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持续不断的暴雨仍然未停,尽管常跃穿着雨衣,但鞋里仍无法避免地被灌满了水。

他从益明最近的城市下车后,便问路来到了汽车站。

已经是深夜,因为连日来的暴雨,路上积水到小腿肚,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售票处已经关门,只有大门值班室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常跃走过去,看见灯下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正在四处张望,他从两人身边走过,敲了敲值班室窗户:“请问这两天有车去益明吗?”

值班的大爷要他说了两遍,才勉强听明白了益明县这个地名,之后哗啦展开手里的报纸,指着一条新闻对常跃说:

“益明?怎么这么多人要去益明?那里昨天就去不了啦!汽车停运啦!”

常跃心一沉,武道比他早出发两天,但是坐的是慢车,常跃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到了益明县。

他又问:“那去益明那趟线路的司机呢?我有事想问他。”

值班大爷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平房:“就在那个地方嘛!不过他现在八成是在睡大觉哦。”

常跃道了谢,给大爷留了包烟就要走,他要去问问那个司机,前几天有没有载过一个穿迷彩服的人去益明。

间隔时间还不长,他应该还记得住。

然而常跃还没迈下台阶,就感到有东西挂住了自己的雨衣,他转过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见拽住自己的是那个抱孩子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不到二十五岁的样子,身材瘦弱,怀里的孩子大约两岁,此时已经睡着了。可能是怕惊醒孩子,女人没有站起来。

“你是要去益明县吗?能带上我吗?”她声音不高,脸上尽是祈求的神色。

听见声音,值班室的大爷也探出头来,惊讶道:“呀!你怎么还没走啊?”

他又对常跃说:“她昨天就来了,说要去益明!可这个时候哪儿能去益明哟?那里在发大水,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娃!”

暴雨如注,女人和她的孩子被困在房檐下估计有一段时间了。

门下的积水太深,路灯很多都坏了,说不定哪里就有被掀掉的井盖和看不见的暗沟。别说去益明,这女人想带着孩子去马路对面的旅馆都难。

“不行。”常跃皱着眉头看那女人怀里的孩子,这孩子再在外面呆着绝对会生病,“那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淹了,你不能去。”

他急着去打听武道的行踪,没工夫在这儿耗:“你去旅馆住几天,等通了电话再说。”

因为连日来的暴雨,周边的好多个县城都已与外界失联,成了一座座孤岛,情形难测,贸然前去无异于是送死。

说完,常跃扭头不再看女人哀求的眼神,大步就往司机住的地方走去。

然而他连敲了好几扇门,才发现都是空屋子,就当他准备返回值班室的时候,才终于在最后一间发现所有司机都聚在一起。

汽车站好几天没有发车了,司机们每天快闲出鸟来,一堆大老爷们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好不快活。

尚能直立行走的那个跌跌撞撞地跑来给常跃开门,被迎面的雨水一激,恢复了清醒:“同志,你找谁?”

常跃没穿雨鞋,雨衣下摆被溅满了泥点子,再加上满面的雨水,看上去狼狈不堪,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样。

常跃二话不说先递了烟,他从丰镇火车站出发的时候买了一整条,一路上都快散光了。

“跑益明县的司机在吗?”

开门的人收了他的东西,办事也麻利,从人堆中将人扒拉出来。

但是跑益明县的那司机已经喝得不大清醒了,费了老大劲才被折腾地开口说话。

他醉熏熏地回忆说,三天前他是遇见过一个穿迷彩的男人,那人看上去挺凶的,但是出手大方,一出手就给了他三百块钱,要去益明。

“然后呢?”常跃忍不住催促。

这个特征太明显了,是武道无疑。

但是司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失望了,司机说那个时候汽车站下了通知,益明县方向的车全停了,他也不能擅自发车呀!

说来说去,从武道抵达这里的时候,益明县就已经失联了,汽车站不发车,那理论上来说去益明县就是很难的。

如果武道被困在市区,那事情就好说了。常跃只消在汽车站附近的旅馆找找人,估计就八-九不离十了。

然而这个计划刚成型,就听见那司机含混不清地说:“所以没办法,我叫他去找老李喽!”

“老李?”

清醒的那个向常跃解释:“老李是另一个司机,他自己有车。”

言下之意就是,那位老李自己有车,有时候会拉私活,也就是俗称的“黑车”。

那人踹了旁边人一脚:“喂,老李上哪儿去了?”

于是满屋子的醉汉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老李,连地砖都被掀起来看了一遍,最后对常跃说:“老李刚才还在喝酒,现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正当他们准备再说什么的时候,门被推开了,有人进来,手里抓着裤腰带,嘴里骂:“妈蛋,老子差点儿掉坑里,这雨下得,粪坑都要溢出来了。”

一群人哄笑开,得有人冲常跃说:“喏,这不就是老李。”

黑车司机是个秃顶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衣衫不整,脚上是塑料拖鞋,里面积着雨水,脚趾缝里还有黑泥,但手腕上却有一块光亮的假劳力士。

他斜眼盯着常跃,对他非常警惕:“你找我干啥?”

常跃问他有没有见过见过武道。

他却矢口否认:

“没见过。”

他说没见过,还没等常跃质疑,就有人推了他一把:“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一看就是个外地人。”

老李不说话了。

常跃摘下雨衣的兜帽,目光审慎:“我不是查黑车的。我知道你见过他。他去了哪儿?”

老李伸手,常跃抛给他一包烟。

“他?那个有钱的大头兵?不是我跟你吹,现在这地界,有车敢去益明的,也就只有我一个了。你找不到别人。”

益明县在含章河的上游,那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公路就是沿江建的。

如今暴雨凶猛,决堤、山洪、泥石流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去。

听这话的意思,武道果然已经去了益明。

常跃拍桌上一千块钱:“就去益明,现在就走。”

周围司机看得眼睛都直了,只有那个老李不吭声,盯着钱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一千块钱,算是他两个多月的工资了。

他一直不说话,常跃也没表态,过了一小会儿,旁边有人悄声说:“益明的路我也熟。老李,你要不去就把车借给我,我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无尽的雨前赴后继得扑向大地,晚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但是……

老李猝然掐熄烟,起身拴紧了裤腰带,对常跃一挥手:“现在就走。”

他没拿桌上的钱,而是扔给了自己的朋友:“别私吞了,给我老婆子捎回去,不然做鬼咬死你!”

“呦呵!”那人在笑,“要钱不要命哟!”

老李推开门,扔下句:

“富贵险中求,不懂啊?”

老李的车就停在汽车站附近,他没有穿雨衣,打着手电穿着拖鞋蹚在水里,带常跃出去开车。

然而刚到门口,就见有一团黑影向常跃跑过来。

女人带着孩子,一大一小都是*地,对他说:“带我去益明吧,带我去吧!”

常跃头都大了。

老李看这一幕颇有趣味,转头和他说:“你老婆孩子啊?咱事先说清楚,我可不带女人小孩儿去,造孽哦。”

也不知道那女人事先教了孩子什么,那小孩儿跑过来就拉住常跃的裤脚一个劲地叫叔叔。

女人头发都湿透了,一缕缕贴在脸上,一边还冲他讪笑:“带我们去吧,我都快三年没见过我家男人了,孩子连爹都没见过。”

老李乐了,插嘴说:“好几年没见过,就赶着发大水见?挑的好时候啊!”

女人羞愧道:“这不是我们厂下大雨被淹了,休息了嘛……”

坐了两天的火车,又在大雨中一路奔波,一下都没有休息过,常跃已经精疲力竭,对眼前的情景已经不想多说话。

他冷冷看了女人一眼,塞她手里三百块钱,够她住好久的旅店了,接着就要走。

却没想到那女人还不死心,拖着孩子跟着他:“我不要你的钱,我想去益明!带上我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丈夫在益明当兵,我都三年没见过他了啊!”

常跃停下脚步,在雨里没动。

旁边老李看着他的脸色:“嘿,这可巧了,你俩找的都是当兵的。”

女人一看有门儿,马上冲过来,拉住常跃的手臂:“求求你了,我太想他了啊!带上我们吧!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常跃低头看了他一眼。

女人的脸没什么特色,相貌平平,如同这个年代所有的普通女工。然而她的面孔却无比的惊慌绝望。她抓着他,就像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闪电忽地照亮天空。

亮如白昼的一刹那,常跃看见她,从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

“如果遇见危险,你就带孩子坐车回来。”

女人一口答应,不住地点头。

老李却不满了:“加人要加钱,而且……”

常跃:“再给你五百,他们的安全我负责。”

老李车开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车便离开了市区往郊县驶去。

这个时候已经能听见含章河的水声了,随着水声越来越大,这不同寻常的声音使女人紧张起来。她开始漫无目的得说话,竭力忽视车外越来越深的积水。

女人名叫张丽,外省人,丈夫在益明县的部队服役。她问常跃:“你也是去部队找人吗?是你兄弟?”

常跃坐在副驾驶上,从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

他上车前在小卖部给小孩儿买了牛奶和面包,还有一条夏被,小女孩儿这时候吃饱喝足了,正裹着睡觉。

“是朋友。”

张丽很惊讶:“是有什么急事?”

朋友之间,哪有那么多非见不可的面?需要冒着这样的大雨和山洪的危险去见?

常跃:“没有。”

他语气严肃,张丽还以为问到了不该问的,连忙噤声了。

过了几分钟,汽车终于拐到了大路上,然而刚一驶入,就听河中忽然一声巨响,一个浪头狠狠地扑到河岸上,大地仿佛被摇撼般震颤了一下。

老李一踩油门,从水幕中冲过去。

张丽的女儿被惊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当妈的连忙堵住孩子的嘴,但是她自己都在害怕,手紧紧地抓住座椅,僵硬到放都放不开。

待驶离了刚才浪打过的地方,三个成年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两岁的小女孩儿忍不住颤声问:“妈、妈妈,我们不会被卷进水里去吧?”

“闭嘴!”一直专心开车的老李突然恶声恶气地说,“叫你的女儿闭上乌鸦嘴!”

张丽反应过来,连忙让女儿“呸”了三声。

这个时候,常跃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女儿哭得泪汪汪,但是被吓到了,小脸惨白地不敢发出声。

常跃伸过手去,给小女孩儿擦干净眼泪,目光平静。

他回答说:“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只两个字的回答,让本来心都悬在嗓子眼的张丽忽然心头大定。

车驶过了刚才的路段,地势高了起来,虽然雨在下,但是河水令人心惊的咆哮声明显变远了。

老李说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就是益明县城,途经有一个村子,他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山势忽高忽低,即将驶入下坡路段,也就是距离那个村子最近也最危险的路段,老李提议说大家先休息一下,然后加速冲过去。

小女孩儿说是要上厕所,老李将车停在路边。张丽下车打着雨伞,将女儿带到道路里侧一块巨大的山石后。

不远处含章河仍时不时的发出巨响,提醒他们此时的安全,不过是重重危险中的一个喘息。

老李点了一根常跃给他的烟,将打火机的光凑近,欣赏了一下香烟的牌子:“挺有钱的嗯?”

这个牌子的烟,前两天那个当过兵的男人也给过自己,正是因为太贵,所以让自己印象深刻。

但是老李清楚地记得,那男人并没有抽,他当时多嘴问过一句。那人说自己没有抽烟的习惯。

没有抽烟的习惯,怎么会随身带着?

那男人说是习惯,身边有人喜欢这个牌子。

“找朋友嗯?”他不怀好意地冲常跃笑了笑,一脸了然。

他是跑长途出身,没攒下什么钱,光攒了一肚子的奇闻异事,认识了一堆三教九流。像这两个男人的关系,他打眼一看就清楚了,根本不需要问。

找朋友?

为钱豁出命去的人他见多了,像这种为朋友豁出命去的还真不多。

常跃敏锐地发现这个司机是知道了什么,但是懒得回应。

张丽带孩子回来了,小姑娘顶风走不动,她只能把孩子抱起来,另一只手撑伞。常跃穿上雨衣,下车帮忙把后排车门打开。

“快点儿!”老李在车里喊,“有浪过来了!”

他在车里看得清楚,就在黑暗里,远处好像有什么野兽似的,顺流而下,裹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巨物,轰隆隆地往这里来。

他急不可耐地放下手刹、换挡,要在第一时间发动汽车。

“啊!”女性的声音被淹没在水声中,只见不知道怎么回事,张丽竟然摔倒了!

柏油路被雨水冲得滑溜溜,她这一摔不要紧,却往下坡处滑了两米远,脚都快伸进河沟里去了。小孩儿哇哇大哭,她连滚带爬地抱住孩子:“怎么了宝贝?没事吧?摔哪儿了?”

“别问了!快上车!”老李已经将车发动起来,缓慢开动,但是手动挡加速需要时间。

此时,常跃已经跑到了张丽身边,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来,张丽捡起雨伞跟上他。

“来不及了!”眼见那团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般倾覆下来,老李发动车,一个猛地掉头,连车门都不关,就朝来路飞驰而去。

常跃转头估量了一下浪头的方向,当机立断:“跟上我!”

几乎就是一两秒或是半秒钟的事情,他们刚刚躲到那块巨石后,巨浪怒吼着向他们压下来!

常跃站在最外围,冰凉的河水此时挟带千钧之力,重重压在他身上,他弯下腰,死死地将小女孩儿压在自己胸前。张丽一手拉着他的衣服,另一只手紧握着女儿的小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过、过去了?”

幸亏他们在道路最里侧,常跃下车的时候就看好了,那块巨石与山体相连,无法被轻易挪动。

响声渐远,常跃朝来时的公路看了一眼,老李开车早跑远了,怕是不会再回来。

张丽也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了现实,完全傻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打上伞。”常跃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紧握着雨伞,但是伞骨已经折断了好几根,只剩下半个圆。

常跃:“你跟我走吗?”

张丽:“啊?”

常跃将雨衣脱下来给她:“你要么走回市里,要么跟我往益明走。你可以在路过的村子里住下,等水退了再回去,但是恐怕见不到你丈夫了。”

他语气冷静,说话间听不到任何的颤音或犹疑,仿佛此去一路坦途,风和日丽。

张丽将伞罩在他头顶:“我跟你走。”

“行。”

常跃低头拍了拍小姑娘的脸:“打起精神来,到叔叔背上去。”

老李说从那个地方到村子里,其实就已经不远了。

常跃拐进了最近的一条小路,总算是远离了暗藏危险的含章河,但是只要有雨水,就始终存在泥石流的可能。

他只能一脚一脚地往地势平坦处走去。张丽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身上穿雨衣,手里给他和小孩儿撑着那把破破烂烂的伞。

常跃带来的指南针还有麻绳一类的东西,都被落在了老李车上,他们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就剩下常跃口袋里的钱了。

但这时候钱有什么用?有个屁用。

张丽这个时候是真害怕常跃倒下。

说实话,这个男人看上去不是那种孔武有力的身材,不过也不太像斯文的读书人。具体做什么工作的,她也猜不上来,只是觉得现在自己和女儿的命都系在他身上了。如果他要是倒下了,她非和女儿一起死在这片山里不可。

她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出发的时候天就是黑的,此时仍然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有可能已经凌晨了,只是乌云太密,没有阳光。

一路上她都在说话,安抚惴惴不安的女儿,或者和常跃说话,两人又一次说起他为什么要去益明。

这次,常跃的回答总算没那么简练。他说是担心朋友遇洪水,来找人的。

张丽感动得不行:“你和你朋友以前是战友?哎呀,要不就是认识很长时间了吧?感情这么好……”

常跃闻言一愣。其实也没有很长时间,近四个月而已,甚至都不到两百天。

但总像是认识了很久。

从这辈子的最开始,他们就认识了,其实很久。

“哎?!前面有亮!”张丽将伞一抬,突然叫道。

常跃也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的黑暗里,隐隐有一束光,那光时隐时现,但张丽确实没看错。

张丽喜极而泣:“我们到地方了!有人来接我们了!”

两人加快脚步,再往近走,常跃才发现那束光是强光手电发出来的,而且不止一道,就在那束光的后面,还有一束,是两个人。

打光的人似乎在到处搜寻什么,不像赶路,可能就是那座村子里出来的人。

张丽激动地朝那个方向挥手:“这儿有人!我们在这儿!”

也不知道在这大雨里,远处的人到底能不能听见,他们只能加快脚步。走了一段,慢慢可以看清第一个人的身影,张丽“咦”了一声。

“怎么了?”

她的语气很奇怪,好像竭力按捺着什么:“那个人……好像是部队上的?像是……我丈夫?”

刚听到“部队”两个字,常跃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很快又自嘲地笑了。离得这么远,连来人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怎么能看清是谁?

就算穿的是军用雨衣,也看不出什么。这里是部队驻扎的地方,老百姓穿那种雨衣也不奇怪。

但女人的直觉根本不会考虑这种逻辑问题,张丽也不知道从哪里判断出那个人是自己丈夫,只埋头使劲走。

常跃也被她勾得也来了兴趣,两人加快脚步赶路。

到三两米远的地方,对面的人忽然叫了一声:“丽丽?”

怎么可能!让她猜准了?

张丽啊了一声,飞奔过去,和那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小姑娘也从常跃的背上下来,嘴里叫着爸爸,迈开小短腿跑去,一家三口久别重逢,场面激动人心。

常跃站在原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另一个人也从远处走过来,但是他没注意,只顾弯腰将伞捡起来,给那家人多留点时间。

——“常跃?”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没理会,只低头将伞骨掰直。

——“你怎么来了?”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们就面对面,距离那么近。

他看到那个相识了一生的人。

无根之水从天而降,惊雷划破天空。

——我……想念你。

一个箭步过去,武道将身上的雨衣脱下来罩在常跃身上:“快穿上。”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能再跋涉八百里的常跃,浑身忽然变得疲惫不堪,他懒洋洋地牵动嘴角:“穿个屁啊穿,早湿透了。”

武道哪管他这一套,先把雨衣给他硬穿上,手碰到常跃冰凉的手臂,心疼得不行。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我不是说尽快回去吗?”

常跃:“我来考察一下防洪股的潜力。”

他说话基本和放屁没什么差别。

武道将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终于确定没受伤,而后两人额头相抵,鼻梁碰在一起,久违的碰触。

雨水从武道的额头上流下来,顺势流到常跃脸上,带着对方残存的体温,最后汇聚成细细的一条,坠在脚下的泥地里。

常跃推了他一把,终究还是没舍得用劲:“别矫情,有人。”

武道笑着看他,还是分别时候那种笑,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似的:“他知道我们的事。”

还没来得及追问,常跃就感到他冰凉的唇贴上来,温柔地含住自己,他心里一软,也就接纳了他。雨水顺着流进两人口中,带着点儿苦,但好像也有点甜。

和武道一起出来搜寻的,就是他要接的那位战友,也就是张丽的丈夫。

原来老李送武道来的时候,益明县就已经过不去了。武道在这里下车,本来打算徒步进益明,却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自己的战友。

战友名叫康鹏,韧带受伤,准备跟武道去丰镇市医治。前几天雨太大,他害怕武道遭遇泥石流,于是提前出发了一步,两人正好在这个村子碰见。

在外没来得及寒暄,四个人连带一个小孩儿向村子里走去。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抵达村委会,才发现已经早晨六点多了,但是天依然黑压压得,看不出任何放晴的意思。

村里的电早已经断了,只有村委会的办公室里点着一盏丁点儿大的煤油灯。

据村长说,他们现在哪儿都去不了,唯一的一点储备,还是前两年防汛任务下来的时候,村委会采购的。几件救生衣,几捆绳子而已,别的没了。

更重要的是,青壮劳力都在外面打工,现在村里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只能坐以待毙,不知道什么时候含章河就要把他们这里淹了。

武道和康鹏刚才就是出去搜寻村民的,现在除了一个行动不便的孕妇,村里的所有人都聚在村委会想办法,但都是一筹莫展。

武道把常跃安置在屋子里,给他倒了热水,拿了毛巾给他擦头发,严肃地说:“这里离含章河太近了,所有人都要撤离,村里有四辆车,可以把人都带走,去开阔地带,等洪峰过去了再回来。”

常跃看了桌上的简易地图,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嘴角,那图一看就是武道画的,他熟得不能再熟了。

但他还是否了武道的话,手指敲在桌子上,常跃环视周围的人:

“不能回来。这次洪水起码要两个月才能下去,房子都会塌。

你们一路走,必须一路告诉更多的人,让他们和你们一起撤离,等政府通知再回来。”

村长被他的话吓住了:“啥?!两个月?!”

常跃:“两个月。这是第一次洪峰,之后会更厉害,所有人都必须走。”他加重了语气。

有人质疑了:“你是怎么知道?”

常跃:“新闻上说的。”

村民们长时间没和外面接触,一个个都信以为真,只有武道放在常跃肩膀上的手收紧了。他来之前也在市里看过新闻,根本没人把这次洪水当成事儿。

常跃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余光看了武道一眼,常跃忍不住紧张起来,已经做好了被他反驳的准备。

但是他却没想到,武道默认了他的话,甚至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而是直接按他说的布置村里的工作。

村长早已经慌了神,支书不在,这时候全村人都听凭武道指挥。

武道让两个年轻人开车去接孕妇,那是村里唯一的一辆面包车,把座位拆了能坐不少人。

他们可以将孕妇直接送到车上,村里的女人和小孩儿都坐那辆车先走。

还有一辆小卡车,可以将剩下的人都带上。

头先的一辆车已经开走了,武道在院子里,带领其他人往卡车上搭雨棚。

这时常跃早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别提逃命,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但是环境简陋,他还是打起精神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插两句嘴。

康鹏拄着拐走到他身后,他的腿刚才在雨里泡了太长时间,伤口恐怕会溃烂地更加严重。

“你就是常跃?”

常跃转过身,康鹏冲他伸出手来:“谢谢你救了我妻子和女儿。”

“举手之劳。”

还真别说,康鹏和张丽还有些夫妻相,虽然言谈举止大不相同,但长相总让人觉得是个真诚善良的人。

康鹏:“要不是我受伤,武道也不会来,连累你冒险连夜赶来……”

常跃打断他:“没关系。我不是为你来的。”

康鹏笑了,忍不住打趣道:“你俩其实真的很像。”

简直胡扯!

常跃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哈哈哈。”康鹏笑眯眯地分给常跃一支这里村长自制的土烟,“你以后就知道了。”

这两人嘴硬心软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怪不得能凑到一起去。

武道刚和他碰面的时候,话还没说两句,就和自己说他找到老婆了。差点儿没把康鹏吓死。

他才退伍三个月就找到老婆了,再多一个月,岂不是连孩子都能满地走了?

之后武道又说他老婆其实不是他老婆,其实是个男人,弄得康鹏云里雾里。

直到刚才常跃在大雨里露面,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康鹏之前还在担心,担心武道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他们战友之间彼此知根知底,他知道武道是个好人。

但是他那模样走出去,光表情和说话的态度就能将姑娘吓得退避三舍,该怎么找老婆?怎么谈恋爱?

不过刚才看他们雨里的样子,这两个人看起来很般配,而且甜蜜得要死,根本用不着他这种多余的人操心。

这样即使常跃是个男人,康鹏也能顺利接受。

雨棚搭好了,武道大步朝他们走来:“你们在说什么?先上车。”

多数村民已经都上车,就剩几个中年男人和他们三个,而张丽和孩子也早已在上一趟车就走了。

康鹏神情严肃起来,将烟掐熄:“武道啊,我想了一下,还是不跟大伙儿走了。”

武道不动神色地看他:“为什么?”

康鹏:“益明县现在还没有消息,他们不一定知道这次洪水有这么严重,我得想办法去通知他们。”

前方通往益明县的道路已经被泥石流阻断了,益明县正处于地势低洼处,此时外面进不去,里面出不来。

如果不想办法通知他们,一旦含章河决堤,整个县城都十分危险。

武道:“你说的我想过了。我找了几个熟悉路的,等你们走了就想办法开车去益明通知,一定把消息带到。”

院子另一面,有四个男人围成一圈,朝这边望来。那就是武道挑的人。

大雨瓢泼而下,那四个男人有老有少,身上却只穿着背心,聚在一起却一言不发。

他们的神情都是冷冷地,仿佛带着必死的意志。

年迈的村长走过来,满目愁容地对武道说:“我问了一圈了,他们没人会开车呀!要不,你们就开一辆吧?”

村里只剩下最后两辆皮卡,此时都已经装满了村里能拿出来的所有物资,但是这年代会开车的人少,现在都不在村里。

康鹏:“我之前开过运输车。”

武道断然否决:“你的伤不行。”

他的伤就在右脚脚腕上,只能勉强走路罢了,开车不行。而且如果遇到危险,他们只能弃车徒步,康鹏会成为整个队伍的拖累。

村长更愁了,正当他准备提议只由武道开一辆车时,就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我会开车。”

武道猝然转头。

常跃右手将燃尽的烟头按熄在土墙上,平静地重复:“我可以……”

话被打断,他被武道一把拽到另一边的雨里,避开村长遇见救星般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会、开车?”武道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目光中是最后绝望的挣扎。

他揪着常跃的衣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他从得到常跃资料开始,就不知道他会开车,之后两人相处,也从未听他提起过。

他什么时候会开车?!

常跃拍了拍他的脸,不屑地笑了笑:“我会的东西多着呢。别太想当然,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