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的屋里横七竖八的睡着二十多个宫女。床上躺了十几个,还有七八个在地上打地铺。她旁边的姑娘打呼噜兼磨牙,一个晚上不带停,月华一晚上都没睡不好,早上还没到点就醒了,醒了之后怎么也睡不着。

她反正也睡不着干脆起床,从枕头底下拿出衣服,轻手轻脚的换上。

衣裳在脑袋下枕了一夜,折角处可以看出明显的折痕,还有一点点皱,若是在宫里穿这样的衣服出去,肯定会被秋雁姑姑骂,这会儿顾不得了。

屋子小还住了二十多个人,衣服没地方放,只能窗台旁边拉一根绳子挂宫女们的衣服。但是,宫女的衣服都是统一的绿色衣裙,放在一起根本看不出谁是谁的衣服。经历了几次别人穿错她的衣服,她穿错别人的衣服之后,她就把自己的衣服折起来放在枕头底下了,即使她很小心早上起来衣服还是有折痕她没办法。

几百个宫女只能在一个地方洗漱,拥挤不堪,好容易起了次早床,赶紧去洗漱,晚了赶上了大部队又得排队。

洗漱的地方是在院子里,说是院子其实就是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一块丈宽的空地,很窄小,院子里连个水缸都没有。好在她们的屋子就在山边上,山上有山泉水,从山上挖一条沟子引水下来,她们平日里都在这水沟里舀水用。

水沟旁边摆了一排木盆,盆子是公用的,谁想用就用;有人拿来洗脸,有人拿来洗脚,白天放这儿,晚上也放这儿,干净也放这儿,不干净也只能放这儿。

月华这人虽然不过分爱洁也不爱用人家用过的东西,从来不用盆,自己拿了手巾,舀了一瓢水把毛巾冲湿,洗脸。

大行皇帝在位十一年好享乐,爱美人,宫里头的宫女子扩充到三四万人,先帝好大喜功,东征西讨造成民生凋敝,国库空虚,边关吃紧,尤其是西南边关的大理国虎视眈眈。

先皇帝无子,大臣们去北方迎了先帝的胞兄恒王继承了皇位,恒王登基之际,国家动荡不安,大理国趁机发兵二万杀我将士五万人还抢占了泗州。新帝没奈何,只得把安亲王的四郡主封为德阳公主下嫁给西南大理国皇帝,边关暂时安定。

新帝在大臣的建议下采用修生养息的策略,第一件事就是屯兵西南,着定国大将军征兵五万悄悄地在西南屯兵垦荒,加筑南边的防御工事;第二件事就是缩减后宫开支,裁撤多余宫女,这下宫里一下子裁撤了将近两万名宫女,有家的发二两银子发回原籍。

还有一些宫女是被人贩子拐卖到宫里的,找不到籍贯所在,如今西南屯兵垦荒,正是用人的时候,边关军户娶不到媳妇,没有办法安家,她们这些宫里裁撤出来的宫女就一律发往西南边关来给军户们安家。说是给军户安家,安家其实就是配人。在朝廷的大官们的眼里,反正宫女们也都大多出身微贱,和这下三流的军户也算相配了。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道理搁在后宫是一批主子一拨奴才。

月华以前是御书房的宫女,虽是个小宫女好歹在御书房当差,算御前的人,当年也是有体面的,别的宫苑的人见着她们都得打千儿问好。

如今……当年御前的人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倒霉,别的宫里只裁撤了部分宫女,以前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一个不留全都打发出来了,而且绝大部分发往了边关。

月华五岁就被拐子拐了,十一岁卖进宫,根本不知道家乡在你何处,理所当然的就跟着来到了边关。

西南边陲刚刚经历大战,百废待兴,尤其缺人手,她们这一拨人来了,上头压根儿没时间管她们的婚事,是打发到了军需处干活儿,月华被安排在织布间织布。屋漏偏逢雨,因为大雨导致漓水涨水,上头又要修水库修筑河堤,她们又得隔一日去坝上挑土。

她是第一个到管事儿的陈婆处的,管事儿的严婆还没到。

一个大的织布间几百号人,只有两个管事儿的,然而没有人敢偷懒,因为她们这里的规矩是,做多少活儿给多少粮食,没有干完就没有粮食只能挨饿,为了吃饭也得勤快。

织布间每天规定织一匹布,早上辰时开工,夜里酉时下工,晚上下工的时候,管事儿的陈婆和严婆就会来点数儿。一匹布换二斤荞面,不够一匹不计数。军里的大米白面都是个操练的军士吃的,女子只能吃粗粮,一匹布换二斤荞面,黑乎乎跟泥土一样颜色的面,拿了这二斤荞面交去厨房,厨房才给做你的饭,不交粮食厨房就不做你的饭。

布匹是拿丈尺来量的,三丈算一匹,够数了,第二日早上一大早去管事儿的处领织布用的棉线和口粮。陈婆是个矮瘦的老人,高颧骨法令纹看起来有点凶,她平日里也都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十分严厉,在她做不得一丁点儿假,三丈够数算一匹缺半尺都不行,宫女最怕碰见她。

两个管事儿的,严婆就比陈婆好说话些,圆盘子脸,一脸精明相,说话和声细气的,有时候短个一尺半尺的说两句好话,塞几个铜子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过去了。

大家伙儿都恨死陈婆而喜欢严婆,不知道为什么月华不喜欢严婆,觉得这个人看着和气实则忒精明。

月华交上粮食领了两个荞麦粑粑和一碗米汤,坐在食堂里吃,荞麦粑粑吃在嘴里难以下咽,好容易就着米汤喝下去了。

她手里还有一些积蓄,不是没想过买大米白面,肉菜之类的东西打牙祭,可是军队管得紧,不能出去,不能来回走动,有钱也没办法买。只能吃这个东西。

月华吃了一半嫣红才来,嫣红也是御前的人,但是两人分管不同的事儿,当初两人一起从宫里大打发出来。

离宫来边关的宫女有几千人,人太多宫里分批护送到边关来,月华因为临时出了点儿事儿,晚了一天离宫,并没有跟着自己宫里的人一起走。

从都城景城到边关几千里路,好几个月的路程,路上为了安全起见,姑姑们提议最好两个或者三个宫女搭伴儿,走哪儿都一起,免得独身一人走丢被拐。

月华没有跟自己宫里的人一起走,跟别的宫里的人不熟悉,这时候嫣红主动跟月华示好,嫣红长得漂亮嘴巴甜,说话细声细气的,月华觉得这人还好就答应了和她一起,两人就这样搭了个伴儿,路上互相照应。

相处了几天才发现嫣红这人有问题,也不是什么人品不好就是喜欢占小便宜,爱使唤人,有事儿没事儿的使唤月华:“哎呀!这水囊里头装满了水,好沉啊,你帮我拿了吧!”然后月华帮她拿了水囊。

路上打尖儿吃饭,月华照例是一个饼子一份鸡蛋汤,这嫣红却说自己不渴舍不得那几文钱不点汤:“哎呀!没想到这个饼子这么硬,这么干,给我吃你的鸡蛋汤吧,我回头给你买饼子。”于是她把碗拿过去喝了半碗汤还把里头的鸡蛋给吃了,当然没有给她买饼子。

“床铺好硬,把你的衣服铺在下面,我的盖在上面。”于是月华的衣服压在下面,皱巴巴的,她的衣服很整洁。

“月华我身子不舒服,我的衣服上都是灰你帮我洗了吧,这里头的人数月华最好了,人美性子好,我是有福气才交了个这么个好人。”在月华洗衣服的时候她笑容甜甜的跑过来,把衣服往月华盆里一扔就走了。

月华刚开始以为她只是不适应赶路,有点娇气而已,次数多了,发现这人爱占人便宜还喜欢卖乖。

月华脾气温和不是那么爱计较,赶路也不比在宫里,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在路上因为一点儿小事儿跟人起争执。再者换人搭伙儿麻烦,把嫣红撇下自己去跟另外的人搭伙儿,让她一个人,万一真碰到什么事儿她也于心不安,帮着做点儿自己身上也不会少块肉,忍着也就忍着了。

她这个人也不是一味的脾气好,有时候觉得嫣红使唤她有点儿过分了,就不搭理嫣红,说两句警告的话儿,让她不要过头,两人有点小矛盾却还算的上相安无事。

月华一路忍着,到了边关了,没什么顾忌,就不怎么搭理她了。

到了边关,她就发现嫣红还有个毛病那就是厚脸皮,月华不搭理她还能贴过来,月华毕竟十五六岁的姑娘家,人家贴上来她不好意思撕开,索性冷着一张脸爱理不理,高兴了就搭理两句,不高兴了就不搭理。

月华昨儿夜里没睡好,这会子精神不好也懒得和嫣红周璇,嫣红给她招呼,她爱理不理的嗯了一声,颇为不耐烦。

嫣红不以为杵,自己大刺刺的坐下:“月华你看我这个饼子,黑乎乎的!”她举起荞麦粑粑使劲咬了一口:“这东西吃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现在只想吃酥皮肉。以前在宫里这油腻腻的酥皮肉谁吃,如今成了好的了,想吃都吃不着。”她们都是宫里放出来的宫女,在宫里的时候哪怕吃的不好,一日三餐也都是百米白面,哪里吃过这种黑乎乎的东西。况且嫣红还是御前的宫女,在宫里过惯了好日子更加看不上这个。

“你不吃给我。”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宫女冷哼一声:“这会子还好意思矫情,看来是在皇帝跟前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谁说我不吃,不吃也不给你,你是什么东西。”嫣红盯着手上的两个荞麦粑粑叹道:“还不如家去呢,家去被卖了也比在这儿受苦受累强。”嫣红是先帝跟前司帐的宫女,她服侍过先帝却没有记档不算先帝的妃子,只能算个宫女。

御前的人都得打发出去,嫣红她又父母双亡,如今只有哥哥嫂子,嫂子是个见钱眼开的,哥哥无情无义,当初怎么把它卖进宫里,回去了怎么把她卖出去。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是嫩生生的小女孩儿家,如今她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儿,正经人家不要的,没准儿就卖到青楼里去了。所以她宁愿跟着月华她们到边关也不肯回去。嫣红来了边关才知道边关的苦,这会儿又发牢骚。

嫣红发了一顿牢骚,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月华拉到一边去,在月华耳边鼓捣:“你说不是!你没家人就是自己卖了自己好过这里,我是不得已,你比我强!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儿有身段儿,搁在外头多少人巴望不来。

你别觉着我的话不好听,我说的是正理,嫁一个军户,变成了下三流,子子孙孙也是下三流,多少世都翻不了身……外头多好,随便嫁一个都比这儿强。你难道就不想出去!?”

她说话的时候两只耳坠子来回晃悠,没有一点儿正经女孩子的样子,轻浮得倒真像园子里的妓子。

先皇好色浪荡,喜欢留恋花丛中,宫里无论是妃子还是宫女子都打扮得跟妓子一样妖妖娆娆的。先帝说话荤素不忌,有时候在朝堂上都能讲荤段子,但凡在御前当差的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口气,这嫣红把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学得十成十。

月华看嫣红的样子大概是觉得这日子太苦,想要拉着自己逃跑,军里管的这么严,是你想走就想走的么!可嫣红什么脾气她清楚,这人没事儿也喜欢找事儿,权当没听见:“快吃吧,一会儿该上工了,今儿活儿不做完,明儿没有饭吃了,我怕挨饿。”说着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