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盘之上,有着极为精细的刻度。

从一级的【墓——死不足惜】到七级的【帝旺——千古流芳】,每一级都分成了三刻,每一刻度又分了一百零八个点,精确如钟表。

而如今,银色指针从零点位置,微微向右移动了半寸。

一点点地数过去,十七个人,涨了二十一点声望。

虽然还是【死不足惜】,但谢令鸢却总觉得周身有朦胧的变化。声望仿佛是一种无形的气场,萦绕在周身,看不见却总觉得稳。

她回过头看去,有的宫嫔垂着头,有的则望向她,那一刻她没有看错,有一抹极轻极淡的感慨,从她们眼中闪过。

也是那种眼神,让谢令鸢忽然觉得,心头有点震动。

萧怀瑾立于花丛中,德妃所言,细细一品,似乎诚然如此。他本有不耐,此刻却也有了几分恻隐,淡声道:“爱妃们芳心赤诚,朕心了然。苏祈恩,吩咐下去,今日各位宝林、御女、采女,皆赏明珠一斛、锦缎十匹、黄金百两。再将扶桑国进贡来的玉珠珊瑚树赐与德妃。”

星盘的声望还在持续地上涨,指针最终偏了三十三个点。

萧怀瑾看到德妃眼中又迸射出了让他词穷的光彩……她激动叩首道:“谢陛下,妾等自当铭感在心。”

一颗玉珠珊瑚树而已,不至于吧?大概因为是自己赐下来的,德妃才格外激动,以此睹物思人。萧怀瑾忖度着,离开了。

****

后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萧怀瑾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丽天园巧遇德妃一干人等,同玩儿片刻,并赐了宫嫔们一些御赏,这个消息很快飞入了各宫贵主的耳朵里。

何贵妃昨日清晨刚被德妃削了面子扇了脸,就闻说德妃大张旗鼓搞什么赏菊,还引了陛下前去同玩,简直是心机甚深、另辟蹊径的争宠!

她怒火尚未消下去,闻言便摔了白玉茶杯,不屑道:“这等手段的拉拢,未免做得也太过明显。德妃果然还是那副性子,这才几天,以为自己站稳了这个位置,就想和本宫和皇后分庭抗礼么?本宫早晚让她知道,陛下这后宫里,断容不下第三个话事儿人!”

跪地的公公和宫女异口同声,肃然义愤道:“娘娘明察秋毫,未雨绸缪,那德妃断翻不出花儿来!”

何贵妃昂着头起身,走到窗侧挂着的鸟笼前,窗外是长廊和园景,笼子里养着金丝雀,以及从拨拔力国,昆仑奴进贡的灰鹦鹉。它们从方才起,就一瞬不瞬地盯着何贵妃,此刻贵妃走来喂食,便扑腾翅膀转开眼睛。

那灰鹦鹉非中原品种,花色艳丽极具赏玩情态,学说话也是顺溜,肃然义愤道:“娘娘明察秋毫,未雨绸缪,那德妃断翻不出花儿来!”

何贵妃听得舒坦,花瓣唇一勾,冷艳如罂粟:“中宫那边想必是要敲打的,本宫倒看看,德妃受不受得住!”

她从待字闺中时,便与皇后比了十几年,何贵妃对这个死对头的深沉心机和周全手段,丝毫不怀疑。不必她亲自动手,皇后自会教德妃做人。

***

晋国后宫,已被德妃搅乱了一池春水,异国也是惊疑不定。

北燕京畿,涿郡。

涿郡丞相府,一个穿青色袍服的中年男人趿坐在地,棋盘对面的七王高临正倚着胡床,二人面前的棋盘上,黑白胶着,难舍难分。

二人还在沉默,不知是沉默棋局,还是沉默听说来的消息。

他们旁侧的人跪在地上,有些不确定:“那个德妃,死而复生后,做事实在难以捉摸,除了和后宫女子勾勾搭搭,并没有旁的动作,更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手笔、惊世骇俗的举动。令人百思不得其意。”

“……”葛丞相和七王爷高临相对无言。

赏百花,抱妃嫔?

葛丞相一着棋落,沉吟半晌,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不知道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别人:“难以捉摸,或许就是她的动作。大司命呢,如何打算?”

“大司命如常,后宫尚无人察觉。她也说……没看透德妃在做什么,兴许是障眼法,所以谋了一个计划,必可以借助紫微之手,得知九星是哪几个妃嫔。”

“是何?”

“下旬是晋国皇帝生辰,宫中必有一宴。大司命已经布置好了,宫宴当夜,便可见分晓。她说,若能找齐九星,即刻灭杀。”

高临闻言,笑道:“本王不日便动身,去往长安,你叫大司命且静待我吩咐。”九星妃嫔,以及赏百花抱妃嫔的女星君,他还是想亲自瞻仰的。

高临把玩着白色棋子,笑容不变,眼中逐现狠戾:“既然九星落在晋国后宫是天命,那我们也可以摧毁天命。”

晋国、北燕、北夏、西魏、西凉、南诏……诸国交乱,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天命又如何?

我筹谋数载,当谈笑间灭你国运!

***

晋国,长安。

靠近西苑的豹房里,萧怀瑾喂过了老虎,马球将在豹房外求见,他亦没兴致召见,叫退下了。

“吩咐仙居殿,夜里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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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白昭容等在仙居殿外。她一袭云色绡纱高腰襦裙,夜风中广袖飘飘,玉色披帛与三千青丝随风飞舞,半遮了眼睛和红色泪痣,整个人仿若随风登仙而去,与仙居殿之名倒是吻合。

萧怀瑾偶尔会担心她不告而别,就像记忆里的皇兄,漆黑的梦境里,看到他来向自己告别,依然是神色淡淡,叫自己做一个好皇帝。自己问他,你成仙了吗?却再也没有余响回音。

现今,白昭容是这宫里,唯一真心待他的人了。

萧怀瑾散着步到来时,白昭容一展笑颜,清丽如净水之莲,额心的莲花花钿在火光下,亦生动璀璨。

然而走近两步后,她迟疑了一瞬,如水的眼中闪过一抹道不明的情绪:“陛下……身上有脂粉味未去?”

还不止一种,天子陛下向来不喜与女人过多亲近,这一夜居然像是在脂粉堆里打过滚一样,周身溢满了各色香气。而他竟然没有因此犯病。

高位妃嫔见识多广,多不敢用香,以防宫斗陷害。像丽妃那样爱美成痴的,天天换着熏香,已经算是异类,要美不要命的。倒是下等的小宫嫔,喜用香的多。联系宫中传闻,她已经心念百转猜到了大概,然而,却怎么也没猜到——

“婉娘,朕觉得困惑。”萧怀瑾道。

白昭容诧异,鲜少见到萧怀瑾如此,平日里他总是有些郁愤压抑的,然而眼下,他似乎快忘记那些埋藏入骨的郁愤了。

“可是有人冲撞了您?”白昭容柔声问道。

天子陛下摇摇头,冲撞算不上,只是颠覆罢了。

白昭容见状,抬头和苏祈恩对视一眼,才轻声道:“三郎为何事困惑?”

三郎,即是当今天子的序齿。他张口,却一下子顿住。

他记忆中的女子,都是后宫妃嫔,充斥其间的永远是不尽的阴私陷害……那些在他面前的笑意盈盈,不过是逢场作戏、虚伪假意罢了。

可是今天,他才赫然发现,原来他看不见的地方,原来那些女子,也能肆意欢笑,也能和睦得乐。

这是真的么?

为什么,这样的笑容,这样的和睦,没有出现在他小的时候?

他卡了半天,最后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朕觉得困惑。”

如果,父皇在时,后宫女子也是这样子的欢笑和睦……

也许还是会发生那些事吧。

他说不上是可悲还是松了口气,说不上是期盼还是遗憾,最终摇了摇头,躺在了白昭容的膝上。

白昭容和苏祈恩对视一眼,联想到今日之事,大概是德妃又在皇帝陛下心中,掀起了什么波澜。

皇帝心思沉,有什么心事,也就倾诉给她了。旁的他若不说,她也无可奈何。

白昭容温柔娴静地望着他,柔胰伸出,握住了他的龙爪。

萧怀瑾翻过手来,十指交握,才觉心头熨帖:“罢了,婉娘,今夜继续讲那个话本吧。或者,唱支歌,朕乏了,听着入睡。”

白昭容淡淡一笑,垂下眼眸,关切道:“好。三郎也要放宽心啊。”

宫人抬上她的凤首箜篌,白昭容试了试音,素手拨弦,音籁便在黑夜中徐徐响起,伴着她悠悠的歌声:

“张家有好女,年岁十七余,家中无兄弟,常替父劳耕。

一日军令来,天家有远征,老父腿有疾,对令无言泣。

若否应招前,当被责徭役,徭役何其苦,处处见白骨。

张女知父忧,俨然更男衣,连夜入军营,从此远别离……”

是汉乐府改编自边关民谣的《张女辞》,讲述一个悍妇女子替父从军,封将后解甲归田的故事。

边关民谣传唱自然是粗鄙不堪,被乐府重作辞令后就好听多了,真正的殉国结局也改成了战后荣归故里,有名将千金求娶,生儿育女,颐养天年。

这样美好结局的曲子,萧怀瑾躺在她的膝上,听着天籁歌声,渐渐满足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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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在豹房喂完了宠物,萧怀瑾本想如常去打个马球,愉悦身心。正要召马球将来,蓦然想到昨日丽天园嬉闹之事,心念忽至,干脆又只带了大总管苏祈恩一人,又一次心血来潮去了丽正殿,想与德妃谈谈话。

昨日是去的时候不碰巧了,今天总能看到看美人为他双泪垂了吧。

这次他特意沿着御花园通往丽天园的道路上走,一路未见宫嫔嬉笑声,果然昨日只是不凑巧。

他的内心,又浮现出了一幅如工笔般诗情画意的画面——

谢令鸢花容惨淡,愁云为衣,倚在美人榻上读着《鸳鸯曲》,双眸含泪,犹如芙蓉泣露……

“啊,娘娘,不要,不要碰那里!哈哈哈哈……”丽正殿宽大的宫室里,传出一阵阵娇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