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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太后下午从延英殿出来后,没有回长生殿,而是去了弘华台。
寒秋的风扑面而至,连阳光都是冷的。
她怔然坐于石阶之上,风一吹,冷意沁入骨中。披帛被风卷起,飘入空中。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夕阳光在地面上拉得漫长,宛如这入宫的漫长岁月,时光跬步悄然走远。
当年也是在这里,送走了十几年的政治盟友,伴随了她半生宫闱岁月的宋逸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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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死后,她垂帘听政,为了让边境休养生息,和宋逸修一道,力排众议与西魏和谈,开启互市,为此不惜得罪了以战获益的勋贵们。
后来西魏撕毁国书,大军压境,何家带头向她施压,叫她处死宋逸修才肯出战。当年她奉先帝的旨意诛杀韦氏时,都没有犹豫;却在那时候,下不了手。
待到京中大街小巷,传唱起女子与宦官乱政的歌谣时,宋逸修不让她为难,替她顶罪,服毒自尽。好在人心自有公道,他没有被列入国书《佞臣传》。
萧怀瑾是亲历了这些事的。
从那以后,她很难相信邻国的和谈,她宁愿开战,拼杀到只剩最后一滴血,堂堂正正站着死;也不愿因和谈,将国土和臣民的信任拱手交出。
为什么天子不能再谨慎一点?!
为什么他还能面不改色拿这些事往她心伤上撒盐,她和宋逸修扛下骂名参政这些年,是为了辅佐谁的江山?
是不是她对他的教育,太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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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思了一下午,直至入夜,整个皇城都沉入黑渊,才走回了长生殿。
长生殿依旧是华灯徜徉,在一片夜幕中,为她照出一隅光明。
常姑姑此刻守在长生殿门口,担忧不已地看着她。
何太后走回来,看见她时,竟对她笑了笑。
常姑姑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被先帝冷落的女人,陪着大皇子萧怀瑜,在先帝的殿前跪了一日。待牵着儿子的手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担忧地等在殿外,也是这样笑了笑。
何太后一步一步地走回来,神思不属,半晌,才回神一般道:“今日是哥儿的生辰。”
“嗳。奴婢已经煮了面。”常姑姑指了指案几上,碗里盛好了面。
何太后便俯身,端起碗,常姑姑走在前面,替她打开了内间常年锁着的门。
灯烛火光争先恐后的涌入,照亮了昏暗内室的一隅。桌案上供了四个牌位,黑漆漆的檀木。
承徽顾诗娴、怀王萧怀瑜、贵妃郦禅玉、悯王萧怀琸。
当年她让萧怀瑾也来罚跪过这里,可他似乎从来也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何太后将长寿面,放在怀王萧怀瑜的灵位前,站了很久。当痛楚又袭上心头时,这次她捂住胸口,让自己回想起今日,在延英殿几乎失控,忽如其来的,德妃的拥抱。
是那个缠绕周身的温暖,让她平静了下来。
太后微垂眼帘,松开捂住胸口的手。
一阵寒风从窗户里吹了进来,她似乎也没有感到那么冷了。
德妃说,要和后宫妃嫔们一道,为国分忧。她的神情不是儿戏。
历经两朝后宫,德妃这样的人,何容琛第一次见。起初以为她是另辟蹊径的争宠,可今日,听了她御前那番话,便忽然觉得,后宫高位,能有这样明大义的妃嫔,何其难得。
所以,只要不触及帝统,她是愿意一直护着德妃的。让这股清流……在后宫能够存在长久,兴许,也能于这泥淖……有改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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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德妃在延英殿求得皇帝圣谕,要携后宫女子一道,同北燕进行马球比试一事,传遍了后宫。
丽正殿给九嫔及以下都送了帖,经帝后允许,德妃召集后宫妃嫔们,翌日在西苑,遴选妃嫔参加比赛。
而品秩相差不远的八夫人,出于尊重,是需要德妃亲自去请的。
依规矩,谢令鸢先去拜访了八夫人之首的何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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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殿,乃何贵妃居所,后宫中几乎可以与坤仪殿分庭抗礼的尊贵之处。
何贵妃听闻宫人通禀,放下逗鸟的花枝,施施然走去外间。
自那日朝阙殿的惊险一夜后,她便笃定了心思,要和德妃结盟,掀了皇后。此刻谢令鸢进门,向她见礼,何贵妃难得地呲出了一个微笑,并在心里确认,这个微笑比皇后更高贵、更母仪天下。
“德妃来了,本宫真是惊喜。莲风,快给德妃奉茶,要今年时新的仙崖石花。”
谢令鸢向来只见何贵妃横眉冷对的傲然面孔,何曾见她如此客气。甫一落座,忽然听半月多宝阁后面的偏间里,传来清脆的声音——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
“……”
何贵妃亲自接过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与谢令鸢面面相觑。
重华殿的宫女赶紧捏住鹦鹉的嘴。
半晌,谢令鸢呵呵一笑:“这鹦鹉颇为有趣,竟然说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真是祥瑞呢。”
何贵妃也干干一笑:“是啊,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
被鹦鹉这一打岔,何贵妃顿觉自己的尊贵,再也端不出来了……
好在德妃是有正事来的,开门见山就提起了晋燕两国的女子马球一事。
“素闻贵妃姐姐球艺精绝,莫说这后宫里了,恐怕京城小姐,都无人能及。那北燕张狂,觉得自己是马背上的民族;可贵妃姐姐,亦是出身将门,球杆一挥,气势横扫三军!姐姐若出战,定教会那北燕如何做人!”
谢令鸢的话,也不全是恭维。何贵妃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马球这种在贵女阶层盛行的游戏,她确实可以列入京中女子前三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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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贵妃听得微笑,若说晋燕两国女子比赛,自然是要靠她的,其他人青黄不接的样子,上去了岂不是丢晋国后宫的脸面?
况且,既然要与德妃结盟,那么眼下德妃无论做什么,只要不伤及利益,她权衡后都会支持。
于是,何韵致轻轻放下茶杯,就是端庄宛然的一笑:“本宫虽然对这等抛头露面的事,没什么兴趣。但既是妹妹相邀,那本宫定是要给妹妹这个面子的。这比赛,本宫就参与吧。”
她说得矜傲,谢令鸢温柔地拍了拍她的马屁:“有姐姐在,我晋国必将一展雄威,打得燕贼颜面无存!”
何韵致听得舒坦极了,待德妃离开,已经走出了重华殿火光拂及不到的地方,何贵妃才笑盈盈地起身。
终于可以出宫打马球了!
她入宫两年,和这笼中养的鹦鹉金丝雀一般,闷都要闷死了。
见何贵妃心情好,宫女莲风走上前,忧心劝谏道:“娘娘,此次比赛,若是赢了,德妃的声望,只怕会震动朝野……”对娘娘亦是有碍啊。
何贵妃施施然去逗鹦鹉,头也未回:“无妨,若赢了,她能晋封圣德妃,我就不能当皇贵妃吗?再说了,有时候不是争位份,而是她谢家能不能争得过何家。且这场比赛事涉国体,不能伤了颜面,本宫可定要赢了比赛。”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那鹦鹉一边跳起左右脚,一边拍着翅膀道。
何贵妃微笑着,用花枝抽它:“你这扁毛畜生,好话学的倒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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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重华殿出来,谢令鸢又依照规矩,去了淑妃和贤妃处相邀。毕竟是有圣谕在身的,无论淑妃贤妃有无兴致,她们都得答应,翌日去西苑比试。
走出贤妃的明义殿,顺着宫道向前,便是朱颜殿了。
朱颜殿,往往都是赐予丽妃妃位的,后宫最美的女子,才配享“丽”的封号,和“朱颜”二字。
朱颜殿前的花园,名曰春风苑。春风十里飞花,花园里以百花居多,透着些微的香气,隔着夜色,便可见朱颜殿内,灯火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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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已经到殿外了?”
丽妃一身雾气,容颜娇艳欲滴。听闻了宫人奏报时,她刚沐浴完,匆忙换上常服,身上还带着花瓣浴的香气。她披衣后徘徊了两步,叫宫人奉上镜子,对着反复看了一会儿。
“本宫未施粉黛,这气色还好么?”她问身旁的宫女兰汀。兰汀迎着光,换了几个角度来回看了看:“娘娘的气色,后宫无人能敌。”
丽妃又叫人拿来胭脂纸再染一遍花瓣唇,即便没时间画眉扑粉,也绝不可让德妃看了她不够美的一面。
兰汀替她一边梳头,一边觉得主子娘娘这阵仗,也和迎接皇帝临幸差不多了。
主仆二人里外捯饬着,殿外就传来声音:“给德妃娘娘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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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踏入了朱颜殿,迎面是粉光耀眼,一室馨香,香有点微微的腻,是沉香掺了苏合、玫瑰等,但玫瑰占了居多,颇有……情趣。
她定睛一看,耀眼的是殿内的水粉色珠帘,随着烛光而晃动,风光旖旎。
殿中,丽妃漾出动人的笑,迈着款款的细步,扭着如柳的细腰,迎面走过来,即便未施粉黛,依然惊艳了深夜造访的德妃。
谢令鸢看着美人心酸嫉妒,她怎么就没长成这样呢,不然早就把林宝诺比下去了。
又庆幸丽妃和韦无默这种美人,没有生在她的时代,否则必定在娱乐圈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这真是万千网红的幸事,国民老公的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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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把姐姐盼来了,妹妹不胜荣幸。”丽妃娇声如莺,玉手轻挽,谢令鸢被温香软玉贴上来,美人在侧,骨头都差点酥了。
兰汀在旁边跪着请安,总觉得这一幕眼熟,回忆片刻,上次陛下来朱颜殿过夜,好像也是如此待遇。
“不知姐姐亲自前来,是为何故?”二人落座,丽妃带笑奉茶。她很想拉拢德妃和武修仪,自然要做足礼数。
“此事说来话长啊。”谢令鸢微叹口气,将马球比赛一事讲了。北燕张狂提出要后宫女子和亲,德妃一怒之下力请马球比赛。
丽妃大惊失色,下意识抚触上自己的脸颊,倒抽口气:“北燕竟然想把我赢回去?”
果然还是红颜祸水,她竟引得两国皇族为她比赛,红颜祸水……
“……”
不,你想错了,他们想要的是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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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妃的桃花眼眼神涣散,毫无焦距:“他们觊觎之心不死……可那极寒之地,沐浴都不方便,一旬才洗一次澡,那样头上会招虱子的!北国吃的也少,都是馍和肉干……在那种地方呆久了,我会香消玉殒的!”
谢令鸢一时竟无语凝噎,直愣愣看着她发挥联想,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
丽妃说到后面,还带了点惶惶的哭腔。
谢令鸢轻咳一声:“妹妹,要相信陛下,我们还没输……”
她摸着郑妙妍的玉手,安抚地诱哄道:“所以,姐姐想要你一起来打马球赛,若是赢了,我们便可以自保了呀。”届时从敌国皇室挑个人,彼此交换,就等于赎回了。
郑妙妍的桃花眼睁大,手缩了回来:“姐姐莫要逗我,我这弱柳扶风的身子,若是带累了你们,可怎么办。”
跨上马的姿势一点都不美,况且若有人嫉妒她的美貌,对她的脸动手脚怎么办?亦或是不慎摔落,被马踩到,还能跳舞么?
她可不想做这些粗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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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见她拒绝得坚定,话锋便一转:“其实,我也是来救你的。”
郑妙妍心中一颤,怔然抬头。德妃的神情在灯烛下,显得诚恳。
“本宫那日从虎豹口下救了你,也挂念着你,不愿看你再遇到麻烦。”
郑妙妍不解:“姐姐……何出此言?”
谢令鸢轻声道:“那日虎豹肆虐行凶,原因之一,就是在你的身上。”
延英殿内,日光徐徐,萧怀瑾已经屏退众人,他满腔的激越也平复下来。
他的御笔,在面前的册子上,谨慎地圈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十一人的马球队伍,个人的球技必须精湛,同时还要每个人有团队意识,能考虑团体的配合与定位。用的马也很关键,要体型高大、速度快,还能拼撞,这就必须是名马。
萧怀瑾正对着一个名字犹豫不决,忽然接到殿外通报,宣宁侯方想容觐见。
方想容是惠帝朝时候的老臣了,历经四朝,当年也是立下了彪炳战功的将军,曾率兵镇守朔方郡城,大克西凉西魏诸国。其人心性刚直,颇受人敬重,只是一直未婚,袭爵后便从二房那里过继了一个孙子到膝下。方老将军的孙子方宁璋,亦是萧怀瑾点中的人选之一。
宣宁侯方想容得了宣,很快走了进来。他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不过因为年轻时从军的缘故,身骨健朗,步伐矫健。
他甫一进殿,就跪在萧怀瑾面前,行礼后开门见山问道:“陛下是决意要答应这场比赛了吗?”
方老将军直视着这位年轻气盛的帝王,眼神依旧锐利无比,隐约还能看到戎马半生的刀光剑影。
为将者,不惧战,不畏死。
但凡有一线生机,必不放弃努力,拼命夺取胜利。
萧怀瑾和方老将军对视了半晌,他欣赏方老将军的眼神,那蕴含了他幼年时候最向往的东西,也是他现今在朝堂上看不到的东西。
“没错,朕已应允此事。我国战败求和,已是奇耻大辱,若不能拿出锋芒杀灭北燕气焰,日后即便再战,又何来必胜的气势?”
方老将军面容刚毅,内心却长叹一声。萧怀瑾此言,不应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但萧怀瑾的话,却也是真的。
世家不愿战,臣子不敢战,十几年来晋国边境频乱,败多胜少。民间早有“蛮夷勇武无敌,晋国只擅诗文权谋”的观念,提到打仗,皆是一片人心惶惶。
若是这场马球赢了,不仅能杀北燕锐气,对于整个晋国来说意义重大,功利无穷。
但……
萧怀瑾见方老将军不语,因心中敬重这位硕果仅存的老将,便温声多解释了几句:“此事不失为转机,一场马球比赛,能代替千军万马的生死之战,于两国而言皆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北燕国使节代表睿王爷也将参与,所以朕也会亲自参与。”
宣宁侯一窒,知道天子是不会再收回成命了。
已经决意了比赛,又忽然反悔,落入别人耳中,便是畏战。一国之君,万万不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