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鸢回神,目光灼灼看向钱昭仪。

钱昭仪沐浴在她炽热的目光下,后半句话一时卡住。

她奉了皇后旨意来查账,丽正殿一摊子烂账被查出来,若中宫禀报皇帝,德妃轻则罚俸,重则会被降妃位!怎的德妃不见焦虑?

她看不懂谢令鸢的热烈眼神,向来也不擅长琢磨这些,嘴角复又勾起一个笑:“臣妾看了这账,漏洞颇多呢。”

丽正殿的司簿女官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下:“昭仪明鉴!奴婢等怎敢在账目上做手脚,每一笔进出都是有定数的啊!”

这罪名坐实,可是要被杖毙的!

钱昭仪看也不看那女官,白皙微胖的小手举着账册,红唇白齿吐出诛心之论:

“且账册上,竟有一些私物,从宫外购置,却未报给宫中,甚至有六局未曾登记录入过的书籍,臣妾实在难以想象……这书箱是如何瞒天过海而来的?还是重阳节前半个月送进来,里面要是藏着点箭矢□□什么的……”

主事公公徐福“噗通”一声跪下,浑身哆嗦:“昭仪娘娘明鉴啊!奴婢……”他想说,奴婢当初是奉了命,谢修媛写祝酒辞要阅遍群书,可他若推卸给主子,德妃娘娘指不定当场就能打死他。

可是,若被构陷了刺杀一事,又焉能脱得了身!从宫正司走一圈出来,他即便留条命,也只剩一口气了。

从宫人瑟瑟发抖的反应里,谢令鸢也意识到了不妙,她望着钱昭仪,被茶杯烫了手都浑然未觉。

她对钱没概念,从前年纪轻轻资产过亿,都有专人为她理财。因此账簿根本看不懂,甚至听都听不懂,只知道丽正殿的账被钱昭仪查出了问题,虚列支出,却又和宫里每月上报的账据不一样——换句话说,丽正殿在作假账。

做假账便算了,这事可大可小,关键是来路不明地多了许多书籍,钱昭仪红口白牙,话却能杀人,仿佛自己与那刺杀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若不去中宫跪着请罪几天,若皇后有意构陷,以此大做文章,她德妃之位也难保。指不定还让太后颜面无光——毕竟她可是求了太后旨意,暗查后宫的。

这个假账和书籍,明显是原主自己的过错,也许还有宫人构陷于她……

钱昭仪见谢令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小胖手将那本册子“啪”地合上,满面春风都不遮掩:“德妃娘娘,这账册,臣妾须呈于皇后娘娘查看。这番叨扰了,臣妾先行告退。”

想到这趟抓住德妃把柄,能得的好处——中宫许诺由她来经办陛下的生辰宫宴,宫宴里的门道儿可多了去,好好料理就是一笔不菲的进账——钱昭仪行告退礼时,步伐都打着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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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昭仪稍等。”谢令鸢放下杯子,站起来。

书箱一事她自会查,想方设法撇清关系,但九星之命,更是迫在眉睫!

钱昭仪不出意外地听到德妃开口留人,果真如中宫所料,是被震慑了,要么威逼要么利诱,总之会让自己留下账本。

思及此,钱昭仪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按中宫的交代行事。

丽正殿外,钱昭仪带来的宫人都候着,只待昭仪出声,他们就手持中宫手谕,进来见证德妃抢夺账本、意欲毁证的嚣张面目!

严正以待的钱昭仪,紧张万分地瞪着谢令鸢。

德妃娘娘不明微笑地走过来。

德妃娘娘向她伸出了手!

德妃娘娘要抢她账本了……

——咦?!

只见德妃娘娘面如春花,嘴角含情,煞是温柔地纤手一伸,一揽——

体型娇小的钱昭仪,毫无防备地,就这么被带进了德妃娘娘馨香温暖的怀抱里,头靠到了德妃软软的胸上。

钱昭仪,惊呆了……

苟活二十年,未料竟还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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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拥抱,刹那间,灵犀顿生——

谢令鸢全身一阵过电的感觉,眼前又浮现出淡蓝色的星盘,缓慢转动。而钱昭仪的头顶上,也浮现出了一行淡蓝色的字,以及九星宿命诗:

【天府星君·钱持盈】

【指如盘珠生金银,姊妹绕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来财钱持盈。】

虽然声望是【死不足惜】,可是谢令鸢惊喜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找到了第一颗落陷星君,她此刻几乎热泪盈眶!

唯有抱着钱昭仪转几圈,才能表达她感恩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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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昭仪还在目瞪口呆,茫然地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就被德妃打横抱了起来——扔到了上空!

“啊!”

钱昭仪吓得花容失色!

她,她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包了金箔的丽正殿房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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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藏在记忆深处惊恐的梦魇,被打开了匣子,争先恐后如潮水般涌到了眼前——虢国公府邸里奔跑的下人、病榻上惊惧的母亲、庶妹被吓得放声大哭,而七岁的她站在台阶上,被父亲高高举起,狠狠地扔到地上……

“啊啊啊啊!!!!”钱昭仪放声惊哭。

谢令鸢也被吓到了。她有个习惯,以前在家抱宠物猫时,喜欢转着圈颠一颠,方才下意识地这么做了,却没想到会扔的这么高,即便钱昭仪身形娇小,却不至于身轻如燕啊。

她赶紧在钱昭仪落下时伸手接住,才发觉似乎是自己力气变大了,即便接住钱昭仪,也只是踉跄两下,有些臂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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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在外、手持中宫手谕的宫人们,听到钱昭仪的惊呼,就纪律严明地撒腿儿冲了进来,准备见证德妃抢夺账本、意欲毁证的嚣张面目!

然而看到殿中一幕,他们也惊呆了——

德妃娘娘正一脸喜色,打横抱着钱昭仪?

宫人们面面相觑,默默地退出了丽正殿,给二位主子娘娘留点隐秘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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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接住钱昭仪后松开,正想说点诚恳的话,逢场作戏也好、拉拢人心也好,总之她需要钱昭仪的声望。而钱昭仪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尖叫一声,刺溜儿就跑,连账簿都忘了拿。

华丽的大袖衫,华丽的长裙蔽膝,长长的逶地的披帛,以及满头贵“重”的纯金首饰,和迎面而来的风的阻力,一点都没有阻碍钱昭仪绝尘而去的速度。

钱昭仪一边提着裙子往中宫坤仪殿跑,一边惊恐万分地回忆方才,她可以确定——

德妃一定是想摔死她,方才只是给她警告罢了!

不然怎的会将她抛得那么高,若是再高一些,她伸出手都能直接抱在房梁上了!

她思忖着,大抵因为自己要向中宫告发德妃,得罪了对方。

德妃是什么人?即便和美人宝林们打成一片,骨子里的狠毒未必见少,如今狗急跳墙,干脆就威胁自己!

这德妃也是太猖狂了,她钱昭仪虽然位分低一些,好歹也是九嫔之首,仅在皇后和五妃之后,宫中排第七,并且是皇后娘娘钦点了管理后宫账务的。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德妃竟然就敢扔了自己!

这一次,自己被她扔到天上,接住了。

如果自己告发了她呢?

——肯定就不是德妃亲自扔了,自有下人代劳,她会被扔得更高,没有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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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昭仪内心惊恐地揣测着,景祐年间的可怕回忆又一幕幕浮上了心头。母族沈氏牵连了朝堂的兰桂党争之祸,父亲差点将年幼的她摔死……是奶妈冲上来接住了她,四十多岁的奶妈子,为了接她,双臂齐断,后来跟她到了庄子上,手肘都一直是扭曲着的。那时候,还是她的祖母荣安大长公主喝斥了父亲,才救下了她一命。

再后来去庄子上一呆就是六年,这几乎被摔死的一幕,成了困扰她童年的梦魇,时常午夜梦回之际被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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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昭仪抹着眼泪,一溜儿跑到了坤仪殿,速度快得来不及通报,便冲到皇后面前,因跑得太急,她踩到了自己的裙带,“啪”地摔倒之后在地上滚了一圈。

正座上的皇帝陛下,看着钱昭仪滚到自己脚边,沉默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曹皇后放下茶杯,斥道。她是丞相府教养出的嫡长女,家风严谨,最是看不得仪态无度。

萧怀瑾正被皇后请来,商议下旬的生辰宫宴一事,就这么看着钱昭仪滚了一圈,惊恐万状地爬起来,眼泪从葡萄球眼珠子里滴滴答答落下。

“皇后娘娘——您要为臣妾做主啊!德妃娘娘方才差点摔死臣妾啊!”

萧怀瑾吸了口冷气。

他这么大一个皇帝在这里坐着,钱昭仪眼里就只看到了皇后?好歹经常同榻而眠的是他!

慢着,德妃想摔死钱昭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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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皇后正坐在皇帝的右侧侍奉。闻言,她惊讶地直起身:“什么?!”

她知道谢令鸢向来是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怕得罪人的。却不知道她受封德妃后,已经张狂到了如此境界。自己派去查账的钱昭仪,她居然敢……摔死?

转念一想,此等可能性不大。

钱昭仪是除了账目精明,其他方面都有些不太开窍的。莫非钱昭仪是长了灵性,用这种方式陷害德妃?

——可是,这说法也太漏洞百出了,分明是个笨办法馊主意。

曹皇后看了一眼神色不豫的皇帝,引开话题,严肃道:“不可胡言!德妃娘娘乃是上四妃,怎么会跟你计较这些?你可是哪里开罪了她?”

可是钱昭仪不能理解皇后的苦心,她慌乱之中,看到了萧怀瑾,这下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她跪在地上,用披帛哀哀凄凄地擦着眼泪道:“臣妾……臣妾方才去丽正殿查账……德妃娘娘竟将臣妾扔到房梁上,险些摔死臣妾啊……”

曹皇后半垂着眼帘,淡淡“嗯”了一声,只能再次别开话题,不动声色问道:“然后呢,丽正殿的帐,可是有问题?”

钱昭仪正要如实交代,忽然想起自己跑得太快,账本都忘记了拿。

再想起德妃望着自己发光的双眼——是真的在发光,幽光闪烁;以及抱住自己转圈,往天上扔去的那般气力——

她黑眼珠子滴溜儿一转,声音也吞吞吐吐,伴着两线泪珠子:“臣妾……也没看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曹皇后:“……”

钱昭仪抬头,一看皇后那张端庄的脸已经如同纸糊的般一戳就破,赶紧又加了一句:“可、可能有问题……吧?”

曹皇后:“……”

要不是皇帝在此,她都想让钱昭仪掌嘴了。

合着查账半天,还让丽正殿的人内应着,就查出这么个玩意儿?

钱昭仪平时挺能干的一个人儿,什么帐到了她眼里,一笔笔出纳,半钱银子都能找出纰漏来,户部四科的官吏,出身国子监算学的监生,拿着算盘都未必有她心算来得快。结果去丽正殿查账半天,回来就一句“可能有问题吧”。

她怎么就忘了钱昭仪胆小如鼠,只在钱财上才有胆子!

她怎么就忘了钱昭仪此人虽精于账务,其他方面却是糊涂!

……她怎么就忘了谢德妃此人,心思奇诡,不走常人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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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皇后是不指望钱昭仪什么了,钱持盈明显已经被心机深沉的德妃吓懵了。皇后只得看向皇帝:“陛下,您看是否需要另派少府监拨人手,再行清查后宫……”

萧怀瑾看到此刻,哪里还不知道丽正殿的帐是有问题。

至于真有问题还是假有问题,他没心思去追究。账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也能小,端看心情。

然而从钱昭仪说的话里,他觑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并不是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