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绝】的下场,没有人比谢令鸢有着更痛的领悟。毕竟,当初要不是谢修媛作死,谢令鸢也不至于跨越时空来救场。
——垂死病中惊坐起,白莲眼看就要死。
辗转反侧一夜,翌日,谢令鸢便去了仙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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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去低位妃嫔的宫殿里,不需要提前通报。谢令鸢进殿的时候,白婉仪似乎正与宫女交待什么,见到谢令鸢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吩咐宫女退下,起身迎上:
“见过德妃娘娘……不知娘娘有何事,屈尊躬至仙居殿?”
对着德妃,白婉仪一瞬的措手不及后,便恢复了轻笑嫣然。
谢令鸢面对她的时候,往往有些找不准窍门——知道怎么哄何贵妃,也知道怎么逗丽妃,却就是不知道白婉仪的软肋在哪里。
那次九星濒临动荡,她临时入了白婉仪的识海,却被白婉仪察觉并追杀,也就看不到白婉仪的过往,无从下手。
“今日春光尚好,本宫在御花园里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到了西苑附近,便来游仙园这边看看你。”
谢令鸢想了想,编了个她自己都嫌弃的借口,随即温和一笑,拉起白婉仪:“进了仙居殿,总觉得有点薄寒,不妨陪本宫去游仙园小坐吧。”
她不喜欢呆在仙居殿,本能的,总觉得这里有些尖锐的冷意。所以她来的少,到了冬天,更是避着。
白婉仪哪儿能拒绝她,虽然被德妃拉着手的感觉极为怪异,却不得不跟在她身后:“臣妾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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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游仙园开了姹紫嫣红的花,无愧游仙园的名头——当年太-祖皇帝为宠姬所造的花园,是后宫名副其实的第一园。
走在游仙园中,夹道的桃花在风中坠落,如一场粉色花雨,谢令鸢恍然想起了一个人。
莫名其妙的,不合时宜的,她想起了郦清悟,他小时候是跟着郦贵妃,在游仙园长大的,每年的春日,一定都看着这落英缤纷,大概那时候他的眼中只有美好,如这春光花雨一般吧?
谢令鸢俯下身,捻起一片花瓣,站在风中不由出神。白婉仪站在她身侧,紫绡的披帛被风吹得高高飞舞,挂在了花枝上,萦绕着馥郁的香气,不知是她衣服上的,还是花枝上的。
白婉仪似有所感,淡淡道:“可惜了,这些桃花花瓣,若用来做口脂,辅以苏合香汁,不但颜色好看,香气也好闻呢。”
谢令鸢双手合着花瓣,听到了心里,奇道:“桃花花瓣,也可以用来做胭脂水粉么?”
“那是自然,民间很多人家,都是以桃花来做胭脂水粉的。”白婉仪捻起一瓣花,向谢令鸢轻轻一笑,那花瓣随风飞了:“穷苦人家用不起苏合,就只用桃花来研磨;稍好一些的人家,就配了其他香汁。臣妾小时候也用过,是觉得……比宫里用的贡品胭脂水粉,好得多了。”
在朔方的时候,北地的春日来得迟。还有桃花中的人……白婉仪收回了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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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语里似有惆怅追忆,旋即又消失了。话音没入风里,眼帘垂下,长长睫羽遮住瞳仁。
谢令鸢手里捧着花瓣,心思却活络了起来——
她正愁没礼物送给九星了呢!
【睹物思人】和【赞不绝口】,谢令鸢为了博得声望,每日都做,但她的小金库,经不起她这么送送送。
贵妃她们见惯了珍品,什么都不稀罕,倘若亲手制胭脂水粉,送给她们,不比送金库里的东西好多了么?
况且,白婉仪怀念小时候用的口脂,宋静慈小时候被流放,大概也见过这些事物,送给她说不定还能博一番怀旧……
四月的春光,登时照亮了谢令鸢头顶的十里晴空,她双目一亮,几乎要拍着胸道:“那有什么,本宫给你做桃花口脂便是了。”
“啊?”听了德妃笃定的话,这次是白婉仪傻在了风中,几乎以为她自己听岔了。
——德妃说给她做口脂,可不是听岔了么?
然而她没有再问,就那样愣怔了半晌,与谢令鸢对视,确定了这不是玩笑话,才缓缓笑道:“既如此……臣妾谢过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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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送走了德妃,白婉仪一个人在游仙园,又坐了许久。曲衷找了过来,见她出神,向她禀报道:“中宫那边,今天已经喝了安胎药。”
白婉仪回神,“嗯”了一声:“都喝下去了,是么。”
曲衷点头:“她为了保胎,每日三碗。”
“知道了,我这几日请安,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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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已褪去了最后一丝寒凉,皇后的身孕已经近六个月了。
陈太医每隔三天,便要入宫来探脉。这关乎着国基,满朝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中宫。已六个月了,萧怀瑾私下召陈太医去紫宸殿,问道:“中宫的龙嗣,可看得出,是皇子还是皇女?”
陈太医是妇科圣手,历经三朝,断男女都鲜有出错。只是此时,他却顿了一瞬,随即笑道:“恭喜陛下,应该是皇子。”
他偷眼观察天子的神色,萧怀瑾闻言,表情似乎是兴奋,却总有些说不清的其他意味,似乎算不上喜悦。
其实萧怀瑾的心情很复杂,却还是高兴的。
仲春的花开了一树,他如今每日下了朝,便会走去坤仪宫,陪着曹皇后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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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要龙辇抬,自己慢慢踱步。
这样悠然走着,低头看脚下的鹅卵石路面或汉白玉台阶,就不禁想起,其实他小时候一直有个愿望——小时候的他,觉得皇宫那样大,像是全部的世界,盛满了人间。可他又不能随意走动,最多只是央着二皇兄带他到处转转。
终于等他长大了,已经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任意角落的时候,却已经失了兴致。对于皇宫每个角落神秘的探索,早已失去了孩童时的意义。
于是他想,以后等他的孩子长大一点了,他就要牵着孩子的手,陪他看宫里每个角落,再也不要留什么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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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了坤仪殿外。坤仪殿的花园里,种了几簇春葵,仲春时,花已经隐隐要开了。
这种春葵花,可以开到仲夏,整整一季。萧怀瑾识得,以前宫中的春葵花,经常大簇大簇地盛放,宫外似乎也偏爱这种花,他曾听大臣说,花蜜可以吮吸,甜甜的,民间的孩子都以此为零食。
他放眼望去,蠢风一吹,含苞待放的春葵花远远冲他点头。
萧怀瑾就在这一片馥郁着花香的风中,缓缓踏入了坤仪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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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驾到——”
阳光在空气中跃起萦绕的浮尘,在撩人□□下起舞。萧怀瑾微微眯起眼,却发现白婉仪也在此处,正陪着皇后说话,看这时辰,似乎是从晨昏定省后,便留下来了。
他想起宫人的禀报,白婉仪这些时日,每天都会留下陪着皇后,她心思精巧,皇后怀孕后有时心绪不佳,有她伴着,也是好了很多。
萧怀瑾的目光与白婉仪对了一眼,躲避似的偏开,有些尴尬。他至今都不知该如何向白婉仪解释——她一直想为他生个孩子的,结果他却先与皇后有了子嗣。
“臣妾恭迎陛下。”曹皇后的神色,瞬间变得明艳,宫人扶着她从凤座上起身,她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四月的节令,穿得较白婉仪更单薄,只一个薄纱的小半臂,毕竟是怀了近六个月的身孕,体温比常人更为暖热。
“臣妾方才还跟昭容说起来,感到孩子在动了,”她拉着萧怀瑾的手,脸上漾出幸福的笑意:“陛下,您也试试?”
当着白昭容的面,萧怀瑾是拒绝的。他本能地排斥与皇后这般亲昵。
然而皇后殷切的望着他,仿佛连同腹中的孩子,都在等着他的抚摸。皇后的手温软平滑,牵引着他,萧怀瑾的心,如同在狂风骤雨中拍打动摇的树叶,最终,他试探着,将手放在她的腹部。
“啊!”触感是温热,他蓦然感受到手底下,传来一阵胎动,萧怀瑾且惊且喜地收回手,为这下而雀跃不已。曹皇后迎着他兴奋的目光,笑道:“孩子在向您请安呢,陛下。”
她轻轻抚摸着小腹:“现在,他还只能隔着肚皮;待以后,就能给您行礼作揖啦。”
萧怀瑾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咧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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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婉仪静坐一旁,看着他们一家人天伦之乐,淡然地微笑。过了许久,萧怀瑾反应过来白婉仪在这里,倒是不自在了,轻咳一声,转而问她:“婉娘……诶?”
他抽了抽鼻子:“沁人心脾,这是什么香气?”
这香气清淡,却十分好闻。其实别人未必能闻得出,只不过萧怀瑾太了解白婉仪,她用了什么胭脂,衣服熏过什么香,他都会第一时间察觉。
白婉仪看着他,没有起身相应,依然坐着,轻轻一笑:“陛下,这是德妃娘娘为臣妾做的口脂,臣妾十分喜欢,便用上了。”
并且,谢令鸢送了她口脂,不知为什么,居然还跟她讨要礼物。她心中正揣测这是否是德妃有什么算计时,德妃居然就把她宫里的案几扛走了……扛走了……
“且这口脂,让臣妾想起小时候所用,生了不少怀念。”
“……”萧怀瑾一怔,竟无语凝噎。
德妃还给他的爱妃做口脂啊……他都没给白婉仪做口脂呢。
德妃还打算干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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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皇后见皇帝似乎有些失落,便笑着打岔:“说起这口脂,臣妾也想到小时候特别喜欢的花呢。入宫以后,便在坤仪殿外种了些。”她的手顺着指出窗外,萧怀瑾跟着看出去,是大簇大簇的春葵花,在风中舞出氤氲的红云。
那颜色当真明艳,想到即将出世的孩子,萧怀瑾又忍不住微笑道:“朕小时候是没有你们这些乐子的。”他想了想,有点遗憾又憧憬的,以后他想抱着白婉仪为他生的孩子,看着孩子长大就好了。
见萧怀瑾不知想什么,想得颇为入神,眼波都温柔了,曹皇后的心田也随之开阔,这一刻恍惚真觉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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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长安已经进入了仲春。
北方逐渐褪去了薄寒后,直到五月,才迎来了温暖的时令。这时候,南方都已经是暮春了。
北地春雷阵阵,天空阴沉得仿佛滴出水来,蔓延至这片沉郁的土地上,风雨欲来。
一道春雷,惊动四方。
雨水弥漫,在天地间织出了一幕水帘。瓢泼大雨中,平城城门紧闭,不见行人。
平城监察卫的营所里,红色的血水流了出来,濯洗了这片土地。血水很快被冲淡,没入泥泞中。
一队轻骑兵正骑在马上,佩剑还染着红。他们的目光如冷鸷的鹰隼,看着死一样寂静的营所,那里仿佛已经成了人间的坟冢,没有丝毫声息。
“举事乃天意啊,晋过五世而亡!”
平城是毗邻北夏的北方城池,每年秋冬之时,便要备战,朝廷也不远千里供应辎重粮草。而今,陈留王已经等来了时机,一声令下,平城的军马,像一柄尖刀,向着中原心腹直插而来!
太-祖开国时,为了督察地方,除了刺史,还设置了监察卫,直属中央机构。不过近百年来,因朝廷党争不断,权力几度更迭,导致天子对监察卫逐渐失控,这个卫所也有点形同虚设。
不过总是不放心的。刺史已经被控制,至于监察卫,无论妥协与否,都留不得了。
——长安天高水远,这场叛乱,怕是要隔月才能传过去。隔月的功夫,已经可以取得不少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