化脓病死。
武明贞说,以前北地边境打仗,战役时间拉得长,胡人就用投石车,往城里扔尸体、传瘟疫。
作为回敬,城里就煮大粪、泼金汁,你不让我好过,我也让你煎熬。
她坏坏地说,如果条件好一点,还可以加砒霜。
眼下,皇城没有石头、火答子之类的往下扔,但夜香嘛宫里千号人,应有尽有。
虽则后宫缺少了各种守城的器械,但就是不缺砒霜。
从前哪个主儿宫里不藏一点啊?
马玉不敢在天子脚下泼粪,何贵妃可不怕,她背后有何太后与何家撑腰,又是贵妃娘娘,她底气足得很。
危急时刻,做这些损事怎么了?
她不但要浇大粪,还要浇加了砒霜的大粪!
何韵致马上下令,各宫收集夜香和毒药,煮沸后加砒霜、鹤顶红、含笑半步癫有什么加什么,花椒也是极好的,麻一麻更酸爽,送去皇城城门,慰劳敌军,恶心恶心他们。
于是,傍晚的皇城,好不热闹。
宫外,轰来炸去,隆隆作响;宫内,命妇老幼、六宫妃嫔齐上阵,一起挽着袖子,倒夜香;宦官宫女、内卫杂役,塞着鼻子流泪煮金汁,加配方。
与时间赛跑,与气味斗争,恨不得淹死敌人。
她们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辈子却再也没有比这更激情的时刻了,甚至拿出了烹饪时尝试各种调料的兴致,满宫飘着奇怪的气味,也没有人抱怨。
整个长安,最坚固的城墙和城门当属瓮城、外城。
皇城与内城次之。
少司命进了内城,他漠不关心两军的交战,视而不见地穿过他们的刀剑厮杀,形如幽冥,向皇城而去。
他不杀高远济,且给叛军开了城门,一是为自己进宫方便,二来晋国越乱越好。
而眼下,皇城紧闭,内卫在城墙上严阵以待。
有些叛军突破了京师戍卫和禁卫军,已经攻到皇城脚下,弓弩利箭如雨,把城头射成筛子;城上内卫们推出来几个大桶,冒着热气的金汁兜头浇下,惨叫连连。
当少司命飘近,一阵长风吹过。
少司命:“”
差点倒地。
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顿时勾起了很糟糕很糟糕的回忆。
他就不明白了,晋国人脑子都有坑?
这是有多喜欢恶心人?
打仗也请端正态度好吗?
本来他还想跃入皇城——皇城门不好破,内城能打开,是因为叛军已经撞了一下午,把城门撞松了。
但是皇城门还稳稳矗立着,他就算破锁,也要耽搁很久。
可眼下皇宫居然泼大粪,他跃进去也不是,破城门也不行,竟然陷入了两难的阵地。
晋国人为了阻止别人进皇宫,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叹为观止。
甘拜下风。
想当年,要是萧怀瑾放下廉耻,早用这一招,大概他们北燕的刺客山鬼也混不进来了。
细雨绵绵,广寒初上。
禁卫军出宫相援,与京师戍卫两面合击,正打得激烈,忽然听到响彻天地的喊杀声从远处传来,无数擎着的火把照亮了夜空。
马玉激动地仰天咆哮道:“京师戍卫援军来啦!”
捶打胸大肌,以谢天下!
附近叛军被他的咆哮声震得一晕,不戮而死。
这声音足够嘹亮,以至于京师戍卫军心大振,而叛军一时有些着慌——瓮城不是有人拦着吗,怎么闯进来的?
他们自然想不到,内城有少司命撞门,外城也有人破锁。
——
少司命终于历经艰难险阻,跃进了皇城,用了障眼巫法,没有惊动内卫,向着六宫而去。
林昭媛居住在承晖殿,其他九星的住处,他也早在煌州时就从林宝诺口中探知,可以直接行动。
而此刻,他站在殿外,又一阵长风吹过。
少司命:“”
他的眼前,六宫各处是一片热火朝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人振臂高呼,斗志昂扬,都在挽着袖子——收集夜香,熬煮金汁,把私藏的毒药拿出来,像烹饪加调味料一样,以陶醉的表情投毒。
九星呢?
贪狼星丽妃,天府星昭仪,还有天梁星宋婕妤,巨门星韦女官都在哪里?
怎么都迁宫了?
现在这些宫殿都住了些什么奇葩,干的是什么恶俗之事?
——这茫茫皇宫,浩瀚几百处宫殿,到处都在煮夜香,他上哪儿去找星君?
不仅如此,少司命还感受到了一阵强大的压力迫近。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北地时,已经对峙过几次,他和郦清悟在煌州、并州数次交手,对其是很有忌惮的。
少司命以掷筊的办法,打了一卦,问入宫之事,三次打卦之后,得出“大势渐移”的神示,也就是天时不利。
其实问不问的,眼前状况也明摆着。
极大威胁之人正往这里而来,宫里妃嫔迁居别处,偌大的宫里到处都是煮沸的大粪,气味飘满了整个皇宫
他已经闭气闭了很久了。
但,他终归是人类,总还是要呼吸的。
没有天时地利,则当避其锋芒。
(心理阴影太深,不如归去)
归去
少司命风紧扯呼(被熏跑了)。
——
内城里,叛军被内外合围,高远济一边指挥杀出重围,一边焦灼等待着南郊的援军和消息。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一个女声,自远处城楼上响起。
——“高远济,你可知道,京师戍卫是如何进来的吗?”
——“因为太后娘娘已从南郊祭天归来,叛臣高邈、刘堰、丰城伯、长宁伯、陇西李氏等已经伏诛了!”
闻言,交战的两军有片刻的迟滞,叛军陷入了犹疑,而高远济心中巨震——难道父亲他们,真的兵变失败了?
他们真的,再无回天之力了吗?
他咬牙吼道:“不要听那女人妖言惑众!太后在南郊已死,援军很快来长安帮咱们!”
——“你们身为各家族的部曲家兵,为主而战。
倘若随主子谋上作乱,待朝廷铲除乱臣贼子后,也必将祸及满门!”
——“但若你们肯归降,朝廷可收纳你们为正规军,世袭兵户,祖孙三代免徭役!”
许以如此重利,不少叛军都更迟疑了。
他们是家兵,不忠于国,讲究的只是尽忠家主。
但归根结底,也是隐于世家庇护之下,免除朝廷徭役赋税,混口饭吃而已。
如果跟着家主造反,前途未卜,反而把全家性命搭上,谁还愿意?
韦无默收回扩音号筒,好奇地在手心里拍了拍,头一次对林昭媛生出了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没想到她竟然捣鼓出了这么好用的东西,都抵得上武明贞身边那个叫听音的大嗓门丫鬟了。
她的任务,就是来动摇军心。
方才说的那些话,已经在叛军中形成了不小的涟漪。
至于太后究竟是否平安,叛臣究竟是否伏诛——她当然也是不知道的。
此刻,她站在皇城之上,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祈祷南郊平安。
——
南郊,四个时辰前。
天色阴沉,黑云压城,低矮的云层翻滚着不祥的肃杀气息,圜丘之前,叛军与禁卫军正对峙。
高邈和长宁伯在等长安城的消息,只待夺下皇城,同朝廷交涉。
此刻撕开君子皮囊,他们不必再伪装,都站了出来。
圜丘后的祭殿,则被禁卫军保护起来。
忽然,祭殿的门口,猝不及防钻进来一只大鸟,以狼狈逃窜之势屁滚尿流“飞”进来,落了一地的鸟毛。
谢令鸢:“”
海东青:“”
海东青苍茫欲死地瘫在地上,方才它向南郊圜丘飞来时,看到了最外围的叛军。
它如此硕大的身形,青天白日飞在上空,简直是活靶子,地面冷箭嗖嗖就跟过来了,吓得它抱头鸟蹿,看到一扇窗户就钻了进来。
然后就看到了曾把它当腊肉吊的德妃,真是热泪盈眶。
比起外面要射死它的坏人,德妃只是缺德,把它吊打而已,坏得还有救。
于是它向“坏得有救”的谢令鸢,扑腾过来。
谢令鸢从它爪子上拿出信筒,展开看了两眼:“宫里传来消息了!”
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知道何贵妃她们能撑住几时,她有些忧心。
何容琛接过信,这时天色将午,得知长安城内状况后,她便将家眷写来的家书传给大臣,以稳住臣心。
数日前,她在准备动手前,将何道庚召入长生殿密谈,整整一个下午,长生殿门禁闭。
何家从三处驻军屯所,分别秘密调兵。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没有走官道。
如今征调的兵力,已经在南郊外集结。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牛毛雨丝,仿佛朦胧了人间的一切虚伪、冷酷、狡诈,又仿佛是经年后宿命轮回的哀泣。
何容琛走出祭殿,与沿下的叛臣遥遥对视。
这么多年了,高邈、长宁伯、丰城伯等桂党一系,终于露出了歇斯底里的一面。
他们眼中的光是穷途末路,他们举着的刀是断港绝潢。
谢令鸢站在她身侧,知道何容琛要动手了。
黑云之下,是无边际的沉沉对峙的士兵,空气中仿佛随时擦出火花,随即轰炸出火海。
此刻,谢令鸢忽然有点想念一个人。
想念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清香,想念他不动声色给予的依靠。
那人虽安静少言,却总能让人感到安心,永远不会害怕,仿佛任何事在他面前,都可以化作光明和生机,令人觉得蓬勃希望。
她收回心思,将星力暗自调动起来,保护何容琛和沿下众臣。
沉沉阴霾下,何容琛同叛臣对视,毫无退缩。
她扬声,洪亮气势如贯天地:“兵部尚书高邈、御史台谏议大夫刘堰、长宁伯晁彦、丰城伯朱琳”
她一口气点了三十多个名字,涉及十多个大小世家,听得群臣心惊,暗暗竖起耳朵。
“犯上作乱,先有景祐正月之祸,勾结西魏、嫁祸旁人,再有勾结后妃、扰乱宫闱,毒杀皇子、陷害妃嫔,后有延祚互市之乱,妨碍边境、以致两国反目——”
文武群臣倒吸一口凉气。
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真相了!
轰然一道惊雷,自天际划破,白光闪电猛地照亮人间,照出魑魅魍魉之形,照出丑陋罪恶之影!
仿佛是神明显灵,以震怒昭告浩浩天下,以雷鸣捍卫人间正序。
何容琛在雷鸣电闪下,岿然不动,身形巍巍立于圜丘神坛前,神色冷凝。
“如此行径,罪大恶极,就地伏诛亦不为过!今时今日,哀家特意候着,就在皇皇帝天面前,请列祖列宗开眼看看——
陛下亲征前托付重任,何容琛、谢令鸢两位监国在此,为江山社稷,为天下万民,讨回这个公道!”
谢令鸢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一边配合太后,炸了道响雷,营造气氛;一边心中惊愕——
杨犒的案子还压在大理寺,他伯父谢节还在审,案宗并未上报,何太后如何知晓的?
她究竟知道了有多久?
谋划这一日,又谋划了有多久?
自己竟从未瞅出端倪!
太后在圜丘祭殿前,如此神圣肃穆之地,说出她们两个人的名字,是因为什么?
而文武群臣,则更多是震撼,他们久经政局跌宕,见任何事都早已不为怪,然而想想自先帝年间至今的国之乱势,却又油然升起一股恼恨和惊茫。
高邈的脸色一片灰败,丰城伯倒退了几步,满脸不可思议,犹挣扎道:“你你早知道?
!你一直隐忍至今?”
何容琛淡淡道:“不如此,怎能诱你们全出。”
自前朝起,势力那样大,勾结那样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仗此胡作非为,她却要以足够的耐心,压抑仇恨,静待时机。
让禁卫军扮成陈留王的刺客,本来也只是障眼法,引诱他们生疑、继而亮出底牌,故意让他们戳穿而已。
何道庚站在群臣中,身形有点摇摇欲坠。
其实那日他被传入长生殿,没想到堂妹突然提起了互市之乱,他措手不及,唯有妥协,答应调集四方兵力,全力剿灭叛臣,以此将功折过。
所以今天,他的堂妹站在神坛上,终还是给了何家最后一次颜面。
但他知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随着何容琛一声令下,雷霆再次降下人间,轰鸣霹雳和灼目闪电在云层间怒号。
有心虚之人股间颤颤,这雷霆从未有如此万钧之势,让人发自心间的恐惧。
谢令鸢星气都掉了两格,她振臂惊呼:“神明显灵了!皇皇帝天、列祖列宗以雷鸣降旨,诛叛臣,杀逆贼,讨公道!”
心中暗给自己比了个赞,果然演技从未退步。
这来自天意震怒的雷声,仿佛唤醒了所有的人,四面八方的喊声,如潮水般层叠而至,蔓延向无边天际——
“杀逆贼!”
“讨公道!”
图穷匕见,以血偿债。
禁卫军保护着混乱的群臣退入祭殿,叛军与何道庚调来的援军交战,在圜丘神坛前,在社稷神明的眼前,仿佛人间命运的搏斗厮杀。
何容琛没有退入内殿,站在圜丘高台上,迎着风雷,心中想:‘萧道轩!你要是看得见,就保佑你儿子,让海晏河清,让天地复明,让乾坤正道,让人间开太平!’
杀声在天地间回荡,伴随着惊雷撼动,低沉的黑云终于挤出了水,畅快淋漓洒落人间。
血流漂橹,时光随血迹一道被雨水冲走。
临近傍晚,交战两军胜负已明,叛军逐渐势颓,却仍如困兽之争。
谢令鸢站在雨中,眺望这一幕,心想,如今也算是能报仇了吧。
先帝时,这些桂党,因与柳贤妃的父兄曾为袍泽,在柳氏父兄战死后,便以她家人自居。
而柳氏在宫中,背后须有靠山,也就同桂党勾结。
受他们撺掇,野心膨胀,毒死皇长子,嫁祸郦贵妃。
还有正月之祸用前朝事动摇后宫,用后宫事倒逼前朝,弄垮先帝扶持的局面。
其实倒不是因为手段多高超,只是因为人品更低劣。
如今,那些墙外笙歌、雨夜惊梦的历史,褪去了惊心动魄的色彩,却更激荡人心。
雨水成串,缓缓沿着屋檐的雕甍落下,仿佛洗涤人间。
连雨也承认,这是畅快的复仇。
为大皇子。
为顾奉仪。
为郦贵妃。
为先帝。
为苏廷楷。
为郦清悟。
为宋逸修。
为萧怀瑾。
还有很多很多,无形中被改变了命运的,天下万民。
黑云缓缓移开一丝缝隙,金光徐徐透出,洒落人间。
雨势渐歇,谢令鸢微微闭上眼,心想,该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