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冷眼望着跪倒在御前,浑身发抖的史彦琼,内心已是愤怒到极点。他将手中的信件重重拍在案上,看了一眼拱手恭立在一旁的工部侍郎张宪,没有说话。
信件是工部侍郎张宪递上来的,赵在礼在魏州生乱之后,礼遇留在魏州的张宪族人,并给张宪写来这封信,劝其加入自己的队伍,张宪接到信件之后,并未拆封,便进宫面呈给李存勖。
张宪此举意在自证清白,李存勖却觉得张宪未必就清白了,欲盖弥彰的事谁说得清楚?若是张宪果真投了赵在礼,用这种举动来骗取自己的信任,自己要是真就信任了他,岂不是愚蠢至极?
李存勖决定先将张宪晾在一边,对史彦琼道:“邺都城墙沟深,又兵强马壮,何以叛贼一攻便克?你身为监军史,本是朕在邺都的耳目,有节制镇军之责,眼下发生这种事,你若是不能将此中实情详细道来,朕岂能容得了你?”
史彦琼趴在地上浑身发抖,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裳,他本是宦官,只因得李存勖宠信,才得以在魏州为监军,平日里作威作福,向来没把谁放在眼里,尊荣享尽,身子虚胖得很,这回好不容易从兵荒马乱的魏州逃出来,已是吃尽苦头,这时被李存勖一顿冷言冷语,更是惶然。
“回禀陛下,非是臣下无能,实在是有小人当道,这才让叛贼得逞啊!”史彦琼自然不会说出实情,那样跟自杀没有区别。
史彦琼在魏州时,魏州先是因郭崇韬之事谣言四起,(魏州)邺都留后王正言召其商议,两人谈了一整天也没能拿出应对之策,反而让人心更加惶惑。之后赵在礼、皇甫晖在贝州作乱,警报飞达魏州,都巡检使孙铎请其登城守御,史彦琼却怀疑孙铎有异心,迟迟不肯行动。偏偏他佯作对军事很在行,言道“今日贼至临清,计程六日方至,为备未晚。”要等到贼兵到了城下再作防御,平白错失了布置城防的大好时机。待叛军倍道兼行到了魏州,于黄昏忽然发起突袭时,魏州守军实际上是不战而溃。
史彦琼哭诉道:“王正言年老怕事,贝州生乱的警讯传到邺都时,臣多番请其布置城防,他却龟缩府中,不敢登城守备,平白错失良机!臣只有监军之职,却无法调动守军,但便是如此,乱军杀来时,臣仍旧想要手刃敌贼,与魏州共存亡,以报陛下厚恩!然则然则谁能想到,都巡检使孙铎,竟然暗地里勾结了叛贼,让叛贼得以不费吹灰之力攻入城中!陛下,臣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呐,若非孙铎有异心,邺都何以能旦夕被逆贼窃据?陛下,臣冤枉,请陛下为臣做主!”
一番颠倒黑白、恬不知耻的话说完,史彦琼哭得惨惨戚戚,仿佛真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李存勖闻言大怒,将王正言、孙铎大骂一通。刘皇后正在一旁侍候,见状连忙安抚,李存勖稍稍平定怒气,“这些人吃朕的粮,拿朕的饷,却丝毫不能为朕分忧,这种人要来何用?这些叛贼就更可恨,竟然敢反朕,他们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忠君报国之念?”
刘皇后道:“你我夫妇君临天下,虽说是马背上得来的,却也是天命如此。命既在天,区区叛逆,不足为虑。遣些兵马,轻易也就平定了。”
李存勖的愤怒这才消减得差不多,重新坐下来,问史彦琼,“平定赵在礼之乱,你认为谁去合适?”
史彦琼对军事一窍不通,但总归不是对朝政一无所知,他也知道魏州的篓子毕竟出在他手上,得尽快解决,于是道:“论及征战沙场,李存审老将军未尝一败,似可为帅。”
李存勖眼神变了变,沉吟道:“老将军早已致仕,不再过问朝政,现在却不好因这点小事扰了老将军清净。”
刘皇后见李存勖一时没有拿定主意,便开始盘算起来,心道:平定叛军这样的功劳,可不是让外人抢了去,还是落在自己人手里的好李绍荣一直以来进贡都颇多,为人也识趣,倒不如将这份功劳给了他?
“叛贼逆天而行,灭亡是必然的,这种小事,臣妾以为让李绍荣去便可。”刘皇后看着李存勖道。
李绍荣也曾跟随李存勖经年累战,堪称李存勖心腹,李存勖是信得过的,见刘皇后提起,也不好拂了对方面子,便顺手推舟道:“朕看可行,便传诏李绍荣,令其出兵邺都,剪除叛贼。”说完转念一想,心道李绍荣虽然值得信任,却也不能不防,看了史彦琼一眼,又道:“你本监军邺都,邺都却在你任上为逆贼所窃,无论如何你都有失职之罪,朕念你一片忠心,暂且不责罚你,此番李绍荣平定邺都,你随军而行,仍为监军,望你能将功补过。”
李存勖没有问罪,史彦琼高兴得差些手舞足蹈,不仅如此还能继续监军,有捞军功的机会,更是激动,当即叩谢天恩。
眼前众人所议之事,关乎江山社稷,乃国之大计,然而整件事从谋划到定策,竟然都出自一个宦官和一个妇人之口,满朝文武重臣,却是连列席的机会都没有。工部侍郎张宪作为在场唯一朝臣,本是事中人,却只能站在一边,作为旁观者见证这一幕。
从皇宫里出来,张宪一路低头默然,心头荒凉一片。到最后李存勖都没有对他主动奉上书信之事有什么评判,他到这时甚至都不知道,李存勖是否相信他与赵在礼并无瓜葛。
起风了,仲春本是万物复苏时节,张宪却分明看到万里江山尽是萧索秋色。他叹了口气,有些心力交猝。
“侍郎为何对空叹气,可是有什么难事?”户部侍郎冯道,兜着大腹便便的圆肚皮从一旁拐了出来,朝张宪拱手为礼,呵呵笑道。
“冯大人。”张宪回礼,顿了顿,道:“冯大人在这里相候,怕是意不在我有什么难事吧?”
冯道嘿然道:“一样一样,张大人的难事,不就是国家难事嘛?既然是国家难事,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应该一起为国分忧嘛。”
张宪哑然失笑,“人人都有一张嘴,可偏偏冯大人这张嘴,让人惊为天人。”打趣过了,摇了摇头,叹道:“陛下让李绍荣领兵平定邺都之乱。”
“李绍荣?他怎么能行!”冯道惊道,丝毫不给李绍荣留口德,“难道你没向陛下举荐李嗣源?如今各地动乱不休,烽火连城,非有名将为帅,不能迅速匡扶社稷!”
张宪乜斜着冯道,冷哼道:“连李存审陛下都不用,你认为陛下会用李嗣源?”
冯道怔了怔,继而默然,良久无声。
话没有讲透,两人却都明白其中的意思。只是李存勖猜忌功臣武将到了这种地步,两人实在不能不为大唐社稷忧心。
两人沉默同行了许久,冯道感慨道:“自古武死战、文死谏,才能是社稷之福,眼下你我这辈人却只在私下为国长叹,古人若是知道,怕是会不耻。”
这话冯道说出口自己没如何,张宪却憋得脸通红,没好气道:“冯大人这是在讥讽在下,方才没有在御前直言进谏?”
冯道无奈的笑道:“我有何资格讥讽别人?我若真是直臣,此刻便应该冲进宫去。”脚步停了停,目光复杂的看向远天,“我只是担忧那些尚且为国在外征战的人,在这样的境遇下他们孤军奋战,太孤独了。”
张宪跟着停下脚步,顺着冯道的目光看向苍茫北方。他自然知道冯道指代的是谁,伐蜀大军平定康延孝之乱后,已无战事,魏王李继岌正欲率军班师,此时能说为国征战的,唯有卢龙对契丹之战。
“那小子,倒真是不错。”张宪想起同光元年,工部尚书任圜欲嫁其女,因有刘皇后说媒,他领其子张正,与李从璟在任府有过一番文武对弈,彼时张正虽输给李从璟,他却觉得李从璟非是常人,事后也曾断然此子日后或可有一番不凡功业。
看了冯道一眼,张宪道:“倒也不必为他太过担心,毕竟卢龙是为国出战契丹,陛下与伪梁征战时,没少受契丹寇边的烦扰、掣肘,早已对其愤恨不已,加之先帝遗命,卢龙此举陛下还是支持的意思多些。”
冯道只能自我安慰般笑了笑。
多日后,李绍荣、史彦琼兵至魏州。
赵在礼见王师来伐,心中慌乱,连忙以酒肉犒赏军士,同时谓李绍荣言:“天雄将士思家,因而擅归,并无反乱之意。请将军代为奏明,若能免于一死,我等咸当改过自新!”
李绍荣不言,史彦琼上前大骂:“尔等叛贼,窃据州县,乱国邺都,今我必将尔等碎尸万段!”
赵在礼勃然色变,皇甫晖因是抽刀前驱,对众人道:“监军既有此言,我等已不能蒙赦,为今之计,力战则生,懈怠则死,众将士随我拒敌!”
李绍荣随即下令大军攻城。
战数阵,不克,裨将杨重熊战死。
李绍荣不得不退往檀州,以求整军再战。
李存勖闻听奏报,愤欲亲征。当其时,从马直军士王温等乱杀军使,闯入皇宫。宰相谓李存勖曰:“京师者,天下根本,虽四方有变,陛下宜居中以制之,但命将出征,无烦躬御士伍。”李存勖遂罢亲征之念。
旬日间,警报频至洛阳。
邢州军士赵太,结党四百余人,杀官据城,自称留后。
沧州军生乱,小校王景戡平定乱军后,擅据沧州,自称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