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皇后从早产到堕下死胎,都是德妃一手的安排,那德妃未免太可怕了。

何贵妃神游天外,恍恍惚惚。说不清心中这种惊怖和心灰的感觉从何而来。

这个空档,长生殿的宫人去宣了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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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薨了以后,谢令鸢和其他妃嫔一样,只守在自己宫里,安静如鸡,低调做人。因此接到太后宣召时,丽正殿上下都十分意外。

从丽正殿去往太后宫里,谢令鸢一路总有隐约不安的直觉。画裳跟在她身后,忧心忡忡望着她的背影。在这个时候,被太后宣召,显然是有什么事了。

夏日炎炎,蝉鸣喧闹,此起彼伏绵延数里,令人心浮气躁。

也因这气氛故,丽正殿所有人心头跳得突突,守在长生殿外,看着德妃迈进了长生殿的门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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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何太后坐正位,何贵妃坐在她身侧,常姑姑和韦无默侍立在两侧。还有几个宫女内侍,分守在外殿。

谢令鸢一看这个架势,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她们都是她相熟交好的,虽不至于称一声姊妹,关键时刻帮一把总是做得到吧?

况且她自忖行端坐正,没什么好忐忑的。

谢令鸢跪在太后面前,腰身挺直,恭敬行礼。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见过贵妃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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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容琛睇过去一眼,何贵妃则看她一眼后垂下头。

韦无默走上前,谢令鸢眼前飘过一片绿云,一个白瓷方盒滚落到地上。韦无默略带冷淡地问道:

“德妃娘娘,奴婢奉旨彻查皇嗣中毒一案,发现了致使曹皇后早产的一些物证。——这桃花口脂,您是送了宫里不少人罢?奴婢斗胆问一句,为什么要阖宫上下都送了一道?”

谢令鸢一眼瞅到地上的桃花口脂,怔住了。她也是聪明的,全不必韦无默道出什么前因后果,就瞬间明白了。

虽然想不通桃花口脂与皇后早产有什么关碍,但一定是诱因。

——是巧合,还是被人算计?

她在脑海中,飞速回想这个口脂的因缘际会。

开春时,白婉仪在她面前回忆起小时候民间盛行的桃花口脂,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亲手做这口脂,一来是兴致,二来也想借此和武明贞、白婉仪走近。真正的武曲星君那时初入宫,她若要和武明贞熟络起来,以这种方式接近,不啻于是最自然的。

她头一次做口脂,控制不了分量,口脂做的挺多。不患寡而患不均,送了武明贞和白婉仪后,为免丽妃等人容易多想——白婉仪也曾笑着打趣她,说不要厚此薄彼,谢令鸢就干脆每人都送了一份,连谢家妹妹都有。

这桃花口脂为她博了不少声望,谢令祺收了她亲手做的口脂后,扭扭捏捏叫宫人回来传了话,道了声谢。而那些位份比较低的宫嫔,一年到头被遗忘在深宫的角落里,未想到德妃居然还记挂着她们,亲手做的口脂也给送来一份,她们都感动不已。

可如今,她该怎么解释?

她要怎么解释?

桃花口脂一事,甚至赖不到任何人头上,还是谢令鸢自己翻书学来的!

“太后明鉴,臣妾会想做桃花口脂,是开春去仙居殿游园时,白昭容看落英缤纷,回忆起来。臣妾方知还有这等玩意儿。听她言语里颇有怀念之意,臣妾就对那桃花口脂起了动手做的心思。一来怡情赏玩自用,二来赠人也有余香。”

她坦承道来,不仅是何太后、何贵妃,韦无默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白昭容。

她们几人都是宫斗历练出的,即便不知道白昭容心思好坏,也看得出这个人必定不单纯。肯定是比德妃更复杂的。

又听德妃继续道:“臣妾之所以送了阖宫上下,乃是想着……低位宫嫔,其实怪可怜的。”

何贵妃这些人若不受宠,好歹还有娘家贴补;但那些宫嫔多是地方人氏,宫里无依无靠的,胭脂水粉用得还不如莲风、画裳这些得宠大宫女呢,她德妃区区一力,帮不了这些女子,她送点口脂让她们高兴高兴总行了吧?

话音落下,长生殿内安静了一瞬,宫外的蝉鸣聒噪声清晰可闻。

——她说,怪可怜的。

一个本也不受皇帝宠幸、没有子嗣的德妃,却也在可怜宫里那些位份比她低的宫嫔。

说不出是哪里让人嗟叹与恍惚。

韦无默稍稍舒了口气,追问道:“你说是白昭容先对你提起了那桃花口脂。配方也是她告诉你的么?”

虽然在回答时,谢令鸢已经渐渐猜测到,这大概是白婉仪对她的刻意引导,心头油然起了股怒火,但谢令鸢还是诚实地回她:“不是。配方白昭容所知不多,只提过有桃花和苏合油。其他都是我翻书找到的。”

她理不出头绪,望向太后:“只是臣妾不明,这口脂与皇后一案,有何关系?”

韦无默看着地上那盒瘫尸的口脂,不知德妃是真不知还是装的:“桃花与苏合都有活血行气的功效,配着桂枝丹皮桃仁等,加大剂量可以堕死胎。后宫每日两道晨昏定省,众妃嫔齐聚皇后身侧,时日长久会产生什么影响,娘娘还不清楚么?”

“……”谢令鸢当然不清楚,她生活的时代,传统医学早已没落,麝香能堕胎还是她演宫斗戏才知道的,所以竟然都不清楚,原来桃花还是一味药材,清新淡然的苏合油也有隐患。

她茫然地听着,韦无默每个字都仿佛千钧,重重压在心头。她每听一声,心脏都在收紧一寸。

皇后薨时,她也是略有些伤感的,但没想到,她亲手做的桃花口脂,竟然成了罪魁祸首。

她又想起谢夫人入宫时,对她说的话——皇后有孕,谢家大伯总预感会出变故,家里反复叮嘱她们姊妹俩,要远离纷争,以免卷入漩涡里。

却还是没能避得开。

她以为她能避开的,她以为她这半年颇得人心。

想到这里,谢令鸢再也绷不住挺直的脊背了,她渐渐有些弯身,如同背上负着什么重物压下似的。

长生殿安静了很久,仿佛有生死那么漫长。

终于,何太后发话了,不喜不怒,声音似乎是从很沉的山底下冒出,说不出的厚重。

“眼下,皇嗣投毒的幕后之人尚未查明,也未能确定口脂一事是否巧合。此案还是要查下去。德妃先回丽正殿,这几日禁足,着宫正司仔细搜查丽正殿。”

大家似乎都忘了提醒一样,又过了很久,谢令鸢才俯首谢恩:“臣妾谢太后恩典。”

谢是真心的,她知道,太后让宫正司搜查丽正殿,其实也是保护她。倘若没有搜出任何罪证,她自然可以想办法脱罪。

何容琛算是对她开恩了,虽然桃花口脂确实造成了皇后早产,此乃无可辩驳的事实,但太后没有问罪,只叫韦无默继续查下去。

她示意德妃先退下,宫人上前,扶起谢令鸢,送其回丽正殿。

待谢令鸢的身影走出长生殿,何太后叫人拾起那枚口脂,拿在眼前端详。韦无默站在身后,问她:“太后,您是觉得,德妃是无意的吗?”

何太后想了想,道:“很多事,说不清是与非。”有些事,人们以为是真相的,兴许只是隐藏甚深的骗局。

萧怀瑾就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里,而她后半生也都置身在骗局中,不是么。

韦无默想起初到太后身边时,曾听常姑姑讲起前两朝的宫闱秘事,那些计谋暗算,生死无奈。深知后宫险恶的她,对妃嫔们从无深交的心思。直到见了德妃,觉得此人性情率真,才生出了可以交际的信任。

她方才问话时,下意识希望找些理由,替谢令鸢脱罪,然而终究是没有办法,要么此事太巧合,要么对方□□无缝,罪状却是死死扣在谢令鸢头上的。

“既然她提到了白昭容,你接下来,留心着查仙居殿。”何太后吩咐道。

韦无默心下一亮,知道何太后也是希望德妃无辜的。只不过如今没有有利证据,才不得已谨慎处理。

倘若她想查清真相,确认德妃是否无辜,便要从白昭容身上仔细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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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后宫无数双眼睛盯着,韦宫正查明桃花口脂乃引动皇后胎气的罪魁之一,而太后召德妃去长生殿问话一事,在六宫不胫而走。

虽然早意料到,皇后之死将引发后宫一场地动山摇,但任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被拖下来的,竟然是德妃!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口脂这方式如此机巧,德妃行赠物之礼,不动声色间,却让她们这些人都成为了帮凶,诱发皇后早产,堕入了修罗道!

——德妃,太可怕了!

这事情该如何处之?她们收了德妃的口脂,那她们要被追责么?

清辉殿里,众婕妤聚在一处商议,她们也是着慌了,平时给皇后晨昏定省,谁料得到居然是在慢性谋害皇后——任谁都看得出两个皇子皇女的死,对萧怀瑾打击有多深重,他都罢朝了三日。

这要追究起来,她们沾了边,摊个罪名,家里可怎么办啊?

宋静慈向来是最冷静的,因此刘婕妤就带着人来到了她的宫里。清辉殿是皇宫偏北处的宫殿,向来比别的宫室要凉爽些,但如今空气中溢满了焦灼。

见她们不安,宋静慈只得安抚她们:“莫要着急。我觉得,此事有人为,亦有巧合,不似德妃故意为之。太后既然吩咐了查下去,说明她也是这样看的。既然是无心之举,最多罚俸或禁足,不会追究姐姐们的。”

她说罢起身,尹婕妤问她:“诶,你去哪里?”

宋静慈走到门口,回头道:“宫正司。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以她的宋家后人身份,再去太后面前求情,应该能为德妃宽恕些时日罢。

她始终不相信,谢令鸢和这有什么关系。

在那个梦里,她知道,谢令鸢的出现并非幻象。而能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话的人,她也坚信,并非是阴毒算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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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被画裳扶着回了丽正殿,路上一句话也未说。

回到丽正殿,刚要迈过门槛儿时,她忽然抓住了画裳的袖子,低声道:“去将星己叫过来。”

她方才,察觉星盘又在动。

是林昭媛那边出了问题么?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然而未等她将画裳遣走,宫正司的人便来了,十几个人整齐划一地站在丽正殿门口,垂着眼皮行礼道:“奉太后旨意,搜查丽正殿。”

谢令鸢颔首道:“你们搜吧,仔细莫弄坏了。”

画裳头一次见这等阵仗,冷汗涔涔而落,不放心地追上去道:“我带你们去,这宫里的东西,可别给翻乱了,还有御赐之物呢。”

谢令鸢心里没有鬼,但十几名内卫在丽正殿翻箱倒柜,难免也逐渐忐忑。好在隔间、内室、角房、私库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那些人连窗帘都拆了,干干净净。

有几个内卫负责敲墙、地板,在敲到一个木箱时,内里传出闷响的“咚咚”声,他们怔了一下,又反复试了几次。

画裳看他们几个人围过去,不安道:“几位大人,有什么情况么?”

“这箱子里似乎有隔层。”

“不可能的呀。”画裳笑了笑,声音有些颤了:“这些都是我们娘娘入宫时的陪嫁,入宫都查验过一遍的……”

谢令鸢也循声看过去,那是一个鸡翅木书箱。

她记得这个书箱。

当初,钱昭仪被皇后派来查账,曾经在账目中发现她私自从宫外购置了许多书目。她把钱昭仪差点扔上房梁,钱昭仪吓跑后,她就带上书箱去向中宫请罪。奇怪的是,碰上萧怀瑾,叫她仔细管教宫人,这事儿就揭过了。

她回宫后,为免横生枝节,便果断吩咐将书画全部焚毁。至于书箱,是谢修媛的陪嫁物,她觉得不宜妄动,便给留着了。

能有什么状况?

那几个内卫敲了几下后,越发确定书箱内有夹层,遂找来斧锤,砸开书箱。伴随着几声巨响,结实的鸡翅木书箱应声而碎,底下的夹层也露了出来。

众人凑上前,看清了夹层里的东西,瞬间脸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