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朗星稀,夜色正好,楚州城中却是家家门口挂白幡,处处能闻哀泣之声。
今日丧命在楚州城墙之上的朝廷守军多半是楚州儿郎。付清慕坐在州府厢房的青瓦房顶之上,拿了坛酒,听着远方哭泣之声静静喝酒。
回忆着今日荏九嘴里的尖牙,还有她扑倒林锦风与楚狂时饥渴饮血的模样,付清慕忍不住捂了嘴,难得收起了嬉笑的神色,垂眸深思。
饮血啊……
屋檐下,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付清慕转眼一看,荏九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身形踉跄,连鞋子都没有穿,几乎是挣扎着在往院子外面走,付清慕一纵身,跃下房顶,将荏九拦住:“九姑娘,你才休息了几个时辰,身体还痛着呢吧,别乱跑别乱跑,快回去躺着。”
荏九抬头看他,身子往旁边一偏,付清慕连忙将她扶住:“哎呀,都说了要休息……”
话没说完,荏九捏了他的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付清慕会意:“哦哦,我懂,你又说不出来话了是吧。所以让你回去躺着嘛……你找楚狂?楚兄也在自己屋子里面好好躺着呢,睡觉之前他说要别人十二个时辰内不要打扰他什么的,你现在去了也见不着他的。”
十二个时辰……
荏九知道他应该在自己调理身体,楚狂的性格她清楚,如果不是真的受了极重的伤他怎么会在这种“战争时期”进入休眠状态。
都怪她……
荏九记得她做了什么事情。当时看见阿修罗将楚狂肩膀咬住扔出去的时候,荏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的膨胀,谁也不准伤了楚狂,谁也不能害他性命,接着她好像回到了被抓到那个金属房间里的那天,季辰衣在她身上打了一针,心脏膨胀得快要碎掉的疼痛感,身体里的血液飞速的流动,快得就像无数把刀子,从体内将她撕碎。可是又与那天不一样,她没有痛得晕过去,最初她其实是有意识的,要去对付阿修罗,要将这个威胁到楚狂的性命的家伙彻底铲除。
但当阿修罗的生命在她手掌间结束的时候,她心里嗜杀的情绪却蓦地被勾了出来。
她想捏碎更多的东西,渴望宣泄无处可去的杀意,甚至是想吸食……鲜血。
扑向林锦风的那一刻,荏九几乎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所以她伤了林锦风只为吸食他温热的血液,以此填补她几乎被燃烧得干渴的心脏,然后……她……咬了楚狂。
她喝了楚狂的血……
明明是想守护的人,却被自己伤到了,一想到这事,荏九几乎要站不住脚跟。
付清慕连忙将她身子撑住:“我说九姑娘,你就听话一点乖乖回去躺着吧,回头楚兄醒了,你还这样软趴趴的,他还不得数落你。”
荏九点了点头,任由付清慕将她扶回了房内。
给她掖好被子,付清慕在她床边拉来凳子坐下:“知道你现在没什么睡意,我陪你说会儿话吧。”
荏九眨巴着眼看他然后吃力的抬起了手,示意他把手伸过来,然后在他掌心写道:“林锦风被我咬得厉害吗?”
付清慕琢磨了一会儿:“还成吧,没有多大伤,就是这两天身子估计会虚一点,不过我看那小子被你咬了好像也不怎么生气,你别放在心上。”
荏九沉默了一会儿,房间一静,便能听见外面传来的不知是哪家妇人的哭号声,荏九脑袋往窗户那边转了转,付清慕挠了挠头:“一晚上都这样了,楚州城的守军都还是年轻的儿郎呢,这一城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免的悲伤。”
荏九闻言,默默的攥紧了拳头。
又陪着她说了会儿话,付清慕告了别,临到要走时,荏九抓了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为何你也要喝血?”
付清慕愣了愣,笑道:“憋了一晚上你到底是把这话问出来了。”他摆了摆手,“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回头等楚兄也醒了我一并和你们交代清楚,今晚你就啥都别想,先睡吧。”
荏九躺在床上,思绪纷乱,她本以为今天晚上她一定是睡不着了,但没想到一闭上眼,睡意瞬间袭了上来,她没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这一睡睡了很久。
等再醒来时,楚狂都坐在她身边了,适时他拿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往她手臂上一扎,荏九皱了皱眉头,看着自己的血液一下子填满了扁平的容器里面,将它充得鼓鼓的,不由好奇道:“这是什么?”
楚狂抬头看了她一眼:“醒了。”然后道,“是微型验血仪,帮助我分析你的身体状况。”
荏九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拿这东西扎她,于是又把手伸出去了一些:“多拿点血能分析得更清楚一些么?”她比楚狂更想知道她现在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不受自己的控制。
荏九的目光不由得落在楚狂的颈项上,但是却没有看见他的伤口,因为衣领立起,遮挡了被她咬破的那块皮肉。
他应该是,故意不想让她看见。荏九暗淡了目光。
“你身体对药物好似有了预想之外的反应,之前是我的疏忽,没有更加详细的了解你的身体状况。除了验血,我还希望得到你身体更多讯息。”
“什么?”
“注射了同化人药物之后,在没有变化之前,你的身体有无反常的地方?比如说身体不易掌握平衡或者生理经期不稳定之类的。”
听到楚狂一本正经的和她讨论这种话,荏九在心理上已经完全免疫了,她很配合的认真想了想:“自打出了支梁山,我们一路东奔西跑的,我的经期就不太准了,所以这个没什么奇怪,至于平衡感什么的,好像比以前还要好一些了呢,要说反常的地方,五官比之前更灵敏算么?”
“这是正常的。”楚狂在心里默默记下,随即又问,“在被注射药物之后第一次醒来,身体有无不适?”
“不适倒没有,不过因为五感突然灵敏了许多,不适应还是有的。”荏九想了一会儿,“啊,对了,我第一次在客栈醒来的时候,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但后来跑了一路,在小河边见到你的时候,突然又能开口说话了。当时没太在意,现在你忽然问起来,好像不适的地方,就在那里吧。”
“不能说话?”楚狂皱了眉头,他让荏九张开嘴,将她喉咙检查了一遍,“说来,你第一次过渡使用同化人力量的时候,休息之后,身体能动,好似也是不能说话。”
荏九点头:“昨天也是。”
楚狂蹙眉:“如此说来,药物对你的发声系统有一定的影响。”他肃容道,“现在没有别的仪器,无法对你做更为全面的检查,总之,就目前来看,日后你还是尽量少的转化为同化人比较好。”
荏九一惊,睁大眼看他:“那怎么……”
那怎么行,那样……她不是一点用都没有了么。
她眼中是藏不住的失落,自打得到同化人的能力之后,荏九慢慢变得和以前张扬的她越来越像,她活得也越来越开心,楚狂知道,这是因为她重新在周围环境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找到了需求感,这都是同化人的力量带给她的自信。
但现在事情又出了意外,他突然告诉她以后不能再让她用这个引以为傲的能力了,这无疑是再一次剥夺了她的自信心,难过是难免的吧。楚狂只想到了这一层,他嘴角动了动,想安慰的荏九两句。但向来对“感情”这种情绪都把握得不太好的人,一时半会儿,哪能想出什么体贴温柔的言语来安慰人,于是在沉默半晌之后,他开口道:“血样我先拿去分析,因为验血所以之前没有叫你起来吃饭,桌上有粥,洗漱完了之后便可食用。”
荏九没精打采的点了点头。
楚狂看了她一会儿,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要离开。
“伤……”荏九在后面小声的开口,“伤还……好吧?”
楚狂正色回答:“自我修复了十二个时辰,内伤基本痊愈,只是十天之内不能演变为同化人状态,我与萧斐及众掌门商量,未免此后再遇见非人型生物,所以打算在楚州暂歇半个月,整顿军队,静观其变。”
他答得一本正经,荏九也没什么好说的,最后只在他出了门,快将门扉阖上的时候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楚狂一愣,方知荏九今天的伤心,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不再能使用同化人力量,而是因为,她愧疚于她用这个力量伤了他。
“无需自责,这并非你的意愿。”说了这话,他阖上了门。
他在门口静立了一会儿,身旁倏地传来付清慕的声音:“你就这样走了?”
楚狂转头看了他一眼:“嗯,血样要尽快分析检验。”这样,他才能尽早知道荏九的身体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他才能尽早找到破解这个问题的方法,才能让荏九恢复正常,才能保证她以后不会出现意外……
付清慕一声叹息:“九姑娘可真是可怜……”
楚狂看他。
“你好歹也多说两句啊,昨天你没见她……”
“多说无益。”楚狂道,“安慰不及行动实在。”
付清慕握了握拳头:“有时候真想看你吃吃鳖呢。”
“我不会吃那种东西。”言罢,楚狂转身往他的厢房而去。
付清慕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的撇了撇嘴,推门进了荏九的屋,绕过屏风,荏九正坐在桌子旁边喝粥,但与其说是喝粥,不如说是摆了个喝粥的动作。
付清慕知道,她是听见刚才他和楚狂在门口说的话了。
“九姑娘……”
荏九转头看了付清慕一眼,然后端了粥喝了一口:“我没事。”她解释,“我知道楚狂一直都是这样的。”
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