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元嘉二十二年,秋日。

萧无珏以谋逆之罪被打入天牢,而缠绵在病榻有几月之久的大燕天子萧靖也终究还是没能挨过去,在深秋的一个夜里驾崩了。

同月。

萧无珩登基,改年号庆玺,尊先帝为庄武帝,嫡母王芙为皇太后。

这个天下并没有因为易主而产生什么变化,于百姓而言,只要能够安安稳稳得过日子,那把龙椅谁坐都可以,朝堂倒是被重新清洗了一波,萧无珩平日不言不语,可他手段雷霆,刚刚登基便重塑朝堂,不少和萧无珏勾结的臣子都被革了职。

……

十一月。

日子已进入寒冬,天气较起往常也变得清冷了许多。

王珺披着一身月白色的斗篷和萧无珩同站在帝陵前,这是萧靖的墓,偌大的石碑上除去他的谥号之外还写了他的一生功勋,就如当初李正雍所言,萧靖的确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可他的确是一个好皇帝。

当年大周天子为人残暴,以至于民不聊生,是萧靖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让如今这天下四海升平。

这石碑上面所刻的功勋没有丝毫夸张之处。

风有些大。

王珺忍不住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而后是把目光朝身边的萧无珩看去。

萧无珩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外罩墨色大氅,隐约可见里头的常服上用金线绣着走龙,他的薄唇微抿,神色较起这寒冬的风光还要来得寡淡。经历了这么一场事,他较起以前好似又成熟了许多,可同时,也变得越发寡言了。

这一个多月来,朝堂内外都发生了不少事。

萧无珏手中的那本账册早就烧毁了,可那些大臣却都还隐藏在朝中,不是不知道是哪些人,只是这些人在朝中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并不是想处理就能处理了的,萧无珩也是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总算把朝堂清洗干净。

想着男人在这一段时间,每日子时才歇、寅时就起,一天都睡不了两个时辰,即便是铁打的身子都经不住这般折腾,可这个男人却从来不曾说过一声,王珺也不知怎得,只觉得眼睛酸酸涨涨的,心也疼得厉害。

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萧无珩被人握住了手,便回头过来轻轻问了一声,眼看着身边人双眼通红,他心里也猜出了几分,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把人揽入怀中,而后是又看了一眼墓碑才低头同怀中人说道:“风大了,我们走吧。”

王珺自然点头说“好”。

两人往外头走去,皇陵很大,这条路也有些长,王珺任由萧无珩握着她的手,口中是同人说道:“昨儿个姑姑找我了,她说想陪表哥和表嫂去东海。”

自从萧无珩登基之后。

萧无瑕和秦妙仪自然也搬出了东宫。

萧无珩赐了萧无瑕“东海王”的爵位,又把东海一片封地都给了人,东海是个适合养生的福地,地产丰富、风光秀丽,最为重要得是那里还有天然的温泉,萧无瑕的腿想要站起来是不可能了,可要是能缓解些疼痛总归是好的。

原本萧无瑕和秦妙仪是打算这个月走得。

王珺还想着送他们一程,倒是没想到姑姑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在她的印象中,姑姑一直都是恪守规矩的人,姑姑年轻的时候是王家的嫡女,身份贵重,后来做了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更得做好表率,可昨日姑姑拉着她的手,有些哽咽得同她说:“我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年轻的时候,我怕丢尽王家的脸面,行事说话都得小心。”

“后来当了皇后,更加不得轻松,就连睡觉都得规规矩矩。”

“如今先帝去了,我又做了皇太后,我知道你和陛下都是孝顺的,可我实在是想出去看看,我从十六岁进宫之后就没出过宫,二十二年了啊,外头是什么样我都快忘了。”

……

皇太后要离宫其实是十分不合规矩的。

可王珺只要想到昨日姑姑同她说得那些话,就有些不想看到她失望的神情。

姑姑这么多年都在为别人活,如今她是真得希望可以随了姑姑的心意,让她可以为自己活一次。

只是……

目光朝萧无珩看过去,如今他是陛下,行事终归不能像以前那么肆意了,倒是没想到萧无珩答应得很快:“东海风光好,也适合母后养身,她既然要去就去吧。”这话说完,察觉到王珺眼中的微怔,他又笑了一下,握着她的手继续说道:“她是大燕的皇太后,可也是你的姑姑。”

“大燕的皇太后是得守宫中的规矩,可你的姑姑,我却不愿你伤心。”

王珺未曾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心下感动,眼中也有泪花闪烁,她没有说话,只是被萧无珩握着的手也忍不住用了些力道回握住他。是她糊涂了,就算萧无珩如今是大燕的天子,可他也是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从成婚那一日就与她说了。

无论以后他们会遭遇什么样的事,会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他都会把她放在首位。

他仍旧会像以前那样,喜她所喜,忧她所忧,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腹中的浊气都给消散出去,而后她重新仰起头望着自己的身边人,迎向他看过来的目光,露了个笑。

皇陵离长安城还是有段距离。

等到两人回到宫中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王珺打算先把这个消息去同姑姑说,就让萧无珩先回了宫。等她从永寿宫出来回到帝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外头宫人内侍见她过来,齐齐福身行大礼,口中也恭声喊着:“皇后娘娘。”

连枝和如意听到声音也迎了出来,一面是朝她行了礼,一面是扶着她往里头去,一面替她卸了斗篷,一面又奉上热帕。

当初她回到长安后,两个丫头自然也都回到了她的身边。

如今两人就在宫里做了女官。

婚事倒是都定了下来,连枝被许配给萧无珩的另一个侍从,也就是如今的御前带刀侍卫墨良为妻,如意倒是由庾老夫人做主配给了王家外头铺子里的大掌柜,王珺是想着放人出去,可小丫头性子执拗得厉害,怎么也不肯。

她也只好作罢,不过每月倒是给人多放了几日假,让她好得空出去。

这会王珺手握热帕,擦着手,随口问道:“陛下呢?”

这话说完,眼见两个丫头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皱了皱眉,握着帕子的手也跟着一顿:“陛下又在看奏折?”

“陛下没看奏折,就是先前李首辅来过一趟,他走后,陛下的脸色就有些难看……”连枝轻声回道,等说完,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先前奴去送茶的时候,听到几句,李首辅好像有意离开。”

耳听着这话。

王珺一时也没说话,她是看了一眼那面平静的布帘,而后才叹了口气,锦帕递给人,轻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说完,她便往里头走去。

原本按照规矩,她是不能住在帝宫的,可萧无珩是个随性惯了的主,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到他面前来摘指这个错,王珺倒是知道不妥,可她如今满心满眼都是萧无珩,自然也舍不得离开人。

就这么没规没矩一起住了一个多月,倒也习惯了。

左右如今和在王府、在边陲也没什么两样,就是住得地方大了许多,伺候的人也多了些,不过萧无珩平日不喜人伺候,王珺也只用得惯连枝和如意两个丫头,平日殿中还是十分清静的。

这会她打帘进去。

偌大的里殿也就萧无珩一个人,他穿着一身常服,斜靠在软榻上,手里握着一本折子,只是目光有些涣散,一看就是在出神。不过虽然在出神,可他六识灵敏,王珺刚刚进来,他就察觉到了,手中折子压在一侧,脸上露了个笑,朝人招手,口中是如常的语气,同人说着:“回来了。”

“嗯。”

王珺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是朝人走去,由人带到他怀中的时候同他说了一句:“姑姑很高兴,还让我谢谢你。”

王芙是真得高兴。

她从来没想到会成真,先前握着她的手,眼眶都红了。

想到这。

王珺便又冲人露了个笑,而后是与人说道:“过几日,我想去送一送他们。”东海路远,他们这一去,只怕他们以后都很难再相见了。

萧无珩自然不会阻止,握着她的手说道:“我和你一道去。”

“好。”

王珺笑着应了一声,想起先前连枝说得话,她脸上的笑一顿,想了想,还是轻声说道:“我先去听说老师来了,他……是打算离开长安吗?”

萧无珩原本就没想过要瞒她,听到这句话便轻轻“嗯”了一声,他仍伸手环着她,一边抚着她的长发,一边是缓缓说道:“老师原本就不喜欢朝中的事,当初也是为了我才留下,如今我已登基,朝中也归于平静,他自然也想着离开了。”

想着那样一个人物,的确不应该被拘于这朝堂之中。

何况当初传出他是前朝首辅的儿子,虽说因为萧无珩的缘故,如今李正雍也没受什么影响,可总归还是会有些言论,只有离开了这个地方,才能远离这些是非。只是,萧无珩能舍得吗?

王珺想到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男人,她知道对于萧无珩而言,李正雍是不同的。

萧无珩看到她的目光,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没有松手,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得抚着她的长发,口中是缓缓说道:“我答应了。”

“我的确舍不得老师。”

“可他有他的去处,我不能这么自私。”

萧无珩已经从李正雍的口中知道了所有的事,他知道当年李正雍是为什么而来,也知道这么多年李正雍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他的老师曾经深深得爱慕着他的母亲,而他所做得这些都是因为他的母亲。

萧靖和九江公主,虽然是他的生身父母,可对于他而言却很陌生,倒是李正雍的出现让他体会到了几分年少时缺失的情感。他生性冷漠,却始终感谢当年年少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曾带领着他走过黑暗,教会他坚强。

有时候,他也会想,要是当初没有李正雍,那么如今的他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

可有一点却是明确的。

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教导他,他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心性,或许早就被黑暗侵蚀,变得癫狂而偏执。而那样的他,绝对配不起他的娇娇……想到这,他又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指腹流连在她的眉宇之间。

“怎么了?”

王珺仰头看着他,有些诧异得问道。

萧无珩听着这话倒是摇了摇头,笑了下:“没什么。”收回指腹,重新握住她的手,道:“过几日我请老师过来,我和你送送他。”

“好。”

……

十一月下旬。

越近寒冬,天变得也越发冷了。

李正雍在前些日子已经走了,萧无瑕也领着王芙和秦妙仪离开长安去往东海,熟悉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即便是王珺也难免有些感触。她斜靠在软榻上,手随意搭在引枕上,头歪歪靠着正在打盹。

她这阵子有些嗜睡。

连枝进来的时候见她竟然又睡着了,原是不想打扰,可看了看天色,还是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眼见王珺悠悠转醒,她一面是给人递了一盏茶,一面是温声说道:“您这阵子总是容易犯困,不如奴请太医过来给您看看?”

王珺握着茶盏,摇了摇头:“我前阵子没睡好,如今没什么事才多睡了些。”

连枝听得这话倒也没说什么,想起先前天牢里传来的信,犹豫了一会才同人说道:“方才天牢里有人传来了信,说是那位想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