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趁着深夜雾色浓重,高阙塞的城头上,垂下一根长长的吊索。

绳索在墙面上晃了几晃,投下了模糊的倒影。

城头上,三五个西魏士兵顺着绳索爬下城墙,跳到地面上。

他们蹲在地上警惕四顾,片刻最前面的人做了个手势,几个人起身,追上少司命和军祭,跟在他们的身后待命。

军祭回头看了一眼,知道他们是拓跋乌派出来的精锐护卫。

西魏与晋国已经了对峙不少时日,倘若这次高阙塞之战,能够让晋军挫败,然后直取朔方城,大半并州也就如在囊中了。

所以,无论对于西魏还是晋国,高阙塞一战无疑都是扭转战局、决定乾坤的关键性一战。

若能尽快驱散雾障,与晋军速战速决,方是上策。

一味拖下去是无奈之举,纵伤敌一千却也自损八百。

因此,拓跋乌派了身边精锐,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辅助少司命解阵,顺便也让军祭一道协助,存了想让他们偷师的心思。

可少司命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泛着银色的瞳孔在月色下折射出冷光,似是将他们看穿,却也视若无物,继续漠然打量四周地貌。

其他人想听他解释迷雾阵,却又不敢开口问,只好观察他的神色来揣测情况。

然而他们失望了。

少司命根本没有神色,浓雾中他无声无息,如同没有温度的活物。

高阙塞不大,可少司命走的极慢,抬眼观星辰,以星辰日月辨位,再寻找郦清悟设阵的地脉穴位,常常一站就是半个多时辰。

坞堡建在山头上,连着荒废的汉长城,北边是半漠半草地,南边有稀疏的灌木林。

少司命没有被银面具遮挡的另一半嘴角,忽然几不可察地翘起一抹,又转瞬即逝,淡声道:“舆图。”

侍卫赶紧将简陋的羊皮舆图呈上,军祭蹲下身帮忙摊开,看到那简陋的舆图,少司命眼底闪过一丝极轻的讥诮,从一个侍卫的腰中抽出剑,出手如电,在舆图上连戳了九个窟窿!

西魏人登时如丧考妣,他们画张地图容易吗!

“少司命,您这”军祭要抗议了!戳九个窟窿是几个意思?

“阵眼在这九个位置。”

众人哑声,凑上前看,才发现这窟窿戳得极是精妙或许可以说这阵法摆设的十分精妙,暗藏玄机,若不是少司命给戳了出来,他们也根本不可能发现得了。

军祭既是震撼又有些难以置信:“可是阵只有八门”

少司命没有理他,只冷睨着脚下绵延千里的荒野。

阵有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是人们根深蒂固的认知。

所以西魏才总是堪不破,找不出迷雾的原因——

因为郦清悟的迷雾阵不是八眼阵法,而是世间唯一的九眼阵法。

少司命会有所耳闻,也是因为国师曾是前朝的人,萧家举兵称帝后,国师来到北燕,也是他将中原的那套巫道体系传给了弟子,他才知之甚广。

军祭默然片刻:“其实我之前不是没有猜测过这雾是用阵,却很快又打消了,因为怎么也想不出这八门该如何排布。

可没想到”没想到中原的古秘阵居然另辟蹊径不走寻常路,搞出九个阵眼!

真是甘拜下风。

少司命漠然道:“这九门阵法是借天运。”

言下之意,就算西魏人运气爆棚,找对了位置,这种借天运的大阵,也不是说破就破得了的。

晋国既然敢摆这个阵,就有不怕被人挑衅的底气。

这句话即便没有讽刺的意思,军祭的老脸也有些微红。

九是极,是最靠近天数的数字,中原古人如此开创,确实很难破解。

他只好求教:“您可有办法?”

少司命抬起了左手,军祭早注意到他纤细的手腕上套了两只银镯子,很宽,其上镂刻繁复古怪的花纹,两个镯子相碰,发出轻灵的声响。

下一瞬,众人只觉微风扑面,眼前一花,一个山鬼落在少司命身后,恭恭敬敬捧上一个漆黑的乌木宝箱。

接到示意,西魏的两个侍卫便上前来接,然而山鬼手中的宝箱,竟然合二人之力也差点抬不住,这才惊觉乌木宝箱竟十分沉重——里面放置了什么?

山鬼交出宝箱后,得了少司命的示意,听话地退下,转瞬消失。

少司命上前,打开乌木宝箱,借着火把的光,众人凑过来观瞻,这一眼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竟然是九个涂满鲜血的骷髅头。

尸骨还不至于把西魏人吓到,他们见多了,打仗供给不足的时候甚至要靠吃人来渡过。

可这骷髅,上面染满了鲜血,令人莫名地心生寒意。

“这”军祭纵然心有好奇,却不再问了。

他明白,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不是他该知道的范畴。

也难怪少司命根本不在乎有人偷师,也毫不遮掩隐蔽,只因为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有谁会在意蝼蚁的偷窥么?

想想虽有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接下来,他们听从少司命的吩咐,走到每一个阵眼处,等少司命堪定了位置后,才将骷髅头掩埋下去。

埋的过程也很复杂,每次动土前都要先打卦,由军祭出面做祷,等九个阵眼都处理完后,已经是黎明初至,天色微熹了。

他们很识趣地没有追问,也不想知道这九个骷髅头的来历。

军祭想得比较周全,问道:“设局之人既能向天借运,此人必不简单。

我们在他的阵眼上动手脚,难免不会被他感应察觉。”

“不会。”

少司命言简意赅。

郦清悟设局会用的是天材地宝,吸收日月之精,这一类材料决计不能遇到血腥、杀戮之类的不祥之物。

为了避免被他过早察觉,少司命甚至没有在阵眼上动手,而是在每个阵眼处,找出了对应的死门,将骷髅埋在九个阵眼的死门方位,慢慢渗透。

这九个血骷髅,说来话长了。

它们是国师的得意之作,是国师花费数十年炼制。

要寻找全阴时辰生人,且必须让他们经历人间九苦,诸如贪婪、暴怒、偏执、傲慢、猜忌、怨恨、嫉妒最终将人虐杀。

这虐杀要历经九日才能死,九天里惨叫声不可断绝,方成绝器。

附着了如此深重怨气的骷髅,若放到九个阵门上,强烈的戾气会慢慢渗透到九个阵眼,而迷雾阵从天地中借来的能量,将被戾气消磨殆尽,再也发挥不了调雾的作用。

这消磨是有一个过程,夜半子时阴气最重,才能缓慢渗透。

等到郦清悟察觉阵法有不对劲时,阵的正气已被化解、破坏掉,困扰了高阙塞数日的大雾,将会逐渐消散。

待那时仗已经打起来了,想要再补救,也为时晚矣。

——

回高阙塞时,朝霞初亮,天边一团红雾。

经历了整整一夜,让拓跋乌愁眉不展的心事,总算是被少司命解决了。

军祭回去复命时,拓跋乌正在射箭,闻言喜得三箭连发击中红心,不住道:“不愧是睿王爷的人那少司命有没有说,这雾何时能散?

我看这天,迟迟也没有散的意思,射靶子都是盲射。”

“说要夜半子时阴气最重,对方的阵才抵不住。”

拓跋乌敏锐地抓住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今天后半夜,晋国的阵才能被破,雾才散?”

“是,”军祭有些迟疑:“后半夜雾开始散,天亮时才真正散去。”

如此一来,突围的时机便十分重要。

拓跋乌放下弓,拉开腿坐在地上,沉思了片刻:“把阿木黑他们都叫来,是该考虑今夜突围的打算了。”

常年打仗积攒的经验和本能,让他很快有了突围的对策。

要趁后半夜雾气未散时,在浓雾掩护下出城突袭,打晋军一个措手不及!

可以想象,那时晋军一定是惊慌失措的。

等天亮雾散时,西魏士兵的优势更就完全体现出来了——快、机动、矫健,只要他们能占住突袭的先机,晋军就再也翻不了盘。

还妄想用八百战俘,动摇一万多人的军心?

哈哈,他就给晋军上好这堂课!

——

车辙在沙化的地面上留下错综交织的痕迹,向着北方急速前行。

已经时至晌午,郦依灵只是跟着众人随便吃了几口干粮,不停歇地赶路。

昨夜里他们也只休息了两个时辰,押粮官一路打着气道:“咱们已经挨着朔方郡的地界了,再穿过一个县,就能到高阙塞!”

漫长的车队从头喊到尾,众人吊起精神继续赶路。

至申时末,日暮黄昏之际,才隐隐靠近高阙附近的荒村。

已经急行了几个时辰,郦依君提议道:“给他们民夫休息一下。”

押粮官员便吩咐众人止步,原地休息小片刻,顺便解个手:“接下来不歇脚了,统统都去解个手,酉时必须要赶到!高阙的兄弟们等不得!”

众人赶紧起身去拉撒,郦依灵正要回避,发现四面八方都是解手脱裤子的士兵,她的眼睛无处安放,颇有两分尴尬。

忽然怔道:“等一等!”

——这里士兵、部曲、民夫一共五千人,五千大军齐齐蹲茅房,该是何等壮观的场景,走了以后怎么办,留下一地五谷轮回之物吗?

她蹙眉提醒道:“你们解手归解手,总该挖个地方好歹掩埋了才是,否则路过的人该怎么办?”

押粮官没有反驳,想来郦依灵这种好出身的人大概十分忌讳这些不雅观的事,他也没必要和她犯冲,便爽快道:“是考虑不周了,我这就吩咐下去,叫他们先划个范围,一会儿解完手处理掉。”

他转头就吩咐了下去,划了个方圆一亩大小的五谷轮回之所,众人分批次去解手。

几千人一起挖一亩地,也就片刻功夫,热火朝天地动土,将土堆放在四周。

郦依灵坐在马上喝水,正要小憩片刻,忽然听到人群里一阵嘈杂,有人在问:“这是什么?”

“死人啊!”

人群里一阵小小的骚乱,郦依灵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走了过去。

挖出尸骸的是军府的士兵,并没有很惊吓,他们天天看着尸体下饭,一个骷髅头根本不算什么。

只是这骷髅染了血,埋在荒郊野岭,尸首分离,怪凄厉的。

附近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会发生什么也就不言而喻。

一个骷髅头,都可以浮想联翩出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郦依灵也不怕,她惯来是胆子大的,从士兵手里接过那个骷髅头端详,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低沉,长长叹了口气:“这人也是可怜。

死得无名无姓,连葬身之处都没有。”

其他人也沉默,兴许是这骷髅勾起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有些人交头私语。

“也太惨了,家里后人想给他上个香烧个纸,都找不到地方。”

“别人扔去乱葬岗子,也好歹身首是全的,这人连身子都找不到了”

却有一句话,所有士兵都默契地没有说出口。

——只盼自己日后不幸战死沙场,也千万不要落得这样下场。

郦依君见妹妹站在一群军汉中,他始终不放心,就跟了过来。

走近了便听到众人的议论,再看到郦依灵手里那个骷髅头,不免有些渗:“把它安葬了吧。”

也是在这些士兵面前做个态度。

若上官能善待一个无名的骷髅头,行事仁厚,他们才敢放心——面对着随时有可能战死沙场的未来,也就省去了许多死后的忧患。

郦依灵捧着骷髅,闻言点点头:“兴许是哪一场战祸中死去的士卒,或者死于胡人杀戮之下的无辜平民吧。

无论是谁,既然被我们发现,就是缘分,是该好好安葬的。”

士兵中热闹了起来,在两军长久对峙后气氛焦灼的军营里,少见这么有人情味的上司了,哪怕他们只是郦家私兵的头领。

有不少人道:“我们也来帮忙!”

今天善待别人尸骨,惟愿将来有那样一天时,自己也被人善待。

——

既然要正经下葬,就不能离五谷轮回之所太近,以免受其污秽。

郦依灵左右瞻顾,选定了几百步外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坡脚下,意喻着背有靠山。

其他人带着铲子帮她掘土,三两下就将葬坑挖好。

风夹带着沙尘的味道,吹过旷野,粗粝的沙子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风吹猎猎。

可怜无定河边骨,兴许是春闺梦里人。

郦依灵想了想,从脖子上取下了一根红绳结,上端挂着一张桃木平安符。

她将那平安符缠绕在骷髅头上,再将骷髅稳稳放入葬坑里。

“这是我在孝感寺求来的平安符,戒空法师送我的。”

她收回手,站起身,示意可以填土了,众人开始动作,她则看着那骷髅头被一抔抔黄土掩埋。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旷野,眺向远方,那在风中缠绵的轻沙,埋葬了一代又一代忠骨。

她微微叹息:“戒空大师说,桃木平安符有镇定安魂的功效,这个人死后漂泊无定,有这平安符陪他,希望他的魂魄,能够回去见到他最想见的人吧。”

多少枯骨,犹是春闺梦中人啊。

——

少司命站在城头上,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

方才,仿佛是一阵劲风刮来,他忽然与一处阵眼的骷髅失了感应!

是有谁动了骷髅么?

还是一时的变故?

此刻,高阙塞城中正全军戒严,气势如绷紧的弦,蓄势待发。

少司命远离他们,独自一人站在城头,闭上眼睛,以灵觉巡梭那九处感应。

不对,依然只有八处。

他反复尝试了数次,终于心下了然——不知是谁,发现并动了他的骷髅,且做了什么手脚,使他再无法感应!

素来对世事漠然的少司命,此时不得不说十分惊愕。

凭他的功力布下的阵眼,若不想被人发觉,就一定不会。

可如今不但被发现了,甚至对方切断了他的感应,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事——对方的道行该是何等高深?

不得不说,这十分打击。

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找回骷髅。

用于破坏晋国天阵的九个阵眼,被人挖去了一个,还谈何破坏。

拓跋乌还等着雾散后突围呢。

至于拓跋乌,也来不及知会了。

西魏已经定了今夜突围,全军戒严操练,若临阵改变指令,势必再而衰三而竭,以致军心大乱。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阵眼修补回来。

况且——之前军祭都已经转告了拓跋乌,信誓旦旦,说阵眼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结果下午就被人挖了出来,这也太打脸了。

少司命总还要替他师父要这张脸。

他抬起戴银镯子的手,天光在镯子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泽,轻灵的声音穿透苍穹,未几,山鬼如魅出现在他身后。

少司命吩咐道:“去惊门。”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动了他的血骷髅,他师父花费数年心血苦心淬炼的厉鬼,竟然能这样轻易被人挖出来,还被切断感应?

——

半个时辰后。

少司命站在一片广袤的五谷轮回之所前。

天地久低昂,旷野一片沉默,唯留触目惊心。

一阵卷着尘埃的长风,吹过

他差点晕过去。

一半是熏的,一半是气的。

缺德,真是太缺德。

身为心狠手辣的少司命,北燕国师亲传弟子,从小到大手中人命无数的薄情人,第一次,想对别人骂出这个词。

晋国不止德妃缺德,晋国全体国民从上到下都溢满了缺德!

晋国不止德妃是个坑货,全晋国就没有好东西,都是坑货!

——谁?

!究竟是谁干的?

宣扬能耐,挖出骷髅就罢了。

为什么给他留下一大片一亩地的屎,就翩然离去?

不觉得道德的包袱很沉重吗?

少司命气得乳牙都要长出来了。

挑衅,这一定是挑衅!

他已经可以想象,对方那十分得意的嘴脸,那含着轻蔑的微笑,那闪烁讥诮的目光,抬手将他的血骷髅,扔进了这粪便坑里,再用屎掩埋!

要是粪便坑不大也就罢了,挖起来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

可是,对方留给他的粪便坑,目测方圆竟然有一亩之广袤!堪称是沃野千里!一望无垠!这样场景,何等壮观!

他须得把这一亩的粪便全部翻找一遍,也不知要翻多久,才能找到他的血骷髅!

最惨的还不是这个。

从粪便里找到了骷髅,他还得洗干净,才能还给师父。

且那是师父的宝贝,花费几十年光阴选材、折磨、淬炼而出,却被扔进粪坑里污染,他会接受责罚

少司命想想,就觉得一阵窒息。

也不知道是为翻粪坑而窒息,还是为阵眼被破坏而窒息,还是为将骷髅洗净而窒息,还是为将骷髅还给师父后接受惩罚而窒息。

总之天地逼仄,宇宙沉默,世事不仁。

到处都充满了老天的恶意。

少司命头一次出离地愤怒了。

他从小到大没有这样生气过,连掉进德妃的坑中坑都没有。

他在脑海中排查了一遍,想想这世间,也只有两三个人有能耐发现他埋下的阵眼。

而目下会插手此事的,必然是那人无疑了。

——很好,郦清悟,你给我等着。

给我等着!

——

——

——

剧场:

男主:qaq我做错了什么?

!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