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拯救……白莲花……

谢令鸢委实有点难以接受。调回宫斗模式后,她自知被白婉仪陷害,没还手就很圣母了,倘若还要救白婉仪的性命,她觉得自己浑身差不多要散发出《西斯廷圣母》玛利亚的慈悲光环!

星使又在一旁唉声叹气:“您如今虽对宫里失望,却不能置性命于不顾。”

他是为了她好。这些日子谢令鸢也想了很多,以后倘若还能将声望刷回【众望所归】,能保证性命,她就离开宫,也不想在这里虚与委蛇。

就算是为了那清净自在的一天。

“我去找太后请旨,先去看看白婉仪。”

她现在虽然被解除禁足,却依然是戴罪之身,只不过死罪免了,活罪难逃。毕竟桃花口脂是她亲手所做并送了阖宫上下,这一点她难辞其咎。她已经吃了够多教训,不想在这样敏感且暗潮涌动的时刻,再给后宫那些妃嫔们留一丝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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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蝉鸣聒噪,肆意唱着喧嚣,却显得莫名凄清。

谢令鸢走入仙居殿时,白婉仪正坐在箜篌前,背对着门,擦拭着她的琴。这是萧怀瑾特意命人以小叶紫檀木做的琴,音色柔而不媚,余韵悠长。

她推开门时,白婉仪先看到了一束光,随即是谢令鸢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她头也未回,却熟悉谢令鸢的身形气息,淡淡道:“恭喜德妃洗脱冤屈。是来向臣妾兴师问罪的么?”

“如果你愿意忏悔,我也不介意听着。”谢令鸢颔首,有点苦笑:“不过也是要感谢你……让我认清了这个后宫,被你陷害也不算,我算是被自以为是害的吧。”

白婉仪一直聆听,她背对谢令鸢,看不见神情,但想来这番话是听进了心坎儿里。她轻声道:“去岁冬时,我昏迷不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我的亲人,还有义兄,他们在对我微笑,仿佛就要牵着我的手……我觉得很美好。可在美好之后,我忽然看到了你,顿生忐忑。”

“我的秘密见不得光,你的出现,是揭穿我身份的威胁。醒来后,我向皇后打探,原来钱昭仪昏迷时,也梦见了你。那时我便知道了,梦里的你并非巧合。你大概是用了什么异术,可以窥探我的梦境。”

怪道后宫那么多妃嫔,白婉仪独独挑中她来陷害——

谢令鸢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她看见了不该看的,要被灭口!

“我不知道你看见了多少,唯有除掉你,方能不留隐患。”白婉仪慢慢回过身,望入她眼中。

未施粉黛,仪容素净,白婉仪神色如平滑如镜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

——白婉仪,是在向自己解释么?

谢令鸢一瞬闪出了这个念头,却没问。

大概白婉仪的自尊,也容不得她这样直戳了当的问。但是……大概白婉仪对她还是有一丝丝在意,才会向她解释吧?

可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要陷害她呢?

这个人心态未免太复杂了。

谢令鸢不再去想她陷害自己的事情,只会添堵。遂开门见山道:“我来,是想救你。”

救?

白婉仪一怔,意外到失语。

她素来习惯了掩饰情绪,而今放下了重重枷锁,那错愕也就不加遮掩地流露出来。随即,她摇着头轻轻笑了,不知是不信,还是在笑谢令鸢傻。

“不必了。”她淡淡道:“没有人可以救得了我,依国朝律法,牵连谋反,乃诛九族之罪,要腰斩弃市的。我也没有抱什么侥幸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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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有人哀泣求饶的,就是没见有人上赶着死的。谢令鸢提醒她:“此事未必没有生机。陛下待你深情一片,我若帮你求情,陛下又心软念旧,兴许是可以救你一命。”

“……”白婉仪盯着她,像是盯着一个异类。看了很久,似乎也没有想通,不可能想通。她的智慧,在德妃身上,踢了最大的铁板。遂问道:“我这样害你,你不恨我,反而救我?”

不气才怪呢。谢令鸢也不说心灵鸡汤似的假话:“自然是怨过你的。”

她让她失去了人心,虽然那种得来容易的人心,根基也本就浅。

“那为何还要救我?我死了,你们应该弹冠相庆才是。再也没有人缠着陛下独宠,后宫所有妃嫔都可以承陛下的恩泽,今天这个宫里一夜,明天那个宫里一宿,你们欢心,陛下亦有所交代,皆大欢喜。”

“不。”谢令鸢严肃深沉地打断了她:“我一点也不想侍奉陛下过夜。”

白婉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真有趣。我怎么直到今日,才发现德妃竟是如此妙人……我很喜欢这样的人的。”她仰起头,仿佛回忆,声音都如烟如雾地缥缈起来。

“德妃,这话倘若是你先前所说,我大概只当你是逢场作戏,不会相信。不过我已近死,你也没有骗我的必要了。那,为什么呢?”

她很难得如此认真地探究。谢令鸢想了想:“因为我不喜欢他啊。不喜欢还侍奉,不是很痛苦么?”

白婉仪有些不可思议:“只是因为不喜欢?可你是他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喜欢,说痛苦?”

对这样的不解,谢令鸢理所当然:“在是他的妃子之前,我首先是个人啊。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要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逼迫自己忍受一生,向他邀宠给他生孩子?”

真利己。白婉仪想了想,却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但她跟德妃是说不通了。谢令鸢永远是那么语不惊人死不休。

其实她颇有些羡慕。有些想法,她永远想不到,有些话,她也永远不敢说。

且德妃说要救她,仅这一点,就够惊世骇俗了。她自嘲地轻笑,忽而想起了什么,敛起了笑,认真道:“你说要救我……我不求苟活,但能否请你在我死后,帮我做一件事?我想为一个人,翻案。”

她快死了,却说翻案。

仿佛宿世的风千回百转地吹过,谢令鸢瞬间彻悟。

“这就是你……在大好年华,甘愿背负骂名入宫,忍受内心煎熬、痛苦挣扎的缘故?”

太……

她一时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这感慨——

太无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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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不可理喻的模样,白婉仪不以为意。

“你们觉得,我牺牲的很多?倘若我这算苦难,那些……为了胸中所志,抱憾冤死的英雄呢?”

她的声音不大,最后一句话甚至轻柔。

但如羽毛般轻的话,震慑了谢令鸢。

“十一岁我在朔方郡,目睹守将苏廷楷从万人敬仰的将军,成了叛国之徒,双子至今杳无音信,我就明白了。”

“什么是英雄,什么是恶徒,人之一生行走于世,不堕初心,求的不过是世间公正的盖棺定论而已。你们觉得我付出生命似乎不值,我才为他们不值呢!”

谢令鸢说不出什么来,她沉默听着。

“那时候我想,当世人无德,天下无道,如苏廷楷这般的人,付出性命,守护的却是这样愚蠢的民众,这样营私的朝臣,这样只谋权术的帝王。这样的国,值不值得他们付出?”

“你说的……我也能懂。”谢令鸢轻声和了一句。

大概历史上很多英雄,看到自己保护的人及其子孙,有着无德无良的劣根,那些愚昧丑陋的嘴脸时,怎么也会绝望一下的。要什么雄心壮志呢,为这些贪婪愚昧之人牺牲值得吗?

“但是……”白婉仪轻轻一笑,眼中蒙起了袅袅光辉,似是在说她的神祇。

“他从没有这样想过,尽管他见识那些丑陋比我更多……他也从未动摇过平定四海的志向。他真傻……在被处以腰斩极刑时,我真想问问他,动摇了吗?后悔了吗?”

“可是,他不会告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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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说“他”是谁,但谢令鸢心中,已经隐隐勾勒出了一个影子。

“他就是你想翻案的人。”谢令鸢不需要回想,这个名字太如雷贯耳,哪怕他死去了很多年。“他叫韦不宣,奉国公世子、承恩郡公之子。十七岁处以腰斩极刑,成为长安最令人扼腕的传说。”

她道出名字,白婉仪略有意外,随即明了:“是了,你在我梦中见过他。我哥哥曾被同窗诬陷盗窃而下狱,诬陷他的人族叔是刺史,我求救无门。是韦不宣救了我,救了哥哥,还给了他一份差事,给了我几年的安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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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逐渐慢了下来,是回忆起少年时光。

记忆中是一片乌蒙蒙的——那是朔方城的上空。其实北地多的是晴日,可不知为何,她回忆起那时候的颜色,总是灰压压的。

可奇怪的是,好像韦不宣出现在生命中后,朔方城的上空,都是万里晴空、蓝天白云了。仿佛永远是春天,仿佛桃花次第开不完,仿佛太阳永远也不会落下,如他人一般骄炙。

记得残破的城池,地上随处可见尸骨,一片战乱后的荒芜。有些人家的门楣都掉下来了,半斜不斜地砸在地面上;五六岁的小孩子蓬头垢面,坐在台阶上睁大眼张望,等待自己的父母;偶尔听到喝骂声,是异族打扮的士兵,骑在马上吆五喝六。

记得四月,第一片桃花在呼啸的北风中巍巍地绽开,他为这座城池带来了希望。

他从云中郡赶来了朔方,收回了朝廷官军都无力收回的城池——如今想来,官军恐怕不是无力收回,只是为了逼君罢了。然而那些勾心斗角的代价,却要由边陲手无寸铁的百姓来承受。他们被敌国士兵追杀着,戟叉几乎要落到头上——

天外呼啸的利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射入那士兵的咽喉处,穿颈而过,开出一片绚烂的血岚。

当她死里逃生,在城墙下战乱纷纭的繁芜中回头望去——第一眼是光芒与清净。

他收起弓箭,似乎因这精准力大的一箭,而纯粹的自得,吹了声悠扬的口哨。这口哨声并不好听,奇诡却别有情趣。北风扬起他的大氅,他驰向了战乱厮杀之地。

你看,这样灼眼的存在,经常照亮了别人的一生也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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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朔方城收回来,他在画曲馆救下了被人刁难的她。他是当地人人敬仰的英雄,带走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也没什么稀奇的,老板甚至不肯收他的钱,说人就送给他了。

“真有意思,”他笑吟吟的,摸了摸她的头发:“送个小妹妹给我。”

他觉得朔方的民风很有趣。

但其实并不如他眼里看的那么新鲜那么光洁,否则她哥哥怎么会不明不白地下狱了呢?

韦不宣好人做到底,也有的是人上赶着攀附他,只要一句话吩咐下去,什么事都查明了——她的兄长白术,得了某户姑娘的青睐,对方的表兄嫉妒,陷害他盗窃书具。

韦不宣听了,又觉得很有意思。竟然不因家族官场利益,而是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陷害别人。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是很有趣吗?

不消他说什么,白术就被人从牢狱里放了出来。对于这个救了他、救了他妹妹、乃至救了全朔方城的人,白术铭感五内,拖着病躯也要亲自去谢恩。

于是他背着一捆自己亲手编的草绳,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去跪在了韦不宣的门外。

那时白婉仪以为,韦不宣一定会觉得有趣——谢恩居然是送草绳,他一定会笑的。

然而韦不宣并没有。

他亲自开的门,看到白术坚定地跪在那里时,他没有笑。

年幼的她心想,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陷害人那么可怕的事,他笑了;送草绳这么可笑的事,他不笑。

后来,白术因才学有成,就留在韦不宣的身边,做一些掌文书之事。但他因为牢狱之灾,落下了病,出狱后不过半年便去了。

临终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韦不宣待他有知遇之恩。

“他用人不疑。”

士为知己者死。

白术生前最喜欢看《刺客列传》,喜欢豫让的故事。白婉仪小时候,听的最多的也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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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术死时,妹妹白碗年岁尚小。

她觉得哥哥那么信任并忠诚的人,一定是伟大善良的,于是她很有粘性地跟上了韦不宣。他如父如兄,更如神祇。

夏天坐在韦不宣家的凉廊上,她望着凉廊外的雨幕,忽然问道:“韦哥哥,你当年为何救我呢?”

这世间那么大。不幸的人那样多。

他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事。像她这般,在敌人举起的刀剑下丧命、在大腹便便的宾客调笑中受辱的人,是有很多很多吧?比她不幸的,更是多许多了。

那时,韦不宣听了她的问话,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她识趣地没再问,任凭蒙蒙细雨,随着屋檐偶尔滴落在青石上,滴滴答答。

“十来年前,我有一姑姑入了宫,害死了一个会弹箜篌的女子。”良久,他娓娓道来:“看到你的那一刻,想到了还在冷宫幽禁的她。兴许,是想为她赎罪吧。”

她没想到还有这层内情,颇好奇地问道:“那皇宫里,是不是很可怕?”会害死别的女人,还会把人关起来,比明争暗斗的画曲馆还要残酷得多呢……那里是不是金碧辉煌的监狱?

“嗯,很可怕。”天不怕地不怕的韦不宣点点头。见她一脸感叹似的,微微一笑:“还好你不会进那个地方。不然哥哥也会觉得心疼的。”

被他心疼了,白婉仪很高兴。

被人疼爱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她一边心里甜甜的,一边想,以后一定不会进宫里去,不然韦不宣哥哥会心疼的。

一定不能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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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韦不宣给她取了名字,是打算认认真真地抚养她了。

“不叫白碗,女孩子叫得好听点。我给你加个字……”韦不宣说着,提笔铺纸,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仪。

“唔,就叫婉仪吧。”

仪态婉约,风姿绰然。

一字之别,却仿佛人生都有了点睛之笔,蒙放光辉。

白婉仪去看那个字,带着叹服。她看过父亲和哥哥的字。

韦不宣的笔锋笔法,带着挥斥天下纵阖四海的恢弘力度,感觉好像撇捺间,装满了整个世界。

及至后来她入了宫,见了形形□□的字,也知道韦不宣的字论美感是不够的,譬如比之宋逸修的字,韦不宣是远远未及了。他的字称不得好看,却总有动人心魄令人激昂的力量。

可那时,她就觉得这是世上最壮丽的字。

韦不宣写下她的名字,似乎也很满意,习惯地转着笔玩,他转笔技法可谓出神入化,笔在他手中,如长了翅膀一般,轻盈转身,那蕴着墨渍的狼毫,藏着调皮的星星点墨,飞到了他的脸上身上。

他虽然肤色底子白皙,但大概是爱骑马,不是那种极白的,墨滴飞溅到脸上,白婉仪一怔,笑了起来,声音如清脆的旋了调的曲子。韦不宣被她笑得疑惑,摸了下脸,似有懊恼,却也跟着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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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喜欢喝朔方一种很劲道的酒,遂带她去过酒肆。

朔方城外,是千年的黄沙,掩埋了朝代更迭。这里汇聚了天南海北的人。有西凉国来通商的人,亦有中原远去大食的商人。城中偶尔可以看到骆驼,驼铃声随风飘零。

城里有一处不起眼的酒肆,幡子随风飘荡。这里实在是破败极了,门口矗立在街边,如同门牙缺了一颗,漏着风的黑洞洞,几乎令往来的人不想踏足于此。

然而,她跟随着韦不宣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应该说热闹得很,都是些江湖草莽汉子似的,赤臂露膀,髯长须粗,嗓门震天,吃起东西来大口豪迈得仿佛能吞下去一片天地。

韦不宣认识这个酒肆的老板。其实他并非第一次来朔方郡,毕竟韦氏祖坟在此。

百余年前,韦家发迹时,有高人定风水,说韦家的坟冢,得放在朔方城西北,背靠故国,面向北漠,“可见天下之瑰丽,可了生者之夙愿”。韦家如此照做了,力排众议,迁祖坟于朔方西北,但“可见天下之瑰丽,可了生者之夙愿”,却没见到啊?

白婉仪说,可能还没发生吧。也许,这瑰丽,是在你手里完成的。

也可能是在我死后,让我见证的。韦不宣笑意盈盈,简单一句竟有这样自信的气魄——整个韦家百年迁坟,只为了让他死后见证奇迹。

酒肆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似乎曾经很是了得,受人敬仰,不知为何归隐至此,开了这家酒肆。他和韦不宣高谈阔论,议论世间种种。说着揭开了一坛酒。

“英雄泪”。那老板得意地说,这酒只有英雄配喝得,喝了以后,先是觉得快哉落泪,有美人兮偎偎我怀,五陵风流把盏言欢。然后是觉得悲哉落泪,世间至悲,莫过于英雄末路壮志未酬,与天地问穷途无道,方知阮籍穷途之哭。

白婉仪听不明白,唯有很认真地吃着花生米,见那酒肆老板同韦不宣又说着什么笑了起来。

你们女子是不能明白这种心情的!那老板说,似乎很是高兴遇到了知己,又陷入了年轻时仗剑走江湖的豪情中,半眯起眼睛,声音是被岁月温柔了的沧桑——不明白才是福气哪。

韦不宣的笑依然明媚,白婉仪却觉得还是不一样。她也不缠着问,听他们逐渐唱起了民谣。

他唱歌时,喜欢用筷子击节,一定要打着拍。不然他要抢拍子,还容易走调。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愿你来生投到我的家,甭管是女儿还是我妻呀,你是我心中最美的花!”

白婉仪听过这个边境动人的传说。她问,张将军是英雄么?韦不宣说,是啊。

酒肆老板抢过来说,她是人人闻之肃然起敬的英雄!她被敌人活剐于阵前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声痛也不呼。后来,后来方将军去为她收尸时,才发现她舌头都咬断了——疼的。你说是不是英雄?

“可是,她也是女子,你们刚刚怎么能说,‘我们女子不明白这种心情’呢,她肯定明白的。所以你刚才说的,是偏颇的。”白婉仪很笃定道。

而酒肆老板这次倒没笑了,破天荒给白婉仪倒了一杯酒,他宝贝得不行的“英雄泪”。笑着点头,这姑娘真伶俐,我差点都忘了,张将军是女子了。

在他们心中,张将军是英雄,他们自然就忘记了她的女子身——白婉仪心想,可怎么会忘呢,这曲子开头不就是张家姑娘吗。

这个问题,白婉仪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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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听她轻声漫语,讲完了他们的故事。不自禁坐在她的面前,抬手抚着她的琴弦。

“他是你和你哥哥的恩人,他死后被写入《罪臣实录》。所以你想给他翻案,让他生时冤屈,死得无憾。是么?终你一生,只为完成这件事,从未想过为自己而活。宁愿舍弃最爱的人,舍弃自己的性命。”

白婉仪轻轻颔首:“你也不必用如此惋惜的腔调,我不喜欢这样的怜悯。死生之事而已。”

死生而已。

“死生之重不过有四,一则殉道,二则家国,三则报恩,四则酬知己。我死得如心所愿,并不觉得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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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最虚伪的手段,行最真挚的事。

谢令鸢不知该如何劝说。

可白婉仪怀揣翻案之志,却爱上了萧怀瑾,为他做下了许多一发不可收拾之事。她变得犹豫不决,最终葬送自己。

“可是你的翻案,永远不可能实现的。”

谢令鸢知道她的偏执。打破一个人的极端,唯有另一种极端:“韦氏本就是替罪。倘若你翻案成功,国本都会动摇的!”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如洪钟地裂。

白婉仪耳边嗡嗡的。“——你说什么?替罪?国本动摇?他替谁的罪?”

她的声音越发急切,不再是那个一潭沉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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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方才脱口而出,将当年四姝争后的真相道出来了。

在宫人的眼里,当年是韦氏因失宠而愤恨在心,针对后宫最有权势和最受盛宠的两个女人——德妃与贵妃,谋划了一切。于是德妃丧子,贵妃又牵扯了朝堂之争,不得已服毒自尽。淑妃掌权后张扬跋扈,又兼滑胎后有些神智失常,被皇帝降了位分软禁;柳贤妃死得蹊跷,明面说是病死,但传言都知道是太后所杀。

可事实的真相是,当年韦氏废妃是无辜牵扯,皇帝早有意除掉韦家,用她做了替罪羊,也能掩盖萧怀瑾生母的劣迹,当一块遮羞布。

所以,只要萧怀瑾在位一天,韦氏就不可能翻案。

这是宫闱秘事,但若白婉仪殉错了道,也太冤。

“韦氏早就被忌惮,韦不宣的死,是冤屈却也无可奈何。”

谢令鸢平静地,将景祐四年发生在宫中的事,告诉了白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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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阵阵,从窗外的翠色中喧嚣传来,充盈了殿内。

阳光徐徐,却不炎热,仙居殿的清幽辟开了一隅阴凉。

谢令鸢的话音虽平稳,事情却不平静,那是惊涛骇浪,尽管已沉寂了许久。

良久后,室内都寂静了下来。

白婉仪淡淡道:“我知道了。”

她看起来也那样平静,仿佛谢令鸢说的话,没在她心中留下半分涟漪。

谢令鸢等她回心转意。

最终白婉仪淡淡一笑,似有讽刺:“原来我这么些年,不过是飞蛾一样,扑向被虚伪之火掩埋的真相。到头来,镜花水月,风把黄沙吹过来,就掩埋了,什么挣扎的痕迹也留不下。”

这话说得真有些怆然。

她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了妆镜台前,对着镜子梳妆。

谢令鸢看着她的背影,看不见她眼神中闪过的转瞬即逝的绝望。

“我确实也没有必要,做这些无谓之事了。想要翻案,是不可能的。不是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需要谢令鸢劝,她知道以白婉仪的智慧,说这些都是废话。白婉仪不需要她点通什么,自己就可以想通了。

妆台前,白婉仪仔仔细细地梳妆。

涂上桃花口脂。

额间贴上了荷花花钿。

飞天髻上点缀了步摇。

她换上云色的广袖大衫,衣料薄如蝉翼,玉色的披帛逶迤。

她的眼睛很漂亮,总是含情凝睇的模样。从妆镜台前站起来时,谢令鸢恍然看到了一代宠妃的美、傲、韵味。

原来白婉仪在她们面前,其实一直很收敛。原来身为宠妃的她气场全开,竟然令人挪不开眼。

她站着,谢令鸢坐着,便仰头望她。

白婉仪微微一笑:“德妃,你还记得么,春耕那日,你欠了我一个人情。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践的人,不会背诺。”

“我记得。”谢令鸢点头,那是半年前的事了:“那夜武修仪出了些状况,你隐瞒下来了,我是要谢谢你。”

“那就请你帮我个忙,我想求见陛下,请你替我向他转达——婉娘想给他弹箜篌。”

她盛装隆重,轻轻擦拭着凤首箜篌,目光温柔凝视。

谢令鸢见她神色诚恳,便明白,她大概是想梳妆打扮,挽回皇帝的心——毕竟萧怀瑾最喜欢听她弹琴,说不得见她求情就心软,会放她一命。

也好,总算白婉仪想通了。

谢令鸢颔首应道:“欠你的人情我会还,我会替你求见陛下。”

她做事一向干脆,又怕白婉仪改了主意,这就准备去面见皇帝。

临行前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白婉仪跪坐在琴前,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一个疑问浮上心头,谢令鸢脱口问道:“白婉仪,书箱里的那些兵器,你也并不知情,为什么要在陛下面前,替我承了这个罪过?这是比谋害皇嗣更重的死罪。”

白婉仪抚摸着箜篌的凤首,只淡淡一笑,让谢令鸢看不懂。

既然等不来回答,她就要离开了。然而在迈出仙居殿的那一刻,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轻柔得几乎听不见的话。

——“谢谢你的口脂。”

白婉仪还随身带着。

她的手指在小叶紫檀的雕花纹路上轻轻拂过。

虽然她之前,想置谢令鸢于死地,以掩藏她的秘密,可当谢令鸢将亲手做的口脂放在她手上的那一刻——

她想,大概永远忘不了那馥郁的香气了。

要是天意不那么弄人,要是人间不那么讽刺,也许她会很喜欢听德妃说话——就像小时候喜欢听父兄讲历史故事,长大一点喜欢听韦不宣讲天下见闻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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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仙居殿,星使等在外面,迎了上来。谢令鸢向他点头,示意有救,自己也死不了。

星使露出了释然的笑,这单纯的笑容落在谢令鸢眼里,令她心生感慨——至今心心念念着她的生死攸关,也只有面前这个星气化作的少年了。

她很快派人去御前传了话。

“白婉仪求见陛下,说想为您再弹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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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婉仪说,想再求见陛下,弹一曲箜篌。

紫宸殿里,萧怀瑾泥塑人似的,呆了两日。

这个名字,如今听起来依然那么锥心刺骨。可是当她服软,说想再弹琴时,萧怀瑾觉得,他还是想去。

还是想见一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