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吗?

教导萧怀瑾,将他扶持为帝王,不让他知道生母做恶。

眼泪顺着萧道轩的眼角滑落,晕染在枕头上。即便何容琛不肯做这些,他也不会怪她的。他只是深深的忧虑,对继位者永远也放不下的心,怎么也无法阖上眼睛。

直到他听到,何容琛的声音从头顶缓缓落下。

“没什么好恨的,你给我的,他们给我的,已经不足以让我痛苦了。”

面对行将归去的夫君,何容琛淡淡道。

当年东宫御花园的芳树下,她也曾对着还是太子的萧道轩萌动春心,为他欢喜为他失落,却终究,这个人、这份情意,已经被淡化在了顾诗娴、韦晴岚她们的血泪中,她已对他波澜不惊。

也就不着痕迹的,向他许下了这个承诺。

萧道轩露出一丝释怀的苦笑,他忽然感激,这个从东宫时代就陪在他身边的女人。他捶了捶病榻,像是言说谢谢,而后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眼总算是闭上了。

日暮将至时,内宫终于传出了报讯,声如曲折而绵延的长河:“天子崩——”

何容琛走出高大的殿门,殿外跪着一片朝臣。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这句话,开始乌泱泱地哭。妃子们也跪地哭泣,尽管她们极少受过宠幸。

何容琛沉默地站在一片哭声中,她流不出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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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祐十一年十月,萧道轩病重驾崩,临终留下遗命,三皇子继位,因其年幼,由何容琛暂代国事听政。玉玺封存,交由心腹宋逸修暂管,待萧怀瑾加冠亲政后,方可启用。

萧怀瑾御极后,次年改元延祚。

三十岁的何容琛被尊奉为太后,何家盛极一时。她又追封郦贵妃为端谨皇贵妃,二皇子为悯王。

皇帝年幼,她初掌国事,朝臣丝毫不将这对母子放在眼里。她除了依靠宦官,也只能依靠外戚。而萧道轩临终前,也是料到这一点,任命曹呈祥等四位中间派为辅政大臣,御赐每人一枚“知政事”印章,拟旨需四人共同盖印,最后呈由何容琛盖上监国印才算生效。

宋逸修在先帝时便经手朱批,如今依旧供职御前,每日下午处理完政事,就去看望何容琛,与她共议国事。

暮时的阳光和缓,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分外清晰。何容琛通常在阅览奏章,闻声抬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正逆着门外曙光踏进来,就好像这么多年,重复了无数次。

她心中就忽如清茶般,安静平和。

逐渐的,每日都会盼着那个温暖宁静的时刻。煮上一壶清茶,在朦胧茶雾旧黄昏中,等待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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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政大臣不甘为女人所用,不多久,便以当年韦后听政乱国为由,想要逼退何太后,架空萧怀瑾。何容琛只得请他们入宫谈话。

那时已经改元了,宫中笼罩在朦胧春雨中,她坐在帘后,与大臣激烈辩论,辅政大臣咆哮置辩,已无人臣之礼。年幼的萧怀瑾旁听,被震吓得晕了过去。

一抹厉色从何容琛眼中闪过。

及至入夜,春雷响彻人间,宋逸修坐在她室内,二人谈成了一场宫变密谋。

说完了如何软禁、宣罪、斩首的安排,何容琛平静地呷了口茶,但她握在袖子下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宋逸修伸出手,按住了她,暗夜之中,这分温暖仿佛为她注入了无尽的勇气。

他的眼中倒映着星光,只望了一眼,好似千里之堤被猛流冲垮,何容琛忽然想痛快地大哭一场。

她在宫中蹉跎了十八年,她的夫君撒手故去,而她呢?她豆蔻入宫,如今年过而立,她的人生中剩下了什么?

她浑身颤抖,伏在案上,闪亮的翠翘金雀散落一地,红艳的广袖披帛迤逦一地。眼泪冲花了她的妆容,却终究是没叫他看到:“我什么都没剩下,什么都没抓住……”

这满腹心酸的啜泣让宋逸修也不禁伤感,这才发现,他已在这寂寞深宫陪伴她走过了最青春的年华。可他们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有。

他微挑的秀目本应清澈明亮,此刻却如一潭望不到底的深水。“臣给不了您别的……臣愿意给您天下。”

.

元年五月,何太后在召对时,忽然发动政变,联合御前掌印太监宋逸修、曹丞相、汝宁侯,诛杀另外三位辅政大臣,收回“知政事”印章,从此监国大权独揽。这中间又与汝宁侯争夺印章,又耗费了一番周章,也从此与何家离心。

因是在癸巳年,史称“癸巳政变”,朝廷一时为之哗然。

此时,他们才终于想到了韦家腰斩弃市的鲜血,至今还未干涸,明白了先帝的用心。那个坐在帘幕后面的女人不肯任人宰割,先帝将权力交给她,也是将刀刃悬在了他们头上。

“癸巳政变”后,朝堂短暂平静,惠帝时期的“太子巫蛊案”也趁机翻案。广平宋氏戴罪的族人,重获清白;宋逸修的表兄、宋皇后嫡次子——年幼被流放房陵州的萧嗣运,如今已年过不惑,也被召回长安,封陈留王。

巫蛊案本就是韦贵妃及韦氏策划,却又是一桩漫长道不尽的宫闱阴谋了。

时隔多年,宋逸修充入掖庭中,从内书堂一步步走到天子御前,获得宠信,历时半生,才终于救了他蒙难的族人和亲人。

这翻云覆雨间,何太后雷厉风行地推了几桩政令。她翻着手中的监国印玺,此刻它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忽然抬起头,逗宋逸修:“欸,我荒唐一把如何?”

她笑起来,恢复了往昔朦胧的婉约美,一如十多年前那样风采逼人。宋逸修看着这笑,有些怀念,不由得十分满足。却听她笑盈盈,一字一顿道:“举贤才,充宫掖。”

宋逸修怔了怔,唇角似泛起酸涩的苦,终是道:“……好。”

何容琛不料他应得如此干脆,笑意收了起来,便有些淡漠地翻开奏章。

过了几天,何容琛又给他一叠画像。尽是一些美姿容的少年。她翻了几翻,忽然指着一个少年,问身后给她系腰带的宋逸修:“你说,这个人,可好?”

宋逸修正为她整顿礼服,手下一滞,半晌后声音仍是无波无澜:“好。”

何容琛便不做声了。她并未真的存这个打算,只是这高大的宫墙逼仄了她一生,拼命想找点什么宣泄罢了。却未想到,眼前这相依为命多年的人,居然同意得快。

她心里一阵刺痛,蓦然的怒不可遏,不顾烫手,抓起茶盏扔到他身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碎片。他顾不上衣摆的水渍,掏出手帕,为她细细擦手:“水很烫,当心手。”

他熏的是空谷幽兰香,清淡静逸,这些年了,如他的姓氏,从未变过。她便有些心旌神荡,看着他清俊眉眼在眼前,忍不住试探道:“你瞧,这画上的人,多么像年轻时候的你。”

他抬起头,淡淡瞥了她一眼:“臣现在也很年轻。”

那一眼勾魂摄魄,让她有些面红心跳。她微微笑了,却没有再接话。话就说到这里,她明白了他,孟浪暧昧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想,是很年轻,还算是风华正盛。然而他毕竟不是当年温文尔雅的十七八岁的落难少年,她亦不再是十四五岁怀揣春-梦的豆蔻少女了。

岁月也许带不走容颜痕迹,却能带走人心中的芳华灼灼。

******

何容琛的浩瀚识海,徐徐流淌,连接着她被围困孤城的梦境。

而连环梦境的另一端延伸开去,谢令鸢走入了一片漆黑中。

也不知在漆黑中走了多久,谢令鸢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直到视线渐渐适应黑暗的时候,有了微弱的火光,她忽然感到脚下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疑惑地低头,借着月光,隐隐看见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蹿入墙角不见。

谢令鸢登时感到身上密密麻麻立起鸡皮疙瘩。凭着微光,隐约看清楚了自己的置身之处。

——像是一座牢狱。

三人宽的通道,两侧是几十扇木门,木条钉得有些敷衍,相对而造,风水格局很差。隔几步便有油灯,在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中,火光挣扎跳跃着,试图向黑夜证明它微弱的存在。

尖利的叫骂声,也从牢房中传来,听起来还有几分稚嫩,像童音。

有门大开着,一个个穿着褴褛囚服的女人被带出来,几个狱卒一边扯着犯人,一边当她们是死人一样浑不在意地聊天。

“这韦家也真是可怜人。我小时候啊,韦老娘娘还活着那会儿,韦家那不可一世哟,他们府上的狗,都比人过得舒坦!”

“啧啧,瞅瞅这都是上等的姿色,可惜了都送去洗衣院伺候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韦家风光无限的,哪儿能想到今天。”

“也只有坤元大长公主,还能安生着吧。不过也没几年活头了……”

韦家蒙难后,除了坤元大长公主因皇室血脉,去佛堂清修颐养天年,其他女眷一律没入天牢。如今听他们交谈,似乎是要充入洗衣院为官奴婢。

其实不过是军妓的别称罢了。

这时候,谢令鸢看到远处通道尽头,灯火影影绰绰下,有两个狱卒在前方提着灯,一个颀长的身影跟在后面。

那个人穿一身天青色常服,外罩云色大氅,气质清高,步态稳健,是贵人之姿。在狱卒的引路下,他缓缓走到牢房狭隘的走道上。

牢房里骂人的童音未绝,掷地有声的,走近了,也听清了。

“我韦家不是每个人都想高攀皇亲,你们却因几人的罪过祸及全族,杀我父、辱我母,可恨无情帝王家!我三房的嫡母姨娘都安分守己,却受着比畜生还不如的侮辱!”

那童声句句铿锵,谢令鸢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蓬头垢面形容狼狈,指着两个狱卒,陈词痛骂,樱桃小嘴开开合合,却真是嘴上不饶人,便说着往墙上撞去:

“皇天无眼,不辨善恶,但我韦无墨辨得了,我宁死不做官奴婢!”

有狱卒赶紧冲上去挡住她,余下人面面相觑,偷眼看身旁的贵人。

那男子没有出声,只是不动声色听着那个女孩痛骂。他的目光深邃而博大,仿佛容纳了世间万千,平和且宁静,富有耐心。

韦无墨在狱卒手中,挣扎着喊道:“今日王侯,明日流寇,苍天在看,萧家等着!”

她声嘶力竭的喝骂,余音回荡在牢狱中。

良久,他却轻轻地笑了。

他摘下了大氅上的连帽,火光逐渐清晰映出了他的容颜,高鼻,薄唇,谢令鸢这才看清楚,这人竟然是宋逸修。

他与太后梦境里的宋逸修,似乎有些微妙的区别,大概是不同的人记忆也有偏差。韦无默记忆中的宋逸修,虽然是在牢狱这样极为黯淡昏昧的地方,但他仿佛熠熠生华,就像突兀闯入了污浊之地的极净之人。

兰若。佛家的词莫名地冒上心头。

那是出尘清净之地,他令人想到《心经》,无有恐怖,远离颠倒,究竟涅槃。

宋逸修温和地看着韦无墨,听她哭着说不去做军妓,她言辞铿锵,口齿伶俐,头头是道的,说得那些狱卒都讷讷不能言。

“跟我走,可好?”

韦无墨正在哭,闻言,哭声顿了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仰头看这个温和清雅的中年男子。

他拍了拍韦无墨的肩膀,温和道:“若不想入洗衣院,就随我进宫。”

听到“入宫”二字,韦无墨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感到了恐惧。

也不怪她如闻洪水猛兽。她的堂姑姑,韦晴岚,因入了宫,连累了韦家。皇宫不见血的刀无情落下,她从钟鸣鼎食的繁华中,瞬间坠入了狰狞的地狱深渊,她怎能不怕呢。

宋逸修转身,往外面走去,韦无墨在原地踟蹰了片刻,回首望去,身后是火光也照不亮的黑暗,幽深而暗无边际,仿佛随时都能将她吞噬。

她目光又追随着那个颀长背影望去,他向着外面一簇光明走去,身形在光中,高华,寂静,平和。

她抹着眼泪,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走到牢狱外,天光猛然照耀人间。韦无墨捂住了眼睛,被这暌违已久的明亮,刺痛了双眼。宋逸修回过身,轻轻蹲在了她的面前。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韦无墨松开捂着眼睛的手,从指缝里望向他。他就像家里的父兄长辈一样,却比他们更和善。她抿了抿嘴:“我叫韦无墨。胸无点墨的墨。我爷爷说,人品学问当在根骨中,不露圭角,敛锷韬光,方能渐成修为,才取了这个名字。”

韦无墨,韦不宣,韦家人取名都很讲究,看似谦和,实则希望弢迹匿光。

宋逸修起身,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一笑:“是个好名字。只是你聪慧能言,就不叫无墨了。改成‘义不容默’的默吧。”

苟有所怀,义不容默。

韦无默懵懂地点头,却觉这个名字,是比爷爷之前取的好多了。她仰头问:“叔叔,你带我离开这里,去宫里做什么?”

狱卒和这里的长官,似乎都很尊敬他,管他叫宋大人,或宋公公。由是她知道了,这个中年男人也是宫里来的。不愧是皇宫禁地,出来的人都很有气度,比从前韦家登门的很多官员,气质都好得多。

宋逸修牵起她的手腕,声音稳稳当当:“入宫当一名女官可好?”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被他牵着手,总叫她忆起父亲威严却和蔼的亲切。韦无默没有挣脱,任他牵着了。

做不做女官的,她还有的选么?充入掖庭为奴,也总比去做军妓好得多了。于是听话地点点头:“叔叔待我有相救之恩,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我还有……”

她嘴唇张了张,想问问他能否救其他韦氏女眷。虽然韦家家大,众人感情不免淡漠,没什么深情厚谊,但终究不忍看她们入洗衣院。

只是面前这男人终究是内臣,她的要求未免逾矩。果不其然,宋逸修似是猜到了,摇摇头:“国有法度,便是天子,亦不能轻擅之。”

韦无默垂下沉沉的脑袋,很有分寸地不语了。

路上宋逸修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如实回答,今年八岁,入狱一年多,是韦家三房的庶女,三房只她一个女儿,所以父亲待她和善。她在牢中的时候,听说父亲被处以腰斩了,哭了好些日子。她姨娘早亡,嫡母待她不好不坏,也是在狱中病死了。

他们坐在回宫的马车里,马车悠悠而行,穿过街坊市井,像泾渭分明的两个人间。偶尔有小孩子在街上嬉闹,唱着京中人人传唱的童谣:

“牝鸡鸣日出,灼灼照阉狼。金玉沉泥淖,英才次第亡。茼蒿掩禾黍,小人充栋梁。天灾与*,九州生惶惶。”

是骂女人和宦官乱政的歌谣。影射的是当今主政的何太后,与她御前心腹宦官宋逸修。

韦无默心中咯噔一声,想到身边这个人的姓氏,偷望了他一眼。

阳光隔着车帘,淡泊的落在他身上,他听着童谣,神色不为所动,仿佛为了一人与天下对抗的坚定,却真是俊雅极了。

那一刻,韦无默忽然想,那些童谣一定都是错的,都是污蔑的。

今日恰好是初一,长安每逢初一十五是大集,繁华而喧嚣。

算着软禁和牢狱,韦无默已经有两年未见市井“人间”了,眼睛忍不住想往外瞟。可是她还坐在车上,小手迟疑着伸去碰车帘,又惴惴地收回来,小心翼翼看宋逸修一眼。

这一举动没瞒过他的眼睛,他替她掀起帘子,温声道:“想看就看看吧。”又顿了顿:“下车看。”

他带着她下了车,还是温暖的大手牵着她,像慈祥的父亲牵着女儿逛集,走过集市一个个摊子,流连驻足。时不时买一些小玩意儿,放入韦无默手里。她受宠若惊地接过来,爱不释手的。

在牢里被虐待久了,还是头一次,有人待她这样好。

走到一间胭脂首饰铺子前,他却停住了,与店家询问什么,似乎相熟的模样。那店家笑呵呵拿出一个鸡翅木盒子,宋逸修打开,韦无默探头看了一眼,发出惊呼。

她长在韦家,也是识货的,那盒子里躺着一枚红珊瑚珠发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淡彩穿花。

宋逸修将发钗收了起来,白皙修长的手,映着红色珊瑚光泽,竟是绚丽。

韦无默趴在高柜上,目光从珊瑚发钗划过,在店中漫漫转悠着,看到了挂着的一串翻花头绳。那应该是时兴的样式,她入狱前也没见过,却真是好看。

她悄悄看了两眼,强忍着收回了目光,心道,韦家没有覆灭时,她也有不少比这好看的首饰的。一根头绳而已,何必死盯着,没得掉价?

只是走出首饰铺子时,她心里总空落落的。

兀地,宋逸修将手伸到了她面前,手掌翻过来,手心躺着一根红色的翻花头绳。

韦无默惊喜地“呀”了一声,毕竟只是孩子,满脸掩不住的快乐。

宋逸修在宫外,有一处宅邸。他将韦无默带到宅院里,整饬干净。下人带她去洗了澡,用篦子一根根把头发上的虱子篦干净,长发铺在阳光下晒干。她发丝细韧柔软,有点发枯发黄,在阳光下泛着雾蒙蒙的光。

拾掇好了,他就在凉廊中坐下,手中攥着一柄牛角骨梳子。她乖巧地跪坐在他面前,任由他解开头发,替她梳头。

庭院中有着假山,池塘,还有松与竹,随风微微点头,枝叶沙沙作响,阳光下分外静谧。

梳子从头皮上一下下理过,他手法很轻,碎发却都梳了上去,用那根红色头绳扎得牢牢的。韦无默闭上眼睛,迎面的暖风,吹着脸上的绒毛,风柔软的触觉弥漫全身,温暖而惬意。

耳边还有流水如玉琮般的叮咚声,这一刻,值得铭记永远了。

“叔叔真好。”她轻声叹道:“一点不疼。”以前她的丫鬟梳头,都会扯疼她的。可这个宋大人,做事温文雅致,一点也不毛躁。一个男人,怎么能梳头梳得这么体贴呢?

她又忽然怀念起了会扯疼她的丫鬟,和那个又大又复杂甚或冷漠的韦家。

收拾齐整后,宋逸修牵着她的手,走出宅子。他说:“我带你去见一位娘娘,你会喜欢她的。以后,你就和她作伴,将她当亲人一样,好么?”

韦无默想问,那个红珊瑚发簪是给她买的吗?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却抑不住对那个娘娘产生了遐想与好奇。

他们坐在马车上,车轮一悠一荡地驶入宫。宋逸修的声音,也随着车辄声轻轻起落:“她虽然主事,却很寂寞。你能言善辩,以后就跟在她身边作伴。”

沉默了片刻,韦无默敏锐地道:“‘她’是何大娘娘吗?”

因德妃多年主持六宫事务,所以世家里的称呼,是何大娘娘。她很聪明,一提便猜到了。

“是她。”他感到了她的惧怕,平淡地解释道:“虽然当年,何家奉旨围住奉国公府上,但韦家的覆灭,不该怪何家。你长大便懂了。”

其实道理她也是懂的。她无数次听别人说,韦家猖狂,落罪是咎由自取。可人生在世,总得爱点什么,恨点什么,仿佛才能有所寄托似的。她亲人都死了,没有爱也没有恨,她就会茫然。

后来她渐渐长大,也知道了,没有爱没有恨,人生也会有很多其他的,更重要的支撑。

譬如报恩,譬如承诺。

如今,既然宋逸修说何家无罪,她就听他的。只是手心难免沁汗,因听说何太后手段狠绝,是“四姝争后”唯一留下来的妃子,还逼死了郦贵妃和二皇子,铲除了韦家,诛杀了辅政大臣……那一定是个严厉刻薄的女人,她甚至产生了去见主母的忐忑不安与忧惧。

天将傍晚时,韦无默跟着宋逸修,赶在宫门落锁前,进到了宫里。天那样的高,宫墙也那样的高,巍峨地矗立在人心间。

朝内宫走去时,宋逸修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安慰:“他们何家……都是好面子,讲气度。所以她有很多事情会憋在心里,久了就生心病。以后,她若被谁气到了,忍着了,你就帮她理论。”

韦无默点点头,紧张不安道:“……好。”停了停,又牢牢抓住宋逸修的袖子,才能安心。

她迈着小步子,走在汉白玉的宫道上,亦步亦趋跟着宋逸修,脚步声回荡在空旷广场,一路进了青色的雕甍大殿中。她依着规矩,垂首跪在地上,听到头顶响起一个仿佛雪中开出花一样的女声,随后在那女声的示意下,忐忑地抬起头。

那是第一次见到何太后。

她十分美,花瓣似的红唇弯起来,笑容仿佛隐藏在雾里,将大权在握的凌厉气势冲散。谁能想到,这笑起来仿佛拨云见日的女子,斩杀政敌时是那样毫不留情。

她并不似韦家主母出于言表的严厉,竟让韦无默感到了惊艳,像苍白中开出了姹紫嫣红。然而那种惊艳背后,又是一种十分孱弱的、寂寞的感觉,从她的眼角眉梢,一缕缕地释放。

她似乎很喜欢韦无默,或者说,很喜欢宋逸修给她带入宫的人。问了韦无默一些事情,赏赐吃了宫里的点心零食,还摸了摸她头和手。

半晌后,韦无默被何太后身边的常姑姑带去,教习礼仪去了。临退下前,听到太后与宋逸修谈话,口吻十分熟稔,仿佛亲昵地说起养女儿的事情。

“所以,这是想给我带个女儿来解闷么。”

宋逸修微笑起来,如春日初花,次第而开。他掏出那个鸡翅木盒子,打开,红珊瑚在阳光下,粲然折射出璀璨的光泽。

“带她在身边,就当是……我们共同的……”他顿了片刻,跳跃着扯了一个词,“亲人吧。”

*****

何容琛捻起那根簪子,阳光下笑容苦涩中带着暖暖的馨甜,那样又苦又甜的。

她说,“好。我们的。”

她的微笑隐于光晕后,识海像水中温暖泛泛的光。郦清悟浏览过这一幕,看她在深宫里,与宋逸修这样,隐忍着,克制着,守望着,相依为命着。

郦清悟忽觉不忍。

其时已是延祚二年,尤其从“癸巳政变”后,何家一步登天,也想着借此独揽大权,甚至废立皇帝,扶持傀儡。他们未能得到“知政事”印章,和曹呈祥又翻了脸,便不停进宫游说何太后,给她施压。

何太后要稳固政权,必须依靠何家撑腰,一面又要对得起江山社稷。

她不能拒,更不能应,实在无法拂了何家的面子,只能叫宋逸修出面,驳斥何家事务。就这样,一边用着何家,一边用宋逸修的名头去打压何家,艰难地玩着平衡。

萧怀瑾养不亲,这偌大深宫里,相依为命的,唯有宋逸修。如今,他又带进来了韦无默,给她作伴。

小姑娘精致漂亮,猫儿眼剔透,是个十分灵慧的性情。无怪乎他看中了。

他们谈论起儿女,忽然就忆及了大皇子萧怀瑜。隔了四五年,何容琛终于能平静着想他了。

宋逸修替她将珊瑚珠发簪插入了鬓发中:“还记得么,先帝曾问过我,大皇子长得像不像他。”

何容琛溯着遥远时光,忆起来了,七八年前她得了宋逸修一计,带着思贤去见皇帝。她道:“记得,你说像,说形神俱随,九容咸备,先帝很高兴。”

宋逸修收了手,忽而笑了,不知笑发簪还是笑回忆,“如果大皇子是你生的,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回答他了。”

何容琛抬起头,初时不解,茫然了一眼。却忽然心中剧颤,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热:“那……你会怎样答?”

两人在内殿里轻声细语,像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宋逸修敛了笑,认真道:“那我就不答了——不想答。”

原来还想闹脾气呢。何容琛侧过头去笑了,为这迟来了很多年的,酸溜溜的话。

是夜,她躺在榻上辗转。

自大皇子故去后,她便习惯了点着安神香入眠。于是那个被熟悉沁香缭绕的梦里,她看到了宋逸修。

梦里宋家没有倒台。那合该是他年少的时候。

没有经历家变的宋逸修,被推官为朝中重臣,他在人声鼎沸的京道上游街,路边观礼的百姓赞誉艳羡,少女鬓插簪花,羞怯含情。

而她亦未曾入宫,打开闺阁的绮窗,悄悄看着他,他便在这时蓦然抬头,与她隔着千万人群,遥遥凝望。那千回百转,那柔情缱绻,都化入了这穿透流年的对望中。

何容琛醒来时,时近四更,该是早朝了。她却突觉倦了,好似做了一场二十载的黄粱大梦,荣华富贵皆散如云烟,心中空荡荡的。

天际破晓,宋逸修俯下身,悉心为她穿鞋,神态安静专注,仿佛做的是发自肺腑热衷的事情。何容琛歪着头看他认真眼神,不由开腔道:“……我做了一个梦。”

宋逸修未抬头,手中仍是不停歇。她却知道他在认真听的。于是微笑道:“我梦见,几十年前宋家没有蒙难,就那样鼎盛至今。那个叫宋逸修的公子官居一品,帽插宫花红衣怒马,入庙堂指点江山,才名冠绝天下。然后……”

宋逸修抬起头,等着她说下半句。她努力回想,却又苦笑了起来:“没有然后了。”

宋逸修微笑道:“自古策名就列时,不正也是洞房花烛夜么。太后可曾梦到?”

“哀家不记得。”何容琛笑了半晌才缓缓问道:“你呢,若让你做个好梦,像这般的美梦,你想梦见什么呢?”

宋逸修扶着她来到妆镜台前,为她梳理散落的头发,久久才道:“臣会梦见,很多年前的黎明,臣在宫外迎接还是豆蔻的她,她没有入宫,然后……”

宋逸修止了声。

何容琛:“可即便不入宫,她迟早也寻个人嫁了。你这梦要怎么做下去呢?”

宋逸修微笑摇头,何容琛也未再问了。无论时光怎样倒退假设,无缘,终归是无缘。

时光像铜炉中的熏香一样氤氲袅袅,仿佛沉寂此刻。

宋逸修手下一扯,何容琛惊叫一声,却见他手持一根白发,递到她面前。

若是寻常宫人,未经询问便拔了太后的白发,一定会受罚。但宋逸修却做得极为自然,仿佛同何容琛是老夫老妻了般。何容琛果然未怒,只是看了那根白发,淡淡道:“宫外女人的梦想,大概不过是与心爱的人朝朝暮暮,他为她描眉,她为他梳发。这人间最幸福的事情,不过如此罢?”

盈盈数载,他描眉时,抚平她眼角的皱纹;她梳头时,拔掉他青丝的华发。

她捻过那根白发细细打量着,轻喃道:“终我一生,却从未有过。”

这样想来,忽然便觉沉抑太久了。

遂在暮春时令,逢一日休沐,宋逸修忽然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何容琛真正高兴,也不顾一切地,跟着去了。

他带她出了宫。

暌违十八年,终于再次站在了宫墙之外,观苍穹之广袤,天地之自由。何容琛长长地舒了口气,左右张望,那似曾相识的一草一木,一砖一墙。说来怅惘,上一次走进来时,十四岁的她还和宋逸修走过内城,看过皮影戏,说过拜神之人都是懦夫。

他们衣饰朴素,就如一对夫妻一样,穿过热闹的集市。偶尔手不小心碰在了一起,又惶惶收回,四下张望,市井依旧熙熙攘攘。于是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小心翼翼,手又碰在了一起。

皮影戏依然在繁华一隅唱的咿咿呀呀,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陈年老戏,讲两个人倾心相爱,却一生未言说的故事,居然还没过时。

她没有梳髻,几绺长发垂在身后,挤在人群中听了片刻,出来后似真似假地嗔怨:“这影戏也太不圆满了。人生在世,已经活得够苦,怎的戏中还要困顿一生呢。若要我编,我就叫他俩好好地活在一起。”

旁的摊子上有卖皮影的,宋逸修牵了她的手,走过去翻拣:“既想要圆满,那我们就自己编个梦,便是了。”

他回头冲她一笑,执着手中皮影,颜色鲜亮的小人挥着手摇了摇。他们的背后,热雾腾腾伴着丝竹嚣闹直入九天,人群各自沉浸在欢声中,却只从何容琛耳边掠过,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相牵的手烫得没了知觉。

不知何时,天际开始蒙起沥沥细雨。她跟着宋逸修,去了他在长安的宅邸,有小池,有竹丛,安静的烟火人间。

坐在凉廊上,隐约可听见街巷那边,传来婉转的歌女声,在滴雨落石和乌篷船桨漾起的波纹中悠扬穿梭:“今夕复何夕呵,共此灯烛光。明日隔山岳呵,世事两茫茫……”

那天外空灵的曲中,他们各自支着皮影,全神贯注地在幕布上舞动,将所有想象中的美好,不掩溢美之词地施加于它们,堆砌起圆满的一生。

“于是,那两个相爱的神仙就下凡了。谁叫这天庭规矩太严,这世道欲壑难填,这苍天绝情无眼。”

“来到人间后,他们化为书生和小娘子,一道隐居。”

去哪里隐居了?

“月照孤舟,荡去了锦绣山河,寻到一处村落。”

那是个怎样的村庄?

“那是延绵如十里江涛的青山,是蜿蜒如仙女飘带的溪水。”

盖了怎样的房子?

“房檐生了青苔,篱笆沾着细雨。房前种了大片大片的槿花,风一吹就轻轻低头。朝开暮落,一日风光。”

“那个站在花丛里天风环带的人,一定是郎君了。”

“那个坐在茶雾后打扇微笑的人,一定是娘子了。”

菜园子里种了什么?

“一株淘气着攀爬花架的葡萄,用它酿天下最美的酒,可以让甘醴流入心房,映出心爱的人的倒影。那酒很灼热,能看到乱花迷人。”

还养了狗。

屋子里挂着云绡的床帐。

摆着自己亲手雕的木雕。

夏天酿了酒。

冬天腌了菜。

“这样迷了很多年,临终了可以唱一句,梦中茶雾旧黄昏,终作十年心曲十年灯;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

“若有人离去了呢?”

“一直等着。”

“一直?”

“对,等着。”

凉廊外,池中圆荷泻露,细雨流光。

何容琛推开窗子,淅淅沥沥的雨沿着屋檐滴落,在水洼中落下涟漪碎影。她托腮望向远处,如少女时那般笑了笑,眼中似乎也柔情了:

“佛说人有来世。我年少时总是不信神明,现在却想,真有神佛肯听我心声就好了,我便拜一拜,诉心中所愿。”

平和淡笑中,再不复当年胸臆傲然的少女。

宋逸修站在她身后,远眺朦胧烟雨,漫声道:“会有来世的。上苍会听到,也会垂怜。”

细雨渐停,窗棂隐现昏黄天光。

终究在“人间”的一日,总归是要结束。下凡只是短暂,依旧要回宫里,要面对各方博弈,要面对权欲背后众生的嘴脸。

马车在笃笃声中,缓慢且悠然地驶回了宫里。

就像那一日“下凡”没发生过一样,宋逸修依旧每天去何容琛的宫殿,带着奏章议论政事,停留很久。

入了夜还会掌上灯,亲自教韦无默念书,就像一个父亲待子女那般。何容琛有时看着,有时一旁阅她的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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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偶尔灯花跳跃,韦无默便抬头,素手挑灯花。

这光晕柔和宁静,太后在旁静阅奏章,宋逸修教她课业,让她恍然有了种一家三口平淡悠然的错觉。

在她幼小、察言观色的识海中,谢令鸢一眼望过去,也被这温馨所动,跟随着韦无默。就这样一幕幕,一年年。

韦无默迅速在宫中成长,跟着常姑姑,越发有了女官干练的模样。她在内书堂学习,聪明伶俐,读书进益也快。

宋逸修来宫里时,教她学《新序》。大概存了希望太后身边之人能透彻世故的心情。

韦无默天生逢人必辩,辩论必争输赢,她也喜欢《新序》一类的书。学到季子了,他就教她唱《徐人歌》:“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她跟着唱,只觉歌谣古朴动人,满腔赤诚。心思不由得飘远,想到宋大人也是很赤诚的人,当年救了她,待她宽容温和——是因为他幼时,也受过家族蒙难的苦楚,才愿意施人以善的吧?

一曲唱完,宋逸修问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韦无默半是懵懂地点头,软软的声音说,人生于世,要不欺己心,要信守承诺。

吴国延陵季子带着宝剑出使晋国,途经徐国,徐君看到他的宝剑,心下十分喜欢。季子因马上要去晋国出使,没有将宝剑献给徐君,心中却答应了他。待季子出使回来,徐君已经去世。他便将宝剑挂在徐君的坟墓前。有人不解,他说,今死而不进,是欺心。

宋逸修便赞许地一笑,教导她说,诺由心生,从口出。人生于世,不欺人欺己。

他经常为她讲先秦时有关信义的故事,他心中似乎还揣着那样的气节。韦无默也喜欢听,也点头:“我都记住了。”

宋逸修教了她课业,有时连夜又去处理政务。

那两年逢多事之秋,民间时常唱童谣,骂女人与宦官专政,何太后都会听到。夜里点烛批阅奏章时,静谧的大殿中偶有叹气。

韦无默有时听他们议论政事,知道何家想笼络宋逸修,但宋逸修推辞不受。也知道朝堂上多方攻讦,他们俩顶受着。

延祚二年的冬天很长,翌年春天来得晚。北方冻死了许多牛羊,南方大旱,似乎更是印证了民间童谣。女人与宦官乱政,上天也要示警惩罚。

黑霾霾的乌云,笼罩在长安皇宫的上空,阴郁得能滴下水,像苍天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