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甫落,方才还正生死与共的姐弟俩,瞬间同时勒住马,对望了一眼。

回去?

武明玦的马不耐地甩着步子,缰绳深深勒入他手中,他眼眸映出的残阳,一如他脸上沾染的别人的血迹,在风中干涸。

他和武明贞异口同声:“那谁进宫?”

意识到这份默契,他们怒瞪一眼,又问:“谁留在战场?”

再次异口同声。

登时,二人森然对视,气场锋芒内敛,眸中如有刀光剑影,纤指缠绕间杀意横流!

天际的火烧云十分瑰丽,在空中变幻出各种形状。一会儿变成人字形,一会儿变成一字形……谢令鸢和郦清悟并排躺在草地上数云彩,颇有童趣。

数完了云彩,他们就玩手影……而不远处,武明玦姐弟正进行着比婆媳妯娌叔婶舅姑间还要可怕的争吵。

“你回宫!你是女人,你才能生孩子!”

“我要是一辈子不嫁不生,不就等于终身未娶的将军么!就像方老将军那样,也没有人说他;凭什么我就不能戍守边疆,只能生孩子?”

“保家卫国,是男儿之志,如此危险的事,怎能叫女人来做?张将军死得那样惨,你忘了吗?”

“呵,那些男儿打得过姐姐我吗?打架是胜者为王,从军打仗亦然!谁拳头硬谁说了算,何时报国之志成为了男子专属?既然男儿不畏生死,女儿又何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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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噌”,一言不合,抽剑的声音。

当火烧云变幻成白云苍狗时,姐弟二人决战紫禁之巅,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夕阳西下,倾城之战在天涯……

“别打了,”谢令鸢怕酿出惨剧,从地上跳起来,远远跑过去,拦在二人中间:“你们俩既然都不想进宫,为什么不一起上战场呢?”

武明贞向她投来“你有觉悟”的眼神,武明玦皱眉道:“可是,姐姐她是女人,一旦被俘,所遭受的摧残将数倍于男子……”

看来,张将军受剐刑,在他心中留下了极深刻的阴影,梦中也未散。

谢令鸢一脸理所当然:“那你就变得比之前更强大,能保护她、支撑她啊。你既然相信自己的战力,也一定可以和你姐姐并肩作战,搭档得更好啊。”

变得比从前更强。

并肩作战!

这两句话,在武明玦心中蓦然闪了一下,他怔然而立。

他对自己的战力,当然是十分自信的。可是德妃说得也不错。

明明他也希望,姐姐能够如她所愿那般,自由而不受旁人所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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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天际,又传来了喊杀声,是两军对垒交战,战事十分激烈。

武明贞一跃上马,看着武明玦,亮了亮她手中的剑,桀骜、自信。

剑刃映着夕阳的余晖,闪出暮色的红光。

——既然有这样的可能,为什么不帮她呢?

武明玦迎着光,微微眯起眼,冲她点了点头。他傲然一笑,随即跨上了战马。

少年英姿勃发的风采,虽发冠未束,乌发长扬,脸上亦有斑驳血迹,却仍不掩其英伟。

伴随一声长鸣,姐弟俩纵马飞驰,向着敌军奔杀而去!他们身疾如电,配合默契,面对着千军万马的围攻,依然面色不改。

一路冲杀,深入敌军大阵,直取对方主帅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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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远眺他们在战场上奔驰的身影,心想,大概在武明玦心中,他姐姐就是这样敢与男人争锋的女子吧。

“方才我想,假如他们中有人回宫,那武明玦的噩梦,大概就像轮回,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他会反复回宫,上战场,心中永远有莫名的恐惧忧怖。大概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种惧怕。你看梦里,那些士兵发现武明贞是女子时的惊异……”

她站在风中,声音被风裹挟着,吹遍荒原千里:“他心底深处是希望,武明贞不是以世子的名义打仗,而是能作为女子,堂堂正正上阵,受百军敬重。所以,才会又衍生出矛盾的心情。一方面希望武明贞能自由,去战场。另一方面,却又怕她遭遇张将军那样的命运。”

“但是你看,其实他心底里,是承认姐姐的。否则,也不会在梦中,与她并肩作战。”她轻叹一声,“多好的弟弟啊。”

远处,随着姐弟直取敌军首级,大获全胜,夕晖的暮色、彤红的晚霞、残旗断箭的战场,以及绵延千里的景致,也如水墨画浸入水中,纷纷淡去,逐渐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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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明玦睁开眼时,储秀殿只余暮光蔼蔼,因未燃灯烛,天色有些黯淡。

听音正在内殿里守着,听到动静后赶进来,拍着胸口庆幸道:“少爷,吓死奴婢了!奴婢真怕您就这么去了……”

她声音很轻,丝毫不会被外殿之人听去。

“……宫里验尸时,察觉您是男儿身!”

武明玦:“……”

他忧伤地觉得,他的丫鬟还不如德妃姐姐关心他。这都操了些什么心?

一念及德妃,他恍然忆起,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光怪陆离。梦境十分跳跃,忽而是宫里,忽而是战场。

也说不准是噩梦还是美梦,毕竟前面挺瘆人,他差点都生子喂奶了;后来却扶摇直上,暮色的天,彤色的云,他在战场厮杀,而姐姐有了自由,迎面而来的风都那样令人惬意。

不过终究只是梦啊。

他遗憾地轻叹一声,问听音:“府上这几日有什么信么?”他必须时时与怀庆侯府有往来,以便配合计划行事。

宫内外想要通风报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听音摇了摇头:“宫内现在封锁的严,什么消息都递不出去。估摸着还是先时的安排,冬至,除夕,春祭,见机行事。”

“还有半个月才临冬至啊……”武明玦扶了扶额头,深知内心深处的不安。

按兵不动,忍耐,亦是兵家之计。

只不过,接下来很久,他又不想直视萧怀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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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从武明玦的识海中醒来时,郦清悟早已经出来了,正坐在案几对面,以手支颌看着她。剔透的眸子里,一动不动地映出她入定的模样。

谢令鸢惊异地摸了摸脸:“?我怎么了?你看我还不如照镜子养眼呢?”并不至于为她美色所迷吧。

郦清悟随她调侃,转开了目光:“你方才在笑。入定不合格。”

能救人就行了,入定合不合格管那么严做什么。

况且这是谢令鸢头一次入定还能笑出来。她看了眼时辰,大概因男人的梦跳跃性大,且直来直往,所以武明玦的识海,她只花了两个时辰,就解决了。

只不过,接下来很久,她不太想直视萧怀瑾了……

“等把她们都唤醒,我得想办法帮武明玦姐弟换回来。”

郦清悟淡淡一笑:“那就尽快吧。何太后还在被围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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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线还牵着,谢令鸢闭上眼睛,入定已是驾轻就熟。

她凝住心神,片刻后,和郦清悟又进入了韦无默的识海。

只是,甫一睁开眼,打量了一眼识海,二人就发现了不对劲。

黑云压城城欲摧。

残旗,断箭,黑衣黑甲的千军万马,城头上缕缕的硝烟。

城门上,三个篆体大字:春明门。

二人一怔,皆从对方眸中看到了熟悉的印迹。

韦无默的识海,这一草一木,一兵一卒,都如此眼熟,分明他们方才在何太后的梦境中见过的——

敌方千军万马,太后困守孤城!

“这是招惹了什么天兵天将,怎么全是在打仗???”谢令鸢对方才武明玦的梦,还心有余悸,因为怀庆侯世子的梦,该死的真实,杀戮豪不造作,害得谢令鸢至今还浑身挂着彩。

郦清悟远眺一眼,依然是那架熟悉的临车,停在城墙前。四周士兵和马匹,还在两腿直哆嗦。他更加确定了:“韦无默与何太后的梦境,是重合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们识海相通,置身于同一个梦境中。”

谢令鸢觉得自己想象力快不够用,半晌才读懂了郦清悟的意思。

韦无默和太后做了同一个梦。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郦清悟揽着她的腰,直接几步跳上了数十丈高的临车。谢令鸢恐高,低头看一眼脚下,差点没晕过去,只好抱紧了郦清悟,随着他指的方向,哆嗦着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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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城楼上,隐约是何太后被围攻。

投石车向春明门投出巨石弹,在城墙上砸出一个个窟窿,女墙被砸掉一片,就好似老人缺了一片牙,在寒风瑟瑟中分外萧条。

无数箭矢向着那缺□□入,守在那一角的士兵死伤惨重。敌军趁机架起了云梯,朝着被砸掉的女墙一角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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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无默正在城墙另一边,见状大声指挥着,她身边的守城士兵补缺,抬过去几块累答,泼上油点起火,累答席子迅速烧了起来,被他们兜头向云梯扔下去。

火席子兜头罩下,那些爬云梯的士兵顿时浑身烧成了火人,惨叫着掉了下去,摔得尸首分离。

这攻城战,比二人在何太后梦境里见过的更为激烈!可见何太后梦中,该也是这一番模样。

这一刻,谢令鸢忽然有些感慨。

她对韦无默的观感,一向不深刻也不亲切。只记得韦无默对太后忠诚,就是说话嘴不饶人。

没想到,韦女官居然与太后识海共鸣——若不是如亲人般,心神极度牵挂,是万万做不到如此共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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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门上,守军集中火力,弓-弩齐发,向着投石车和临车射箭。郦清悟一手把谢令鸢按在车上,自己却被□□擦过,登时衣袖处红了一片。

谢令鸢冒了个头,惶忧地要替他看伤口,郦清悟一手制止了她:“无碍,这种箭带了倒钩刺,格外伤人罢了。倒是她们的连环梦,十分棘手。”

大概是识海共同交织的缘故,哪怕他们救了其中一人,但只要另一人的梦还在继续,那么梦就会一直蔓延下去,谁也无法醒来。

连环梦,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