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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妈妈你回来啦!”

黄柔刚下车,一个肉乎乎的小炮弹就冲过来,抱住她的大腿,小脑袋一拱一拱的,真像只小猪。

“怎么啦?”

“妈妈我好想你呀!”

一同下车的其他老师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别人家的孩子也会跑出来迎接他们的母亲,可那都是挂着鼻涕泡,远远的站着,不肯过来。哪像这个小棉袄,像一只乳燕投入母燕子的怀抱,亲热的,热烈的。

看看看看,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啊。

杨老师酸溜溜的说:“我家杨丽芝不知道还在哪儿翻垃圾呢,你家这白白净净的胖娃娃可真让人眼热啊!”她放下行李包,“不行,得让我也抱抱。”

于是,幺妹就被她抱起来了。

她乖乖的“嘻嘻”笑着,“丽芝来啦,杨老师你看。”

可惜这招围魏救赵并不管用,“我可不想她,只想崔绿真……”杨老师故意亲了亲她,“你知道吗,咱们获奖啦!”

“什么奖?有奖状吗?”她双眼冒光的问,“我能看看奖状吗杨老师?”

杨老师故意卖关子,“你先猜猜,咱们获的是几等奖呗,猜中就给你看。”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歪着脑袋沉吟片刻,“嗯,二等奖?”她还记着上次来市文化馆就是二等奖,在她心目中,这就是最好最高的奖啦,再也没有比二等奖还好的奖啦!

“哈哈哈,不对哟,你再猜。”

“那是三等奖?”

“不对不对,比这个好,比二等奖还好。”其他人都笑哈哈的看着她,浑身不止没有长途劳累的风尘,反倒是一股清新的,雀跃的喜气!

这就是送分题了,能难住聪明的小地精吗?

只见她难以置信的“哇哦”一声,大声问:“那是一等奖吗耶耶耶!我妈妈好厉害,杨老师好厉害,阿姨你们好厉害,是一等奖耶!”

所有人再次哈哈大笑,可不是嘛。

本来以为就是去走个过场,顶多能得个鼓励参与奖就是顶顶了不起的,谁知道居然突破重围,打败几十个竞争对手,得了一等奖!去之前厂里就放话了,鼓励她们拿荣誉,拿到名次就有奖励,一等奖可是每人一百块现金嘞!

整个朗诵队一共七个人,相当于每人白白多得了三个月工资,这谁不高兴?蔡厂长敢夸这样的海口,估计也是打心底里认为她们拿不到,说出来过过嘴瘾的……谁知道她们还真拿到了

而且,对于其他几位诸如杨老师一般不缺吃穿的同事来说,一百块钱还真不放眼里,关键是这省级一等奖的荣誉,能给她们晋职称!

而评委也说了,论表演的观赏性,她们不出众,亮眼的是她们的原创诗歌,歌颂社会主义赞扬无产阶级的现代诗歌,省文化厅准备将这首诗歌选送《红旗》!

《红旗》杂志是啥?那可是跟《人民日报》齐名,甚至还更胜一筹的中央委员会主办刊物,全国所有机关单位统一发行的!《红旗》《人日》《参考消息》是家喻户晓的纸媒三巨头,毋庸置疑。

这样的知名度,普及面,传播面,意味着——黄柔的诗歌就要让全国人民看见了,说不定连主席都能看见嘞!这不是本事是啥?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本事嘞!

以前,大家对黄老师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顶多再精确一点儿——“漂亮寡妇”。她为人低调内敛,唯一做的“出格”“高调”的事,就是嫁给年轻英俊享有正团级待遇的顾学章……可现在,她的诗歌能登上《红旗》,大家对她的定位又多了一个词——才女。

“小绿真高兴吧?你妈妈以后啊,可就是咱们单位顶呱呱的才女啦。”杨老师把幺妹放下地,毫不掩饰的甩了甩胳膊,这丫头还真重,结实。

他们家杨美芝杨丽芝跟她比起来,那就是“西施”一样的体格。当然,即使是病西施,那也是自个儿闺女,她爱还来不及呢!

幺妹跑过去,仰头看着妈妈。

她觉得呀,现在的妈妈真漂亮,逆着光能看见她碎碎软软的头发,淡淡的眉毛,嘴边像有两朵小花儿盛开。她的妈妈呀,真是世界第一漂亮!

黄柔摸了摸脸,“看啥呢?”

“妈妈漂亮。”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她这几天已经被同事夸了好几遍,耳朵都起老茧了,她下意识又摸了摸脸,真有那么漂亮?当然,她也明显发现这几天洗脸洗出来的水是黑的,毛巾手帕一擦也是黑的……可省城是闻名全国的春城啊,空气好,环境美,没那么多灰啊。

就这么观察了几天,她又发现,洗过脸后自己真的皮肤好了许多,原本眼角多出来的淡淡纹路,居然也莫名其妙没了?

杨老师一路追问她是不是用了啥化妆品,是不是顾三给她从百货公司带来的,一定要让她交出“秘方”,可她现在连雪花膏都不舍得抹呀……当然,奇怪归奇怪,她把功劳归在丈夫和女儿身上。

试问这世间,哪一个夫妻和美家庭幸福的女人,能不美呢?

“妈妈你怎么那么厉害呀?”幺妹满眼崇拜的看着她,眼里都要冒小星星啦。

黄柔点点她的小鼻子,“小马屁精,再夸就过分了,啊。”

她这次也是运气的成分居多,歌颂现行社会制度也算有感而发。以前她是不屑于写这种诗歌的,总觉着是为五斗米折了腰,对不起她知识分子的出身,可自从跟顾三结婚后,她才真正体会到社会变革给她这样的普通人带来的美好。

虽然,地、富、反、坏、右的子孙后代依然不受待见,可她的出身……如果放在封建王朝,那是要流放,永不得录用的。

有感而发的诗作,都不是她花十成心力写的,哪至于就让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了?虽然,她相信女儿没有说谎,她是打心眼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真是只没见过世面的地精呀。

这一次,她们拿到第一名,给全单位乃至全市都挣来大大的荣誉,不止厂里奖励她们,市里也奖励每人一桶五斤清油……幺妹很奇怪,怎么奖励的还没厂里的多。

当然,更让她奇怪的是,省文化厅的奖品居然仅仅是一套《毛选》……她不信,把妈妈的“奖励”书拿出来,“哗啦啦”的正着反着翻了两遍,里头真的就是一页页纸,不是钱,不是票。

她觉着奇怪,妈妈却高兴得不要不要的,这大概就是信仰的力量吧。反正五岁半的她是理解不了,她心里眼里只有吃,只有吃的才是硬通货!

正说着,腆着大肚子的蔡厂长过来了,率先跟黄柔握手,“小黄真是才女,才女,咱们单位的笔杆子啊!”

黄柔含蓄的笑笑,也倒不至于诚惶诚恐,她跟这位领导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

倒是蔡厂长,指着幺妹说:“崔绿真,你妈妈得奖了,你高兴不?”

幺妹点点头,这些大人好奇怪,怎么都问她高不高兴,她当然高兴啊!都高兴疯了她!如果用数字表示高兴的话,她的高兴就是一百分!

因为以前找东西的关系,蔡厂长对这位孙子的小同桌那是印象相当深刻,也十分喜欢她,问了她几个问题,夸了几句,这才开始言归正传:“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大家回家好好休息,待会儿我让后勤处给你们送点慰问品。”

虽然没说是啥,可大家都知道,肯定是硬通货。

市三纺效益好,历来财大气粗。

“对了小黄,你这笔杆子可得好好为咱们单位发光发热,今儿你们获奖的事,必须写篇通讯稿,在全市全系统内发扬为集体争光的精神……自从小胡出国,剩下的人写的都是啥,狗屁不通!”指定要她亲自写。

黄柔不能顺着他的话否定院办十几号人的工作能力,只是谦虚几句,答应下来。

蔡厂长擦了擦额头的汗,人胖,汗出得也多,有时候会让人觉着,他出的不是汗,是油。这不,一会儿工夫,脸上就油汪汪亮堂堂的,尤以额头最甚。

那可真是一个伟人的额头啊!幺妹悄悄在心底说。

“小胡这一去,还真挺怀念,他要在,你们人没坐上回来的车,他通讯稿就发市里去了,哪还需要……”

胡雪峰虽然当爹不怎样,可工作确实努力,能力也是杠杠的,黄柔不得不佩服。

大家附和着说了几句,其他人也就散了,蔡厂长又跟黄柔单独聊了几句,重点关心她的家庭生活:“小顾最近忙吧?有段日子没见他了。”

“是挺忙的,我也几天没见他人影了,厂长有事找他吗?我回头告诉他。”

“没没没,就是问问,他晚上有空没,来我们家吃酒。”

吃酒?黄柔一愣,不是喝酒。石兰省方言,喝酒就是喝酒聊闲,“吃酒”是办事宴请亲朋的意思。

她瞬间明白过来,蔡厂长的儿媳,也就是蔡明亮的妈妈,上个月好像生了个孩子,只是因为人家是领导层,平时跟他们也没啥交情,她也就没放心上,连生男生女都不知道。

这是……邀请他们去喝满月酒?

要搁半个月前,这可是她压根不敢想的待遇!

“说好了,啊,到时候全家都来,小绿真,明亮还让我专程转告你,一定要来哦。”

幺妹眨眨眼,蔡明亮会邀请她?臭男生的话,她才不信呢!

但她还是很礼貌的跟厂长伯伯挥手,再见。

既然人家领导都直接开口了,黄柔也不好推脱,估摸着他能请自家也是看在顾三升职的面上,索性去办公室给县供销社挂个电话,告诉丈夫一声。

办完事回到家的时候,七仙女已经把饭菜拾掇妥当,拿拖鞋的拿拖鞋,倒水的倒水,盛饭的盛饭,甚至她洗手都有人给她挽袖子?

这得奖了,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刚一坐下,孩子们就七嘴八舌问起省城的事来,楼房高吗?汽车多吗?食堂多吗?有卖烤鸭的熟食商店吗?看见卖生日蛋糕的商店没?幺妹的生日蛋糕卖完没?下次还能买到吗?

……

凡此种种,对于来自闭塞小村庄的孩子们来说,省城,无异于国外,去一趟那都是能见三天三夜说不完的大世面的!

幺妹倒是显得很淡定,因为她已经去过一次啦,还去逛过最时髦的动物园呢,她关心的是:“妈妈,明天你又要去上班了吗?”

刚才厂长伯伯的话她都听见啦。

“对,你们在家乖乖听话,明天下午早点结束我就带你们上市里去买烤鸭怎么样?”

“好呀好呀!”小地精立马多云转晴,如果每次加了班都能有烤鸭吃,那妈妈快去加班叭,她一个人在家可以哒。

下午五点不到,顾学章就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手机提着一兜礼品,一兜梨子和石榴,都是本地最常见的水果,样子看着丑,但熟透的味道实在是喜人。孩子们在家里总得有个甜嘴的,他买的也便宜。

他是为了去做客才提前回来的,先去卫生间用凉水洗个头,又换身干净的白衬衣解放裤,一双暂新的乌压压的布鞋,那就是一表人才的年轻人啦!

他跟其他抽烟穿皮鞋的领导不一样,这副清爽干净的模样走出去,不知道的人绝对想不到他是整个县区供销系统的一把手。

幺妹也换了妈妈结婚那天穿的红裙子,春晖几个非常懂事,知道四婶他们出去是交际应酬,不止不会撵着去,还宽慰他们家里有人,慢慢的吃饱喝足再回来。

蜂窝煤是现成的,油盐酱醋也是足足的,黄柔给她们指了指厨房墙上的腊肉,“待会儿你们切块肉,炖土豆,粉条在灶台下,喜欢吃就别煮饭了,多放点儿粉条,十来斤呢管够。”

提着礼品,一家三口容光焕发的来到“领导楼”。

所谓的领导楼,其实就是盖职工房时单独预留出来的三栋小白楼,矮胖矮胖的,看着就富态。墙刷得雪白,前后大阳台,房前屋后是成片的绿茵茵的大树,常年开着月季花……仿佛,连花草也格外眷顾他们。

一家三口来到四楼,蔡家的门已经大开,“哟,小顾小黄,赶紧进来……哎呀人来就行了,还拿什么东西,真是见外。”

蔡厂长笑得弥勒佛似的,高兴的拍拍顾三的肩膀,“叫你小顾是我倚老卖老,该叫顾书记才对。”

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县里和公社上有头有脸的干部,顾三跟他们也算眼熟,大家迅速的攀谈起来。黄柔放下东西,准备进厨房帮忙,让蔡厂长的老伴儿给推出来了。

老太太年近六十,可满面红光,富态圆脸,头发乌黑,一点儿也看不出年纪,反倒像四十八九的中年妇女。她笑眯眯的挽着黄柔的手,指着红木茶几上的托盘说:“小绿真快吃糖,明亮,明亮你同桌来啦,快来招待小客人呀!”

幺妹悄悄吐吐舌头,蔡明亮这个大坏蛋,她可不喜欢。

可耐不住蔡明亮喜欢她啊,自从不敢揪她头发戳她胳膊后,这臭小子终于知道想让女孩跟他玩儿,不能欺负她们的道理,转而有啥好吃好玩的都会先想着她们。

崔绿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觉着他的“好”持续不了太久,保不准前一秒给她糖吃,后一秒就叉着腰告诉她糖里有药……所以,对于一脸热情的同桌,她很冷淡。

但说她冷淡吧,她的小眼神又随时瞄着他的动作,每当他找到橘子味水果糖时,她的小心心就提起来,她爱吃耶……

每当他从瓜子盘里摸出金色锡纸包着的巧克力,她的小心心又提起来,巧克力耶……

这是她第二次吃巧克力。

厂长伯伯不愧是厂长伯伯,不仅能给妈妈发白面清油,连他们家的糖都是巧克力做的!一颗颗又甜又苦又丝滑,还有淡淡的奶油味,跟卖壳叔叔的不一样。

正瞄着,忽然,门口进来一男一女。男的一身帅气的警服大檐帽,女的一身鲜红裙子高跟鞋,一头卷卷毛特别引人注目……最关键的是,卷毛阿姨的手居然挽在男人胳膊里。

“小徐来了,赶紧进屋。”蔡厂长过去,同样的拍了拍徐志刚的肩膀,仿佛是一套批发来的动作和话语。不过,在看见卷毛阿姨的时候,他的批发语言终于有了一点变化,“这位是……”

大家都以为,跟他一起来的是陈静。

“蔡叔叔好,这是我对象……我未婚妻,尤雯雯。”徐志刚脸色也不自然,他就是因为陈静的关系才认识的蔡厂长,陈父陈母拿他当女婿待,经常带着他请客吃饭,他们的人脉关系他基本都有涉足。

蔡厂长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好好好,赶紧进屋。”

心里却也纳闷,上两个月还骑车送老陈家那闺女回来呢,怎么突然就多了个对……未婚妻?现在这些年轻人处对象的速度,他是跟不上啦。

老咯,老咯。

尤雯雯笑得灿烂极了,“蔡叔叔好,叫我雯雯就好。”虽然她爸爸坐牢了,可她哥还是干部,她家亲戚也还是市里干部,她倒是不怯场。

大家都不知道她来路,纷纷笑着打招呼。

“顾书记也来了?可真是巧啊。”话是对顾三说的,可眼睛却在黄柔身上,从头到脚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打量。

不得不说,尤雯雯本身是个漂亮女孩,个子高,皮肤也白,可她赶时髦学外国人纹眉纹得太失败了,像用蓝墨水画了个熊猫眼,眉毛又太细太黑,白白浪费了一副好底子。而黄柔则恰恰相反,自然舒服的眉眼,没有那么多喧宾夺主的“技巧”,看着就让人无端端的增加好感。

尤雯雯不瞎,也不是盲目自信的人,很快她就败下阵来,故意挤到黄柔身边坐下,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的叫,仿佛多亲热似的。

黄柔不知道她跟丈夫和女儿都有过过节,只当她也是跟陈静一样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倒是也没不理她。

她是恨,可她恨的是徐志刚,不是尤雯雯。她已经旁敲侧击的套过尤雯雯的话,他追求她的时候陈静正好在市里照顾母亲,二人属于正式分手状态。证明不是尤雯雯插足,而是徐志刚耐不住寂寞,前脚刚分手,后脚就喜欢上别人。

看吧,陈静难过得茶饭不思瘦了好几斤,眼窝深陷得可怕,他却很快有了未婚妻,谈笑风生。

她心里恨恨的,替好友不值,面上笑着问:“尤同志跟徐所长好事将近了吧?”

“嗯,他们家人瞧好了日子,就在下个月十六号。”

呵呵,跟陈静处了这么多年一直不愿提结婚的事,跟尤雯雯就是迫不及待订下婚期?他们也才认识三个月,正式处对象也才一个多月吧?

黄柔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男人要变心还真是一朝一夕一个眼神就能啊!

同样跟她一样气得不想说话的,还有小地精。

徐志刚因为带了个新女友来,其他人搞不清状况,心里颇为不屑和愤慨,都不怎么搭理他。顾三也是有句没句冷淡得很,他就像一个走错宴会场地的陌生人,只好将化解尴尬的目标转向幺妹。

“幺妹你们放假没?”他凑过去,笑嘻嘻的问。

“哼!”小地精不会也不屑于掩藏自己的情绪,小屁股一转,背对着他。

徐志刚摸了摸鼻子,“幺妹怎么啦?你不是喜欢吃橘子糖吗?来,给你。”

幺妹都快气炸了,气哼哼的用后脑勺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橘子糖?”

“你静静阿姨说的啊,她每次去百货商店看见橘子味的东西都会想起你,就连橘子色的衣服,也是……”徐志刚沉默了。

是啊,陈静看见啥都能想起这个小丫头,他又何尝不是?

他现在一下班就往市里跑,倒头大睡就就好了,再也不用想她。待在大河口,走到哪儿都觉着是跟陈静一起走过的路,看见啥都是跟她一起看见的,哪怕食堂打饭也会想起她曾经对这些饭菜的“评头论足”。

所有人都说他浪费了陈静三年青春,可他又何尝不是?难道他的二十几岁不是青春?他没一心一意对她?

两个人都是付出过真感情的,只是因为很多原因,他们真的没办法在一起,不存在谁对不起谁。与其痛苦的别扭的强扭在一起,不如各自嫁娶,相忘江湖。

他叹口气,告诉自己:徐志刚,你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时间能让你爱上一个人,也能让你忘却她,你需要大踏步向前。

幺妹看他一眼,“哼”一声转头,继续发呆生气去了。她胖胖的手指,把金色锡纸剥开,一下一下的抠着,抠平每一个小口子小折痕,她又把锡纸合拢,拧成个包子褶儿,捏紧,继续打开,抠平……

等她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的时候,这顿饭终于吃完了。

被迫营业真的太难了,她现在只想回家,回到她熟悉的,安心的小家里。

本以为妈妈加班就是加一天两天,谁知道接下来几天黄柔都早出晚归,比给小学生上课还累。

似乎是忽然之间发现她的好文笔,不止蔡厂长让她写这写那,就是院办的办公室主任,也把手里的很多对外宣发的文字性工作交给她,美其名曰“能者多劳”。

一来二去,蔡厂长就把她借调过去了,美其名曰“暑假不用上课闲着也是闲着”。

黄柔虽然有意见,可她低调惯了,不愿出头提意见,心想锻炼就锻炼吧,她又不能提加工资,国家单位的工资都是从系统里一级级走的,她也不想提压根实现不了的诉求。

顾三却不忍她如此劳累,反正又不图她挣钱养家,某一天楼下遛弯儿的时候遇到蔡厂长,旁敲侧击的提了一嘴,谁知蔡厂长却拍着他肩膀,意味深长的说:“时势造英雄,实干出成绩。”

他隐约有了预感,倒也不提了。反正妻子现在漂亮,自信,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这就足够了。话说“小阿柔姐姐”这段时间可能是真“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皮肤嫩得豆腐似的,也是他的福利不是?

而让黄柔惊喜的是,八月底的时候,王满银和高元珍上门来了。

“姐,满银哥怎么来了,有啥事带个信,我去就成。”高元珍这么大的肚子到处跑她可不放心,再想到她是颠簸了一路自行车来的,更加担心了。

“姐没事吧?”

“没事,没事,好着呢。”高元珍扶着肚子进屋,视线搜寻一圈,“小绿真呢?”

幺妹早在十天前待不住,跟姐姐们回牛屎沟了。妈妈天天加班早出晚归,答应的烤鸭也没时间带她们去买。

高元珍一听,颇为遗憾的叹口气,“早知道我就提前几天来了。”

王满银赶紧提过来两个沉甸甸的编织袋,里头是一个个金黄的黄桃罐头,杏子罐头,梨子罐头,全是给小丫头准备的。

“可惜了……不过这些也不知道她爱不爱,反正她最爱的橘子要到国庆节才熟,到时候多给她留几个就成。”高元珍抚着肚子,隔着薄薄的衬衣,黄柔能看见她肚子上的波动。

“呀!这娃儿身体也太好了吧?小猴子似的,力气老大了吧?”

高元珍还没说话,王满银早迫不及待接口了:“可不是,我把手放上去,他就踢我,我放哪儿他都能找着,一踢一个准,有时候还打拳嘞!”

黄柔笑起来,一副“哟哟哟”的表情,高元珍红了脸,推他一下,胡说啥呢,啥叫“把手放她肚皮上”,不知道还以为他俩怎么着了呢。

“害,这是你妹子,怕啥,又不是你们村那几个长舌妇……臭婆娘下次再乱嚼舌根,老子见一次打一次!”王满银恶狠狠的说着,还挥了挥拳头,一副“我真干得出来”的样子。

当然,黄柔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真能干得出来。

上个月月底,为了躲风头,她们的包包迟迟不敢拿到市面上,市里有个裁缝铺索性模仿她们手艺,做起包包来。虽然绣花技术不如崔家三妯娌,可裁缝铺有关系,有固定上下游,拿的料子便宜不说,做的包也够精致,价格足够便宜,打着“百货商店”专柜的名号,一上市就引得哄抢一空。

这不是跟风,这是赤裸裸的抄袭,甚至抄袭不算,还想取而代之!因为他们拿去百货商店的时候就号称是他王满银的供货商,直接跳过他这个中间人能给百货商店更低的价位……这是当他王满银是死人呢?

他虽然天天在李家沟帮忙种地做罐头,可他不是别人,他是王满银啊!整个市区哪里没他的眼线?这么个冒牌货刚冒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拎着拳头上门理论。

不是不允许别人卖包,世界这么大,他们要卖就卖呗,反正各凭本事挣钱。可他们打着他王满银的招牌卖冒牌货,败坏的可是他王满银的名声,这不,才卖出去一批,舅妈就把他找去骂了一顿。

说他刚看着像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怎么又故技重施不学好了?信不信把这事告诉老太太,让他老娘打死他!

王满银气得啊,裁缝铺的王八蛋孙子龟,坏他名声!当天就叫上一众狐朋狗友,去把那裁缝铺砸了。反正他就是个混子,就是不学好,居委会和治安队能拿他怎么着?钱他是不赔的,牢他是不坐的,砸了就砸了。

因为他一口咬定对方投机倒把,还借他的名头,让他好好一贫下中农无产阶级背了“资本主义”的名声,这锅他可不背!一天不把这事情解释清楚,他就一天不离开裁缝铺,让它片瓦不存,寸草不生!

混子说到做到,还真就不走了。

可裁缝铺呢?那是从街道手里承包下来的国营商店,也就是以前那波湖南人跑了后被政府收回去,结果发现它身上一屁股的债,经常有私人和单位四处讨债,政府也不干了,再次承包……当然,允许他们经营的范围是裁剪、缝制群众衣服,为人民群众服务,而不是私自做包,牟取暴利。

王满银以前那才叫真正的投机倒把,一天几百块的进项吃香喝辣,可他已经“金盆洗手”了呀,只要没被当场抓住,他就是清白的无产阶级!谁也打不倒的,谁要是说他资本主义,他就跟谁急眼。

其他人:“……”

然而,还真就是拿他没辙。

事情闹得挺大,连黄柔在大河口都听说了,王满银可真横啊,穷横穷横的。

说了一会儿,高元珍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来,“妹子,这是咱们半年的分红,一季度没啥你是知道的,二季度终于开始盈利,没再只进不出了。”

黄柔也不推辞,自从投进去三千块,又给友娣提前预支往返北京的车票食宿后,她银行里又没钱了。包包也不敢卖,每天生活花销都用工资,也压根存不下钱。快开学了,她准备买几本书给孩子,再做一身新衣裳,每天睁开眼睛就是钱钱钱。

高元珍很满意她的爽快,笑着道:“妹子数数,这是八十块,我全给换的零钱,正好你买菜啥的也方便使。”

她能分到八十块,那总的赚头就是二百……对于小本买卖的小作坊来说,已经是非常不错了……难怪两个人喜笑颜开嘞!

有了钱,肯定就要吃顿好的。她揉一盆面,把俩人留下,看着时间上国营菜市场割两斤五花肉,一把嫩葱,回来包饺子吃。本来想割羊肉的,羊肉饺子更鲜,可去到才发现今儿是星期二,没羊肉。

菜市场的肉摊是肉联厂拉来的肉,肉联厂分单双数宰杀,猪肉天天有,可羊肉牛肉就是隔天有,全公社好几万人,肉联厂每天只给配额三十斤,去晚了连羊肉味儿都闻不着。

回家来,不让高元珍动手,她跟王满银洗的洗,剁的剁,刚把馅儿拌上,顾三就回来了。他吸了吸鼻子,难怪在楼底下就听见剁馅儿的声音,“原来是吃饺子。”

没有娃娃在,四个大人吃得倒是畅快,说啥也不用顾忌的,还能抿点儿酒,酒酣耳热之际,王满银那破嘴时不时还会冒出两句荤段子。

顾三比他得体多了,虽然兵营里也听过说过,可在女人面前,他很克制,及时的转移话题:“刚才你说你们能做黄桃罐头?”

“对嘞,李家沟真他妈是块风水宝地,种啥啥好,那黄桃比我拳头还大,熟得又早,七月份就能吃上,味儿正着呢……隔!”

顾三眼睛一亮,“真的?”

他也喝上头了,俊脸通红,眼神里有点点水汽。

高元珍暗道一声“造孽哟这是啥俊俏俏的小伙”,作为这桌上唯一清醒着的,起身从编织袋里掏出一个罐头:“喏,这是这个,妹夫尝尝,味儿正。”

吃桃子,讲究的就是味正,要有桃子味,不然光要甜味,那还不如直接吃糖,光要水,那咋不吃梨?

顾学章揭开,用筷子掏出一块,色泽金黄,肉质肥厚,入口酸甜,口感也非常细腻,一股熟悉的纯正的桃子味在舌尖荡开。吃完一块,他恋恋不舍的把盖子盖上,“小丫头肯定喜欢。”

想到那画面,四个大人都笑了。

“你们现在手里有多少?”

高元珍不用计算,这些数目她就像知道她的岁数一样了然于胸,“刚卖完一批,还剩五百瓶,明儿还有一批桃子送来,全做的话,得一千个上下。”

顾三沉吟片刻,一千个,倒不算多。

其实,他把书记和老尤条扳倒后,单位是风清气正不少,可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供货厂家断供了。

以前的老厂家因为他们买了劣质产品以次充好已经跟他们“绝交”了,大多都是罐头红白糖等紧缺商品,而短期内想要再建起一条稳当的供应链,他已经跑了很多地方,连市百货公司,也就是王满银的舅妈那儿都跑过了。

收效甚微。

他现在,急需一个亮点,一款明星产品打开局面。

而他坚信,在哪儿跌倒就要在哪儿爬起,县供销系统名声毁于几个臭罐头,那他就从罐头做起。以前他是因为看在妻子的面上,愿意帮他们问问供销社采购,帮他们做点销量……可现在,知道他们的罐头真的不错后,他就是为自己了。

当然,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与其把利润送给不知道啥时候就会反水阴一把的厂家,不如给给自己人。至少,有高元珍在一天,作坊的罐头质量就有保障一天。

第二天,他带着三瓶样品到单位,分别给三个不同门市部的负责人尝过,大家都说好,急忙问是哪个厂家的,咋没个名字。

为了节约成本,作坊的“高氏老字号罐头”几个字,高元珍不愿再定做了,就那么一片薄薄的塑料纸得半分钱,不值。

顾三笑而不语,当天下午组织全单位的干部会议,让大家建言献策,说说怎么把单位名声挽救回来,什么改善服务态度那都是老生常谈……他直接抛出一句话。

打造明星罐头。

所有人炸锅了,啥叫明星罐头?这年代演员就是演员,“明星”的说法还不普及,大家慌忙的问左问右。

“我们要让全县的老百姓都知道,我们社有一种既美味,又便宜,还新鲜、安全卫生的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