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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刘向前这次去广东,机缘巧合之下以极低廉的价格拿到一批棉布。

现在全国大环境都还是凭票供应,他没花一张布票就能搞到这么多布,按理来说应该高兴。

可好巧不巧,他拿到的是军绿色的。

文革初期,狂热分子们疯狂崇拜军人,迷恋军人有关的一切,穿衣服要穿军绿色的假军装,扣子上要有“八一”俩字,再加个五角星,那就是妥妥的洋气!妥妥的时髦!曾经有人为了争一件这样的衣服打架进了炼狱。

可两个月前,中央领导人提出“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必须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一夜之间成了受人尊敬的“老大哥”。得,全社会又以能穿“工人装”为豪,南方有头的,脑嗅觉灵敏的国营服装厂,开始陆陆续续处理以前堆积的军绿色棉布了,现在人家热火朝天准备做青灰色、天蓝色工人装呢!

而刘向前,头脑灵活,又能说会道,这可不就以白菜价拿到了嘛?布是给运回来了,偷偷藏在镇上姨妈家,可却苦于找不到销路。

县供销社他去过了,礼送了饭也请了,可那老书记犟得很,一口咬定供销社的东西是有统一进货渠道的,他们不收私人的。

办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布料卖不出去,那就把布料做成成品,他直接卖成品。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他在市里也有几个熟人,到时候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卖进各大中小学校里,毕竟这可是动辄就上千人的大买卖!

“不是,我不会做衣服。”黄柔赶紧否认。

“姐您放心,不需要做衣服,只要做书包。”

“啥?书包?”陈静奇怪道:“书包谁不会啊。”

就这年代,书包是人手一份的,可就那简简单单的雷锋斜挎包,哪个家庭妇女不会做?就这还要花钱买,那得多不会过日子啊!就连她,虽然没做过,可看一看,想一想也会啊!

刘向前笑眯眯的摇头,“不是挎包,姐,是小日本背的那种,听北京的朋友都在说,最迟今年秋天,咱们就要跟小日本建交呢!广东不是离香港近嘛,人家香港人背的就是日本书包,两根带儿的。”

中日建交?那真是外交史上一大里程碑式动作。黄柔蹙眉想了想,“是不是双肩书包?”

“对对对,就是那样的!”刘向前可终于找到一个准确的词了。

陈静恍然大悟,“害,不就我干闺女的小书包嘛,阿柔你眼光可真独到。”

幺妹每天都想上学,黄柔为了满足她的小心愿,就请林巧针用碎布头给她做了个小书包。因为担心挎包会影响她肩膀受力,她就把要求跟林巧针说了,做个双肩的,最好肩带宽点儿,让肩膀受力面积增大点,最重要的是双肩均匀受力。

这样的书包她以前的苏联同学就有,说实话还挺洋气的。

目前流行的书包都是雷锋包、邮差包,对大孩子还好,可幺妹春芽这样走路都还不算太稳的孩子,要背点重的东西,人都能给拽歪。

幺妹的小书包一做出来,友娣春月就闹着也要一个,那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碎布头,让林巧针给巧妙的拼接在一起,还在书包头上做了两只小兔子耳朵,可漂亮了!

小丫头每天都要背着书包上村里溜达一圈呢!

“怎么,姐你自己做过了?”刘向前有点吃惊,他也是去了广东才知道呢。

要说他这种倒爷,那可真是最没社会地位,最让人看不起的,即使拿着花钱搞来的介绍信,列车员也不给他位子坐,短途的都是挂火车外壁上,长途的顶多能混到趟货车,跟那黑漆漆的煤炭窝一处。

正是因为没座位,他整天挂外头,走南闯北看见的也比别人多。现在的南方可是穷地方,东北才是最有钱的,因为那边厂矿资源多,工人工资高,飞机铁路公共交通发达,要不是离家太远他都想去呢。南方胜就胜在靠海,离“资本主义”近,这人的脑子也要更灵活些,许多“资本主义”的东西都能传过来。

那双肩书包,他真是看一次喜欢一次。

就寻思着,他都喜欢,小学生能不喜欢?

“姐你会装拉链不?”

黄柔一愣,她在大河口还没看见什么拉链呢,男女老幼的裤子都是侧面开扣,一排扣子就给解决了。“你是想在书包上装拉链?”

“对!”刘向前胸有成竹,“咱们做两部分,一半装扣子,一半装拉链,您会做的话我就把活儿给您,也不拘是您自个儿做还是找人做,到时候我一个包给您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那你准备卖多少?”

刘向前嘿嘿一笑,“姐这我还不知道呢,估摸着顶多也就七八角吧,反正我布料拿得也挺贵的,一条拉链也得八分钱,也挣不了几个钱。”

如果他真一个书包卖八毛,能给她三毛加工费,确实不少了。

“那行,这包我去找人做,你先给我几块布料,完了等你把瓷砖带回来我就把包给你过目,哪儿不合适咱们再商量着改改。”

“好嘞!姐真是爽快!”刘向前没想到一直不爱说话的黄柔,居然是最深藏不露的一个。而且他也看出来了,会手艺的不是她,应该是另有其人,或许她也想做个二包工?

当然,做几包工他不管,只要他没多花钱出去,只要保证完成任务就行。

中途,黄柔把杨老师的背带裤给送去了。

“呀,真好看!跟你家小绿真的一模一样啊!”杨老师拿着裤子在大女儿身上比划,一个劲的夸好看。

小女儿早忍不住自个儿套上了,背带扣不好,“妈妈快帮我扣起来,我要去找胡菲玩儿。”

杨老师哭笑不得,“小丫头,穿上新衣服就要去炫耀,早去早回啊。”

黄柔又把一包碎布头拿出来:“这是裁剪下来用剩的,杨老师您留着做个鞋垫吧。”

要一般人,那肯定是大剪刀“卡擦卡擦”下去,浪费的也不管,反正又不是自个儿的布。可林巧针手真巧,每一块布哪怕是不规则的她都有办法给挪挪,把边角料降到最低,绝不浪费一个布头子。

“你给我干啥,你们自个儿留着吧。”杨老师倒还真不缺这点边角料,“你们家里人多,能补个啥就补,补不了就缝鞋垫儿吧,以后还得麻烦你妯娌呢。”

黄柔见此,也就痛快收下了。

家里大人孩子都还在穿布丁衣服,能多块补丁布也是挺好的。

刘向前拿的布是真好,宽宽阔阔,整整齐齐,非常规则,不像她们平时在供销社买的,拼拼凑凑总会搭点碎布头。当天晚上,林巧针听明白了妯娌的意思,两个人商量着,用白色的粉笔在布上各种划线,各种裁剪,踩一会儿,停一会儿,画了两个小时,还真做出一个像样的书包来。

黄柔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三毛的手续费她只拿五分,剩下两毛五全给林巧针,就当给幺妹买糖吃。

“阿柔你咋,咋这么好?”林巧针眼圈红红的。

“三嫂说啥呢,咱们是一家人啊。”只要不耽搁挣工分,用农闲时间挣点外快,她过得好了,全家也能好过不是?

林巧针“嗯嗯”两声,她和崔建军的工作都是靠阿柔和幺妹找的,心道阿柔对他们两口子可真是太好了,好到她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报答。

咬咬牙,反正以后阿柔就是她亲妹妹。

从此以后,她每天天不亮就开始踩缝纫机,吃过晚饭又接着踩,有时踩到大半夜还舍不得睡。崔老太知道了,干脆让她别做饭了,下工就干她的活儿,饭由刘惠和王二妹做。

当然,她们俩也没意见。

毕竟,阿柔说了,要支持三嫂的工作,以后要做得好了,让她们也学起来,有钱大家一起挣!

就为了这个“大饼”,刘惠做饭都乐得屁颠屁颠的,她现在啊,也不想啥房子了,只求能摸钱,别买啥都得找崔建国那臭男人!

等拿瓷砖的时候,黄柔顺便把样品交过去,刘向前非常满意,没想到他就几个字的描述,她们居然给做出一模一样的来!黄柔背后这“裁缝”可不简单呐!

七十五块瓷砖,跟样品一模一样,没有一块碎的,也没有裂纹的。黄柔也是真佩服这小伙子,千里迢迢扒火车带回来,还能保证这么多东西完好无损,要不是生在这年代,肯定是个经商奇才。

仿佛是心有灵犀,当天晚上,顾三下班就从县里赶过来了。

虽然,他觉着米白色不耐脏,没有鸭青的好看,但只要黄柔高兴,他也不说啥,两个人商量着,就把两个卧室的瓷砖给贴了。第二天下班,他又把客厅和厨房给贴了。

所以,等半个月后小地精再来的时候,发现新家居然可以住啦!

黄柔是真下了血本装修的:请木匠打了一大一小两张床,大的一米八,放大卧室里母女俩一起睡绰绰有余,小的先放小卧室,以后幺妹长大分床也有地方睡。

上百货商场买了两个高高大大的三门柜,中间一面是长长的穿衣镜,能把人整个从头到脚的照全,左右两门上是油漆画的大熊猫。

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抱着竹子啃,色彩明艳,栩栩如生。幺妹第一眼就爱上了,跑上去“啾啾”两口。

小卧室别看小,可顾学章找人订做了一张小小的写字台放窗前,尺寸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配上一把木头椅子,以后可以给幺妹写作业,再放上她的存钱小瓦罐,两盆金银花,真是赏心悦目!

沙发是黄柔和陈静一起上市百货商店买的,又厚又软,花了她两个月工资。

“哎哟这得花多钱呐?”几个妯娌摸着那软乎乎的沙发,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幺妹和春芽一屁股坐下去,歪来扭去,玩得不亦乐乎。

崔老太进厨房看了看,见灶台宽敞,干干净净的,风炉没蜂窝煤都放灶台下,“我看就缺锅碗瓢盆了,待会儿给你添上。”

黄柔不忍心让她花钱,可老人家的心意嘛:“以后我孙女放学回家就要吃饭,我得给她买齐咯!”

已经跟校长说好,下个星期开学就让幺妹上学前班了。因为她平时也教过基本的数数,讲故事,小丫头记性好,又认得许多汉字,就是上一年级也没问题的。

“哇哦!我就要上学啦!”小地精兴奋得小脸通红,“奶奶你来住新房子吧,我每天放学回来给你做饭吃,吃完饭我还能捡垃圾养你。”

老太太心都给她甜化了,“哟,人都还没灶台高呢,会做饭呀你?”

幺妹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会炖鸡,烤鸭,糖醋鱼,还会切土豆丝……我可以让妈妈帮忙发炉子呀!”

众人大笑,别看她说得头头是道,都是过家家里学来的。毕竟,在小屁孩过家家的世界里,她煎煮烹炸满汉全席都会,玩儿的就是一个指灰为菜,指叶为钱!

因为要给新房子暖灶,当天晚上,一大家子忙活开,淘米做饭的,上熟食店买卤肉香肠的,炖鸡的,土豆红薯青菜萝卜都是牛屎沟带来的,七点钟不到,一大桌子饭菜就出锅了!

“卡塔!”幺妹一拉,整个屋子亮起来。

“哟,这就是电灯吧?”刘惠忍不住又开始酸溜溜了,怎么同是妯娌,别人过的就是神仙日子呢?

电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开,人不在家开着也没事儿,顶多费点电费,不像煤油灯危险,气味难闻,还伤眼睛。就连林巧针也忍不住羡慕了,要有这么亮的电灯她能踩缝纫机到天亮她!

一天多挣好几块,攒几年也这么像模像样的买套房!买一套完完全全属于他们三房的!

吃完饭,崔老头和崔建军回各自岗位去了,幺妹又拉着一群姐姐伯娘们下楼玩耍,哪儿哪儿她都认识,哪儿哪儿有啥她都知道。正好这个点儿天黑了,吃完饭顺手扔个垃圾的人多,小孩们却都去有电视机的人家蹲点去了,“姐姐我们捡垃圾吧!”

春月跟她一拍即合,一头扎进垃圾的海洋!

王二妹和林巧针还好,全程端着,生怕让厂里的人看出来她们是乡下来的土老帽,刘惠那可是不要脸皮的,见到个纸烟壳都当宝贝,还跟侄女们抢起垃圾来。

黄柔不让婆婆帮忙洗锅刷碗,“娘下楼底下乘凉去,我马上就洗好了。”

崔老太把屋子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阿柔你请这装修师傅还挺不错啊,速度快,活也干得细致。”那墙给刷得平平的,地板也铺得贼结实,任凭孩子们蹦跶。

黄柔红了脸,“嗯。”

“喏,这是娘的一点心意。”

黄柔一看,居然是四十块钱,忙又推回去,“娘干啥,我没花多少钱,都是北京那边……嗯,她外公外婆补贴的。”

崔老太其实心里有疑问,但也不提,“他们补贴是他们的,我补贴是我的,快装起来,别让她们看见。”

她每次给钱,都是偷偷给的,虽然几个妯娌也有所怀疑,可至少没当面撞见过。

“娘您真的不用给,您在家里也没啥经济来源……”

“嘘,别废话,赶紧的,在这儿不比在村里,吃啥都得花钱。”

黄柔推不过,最终还是给收下了,幺妹有这么个奶奶,真幸福!

正想着,一群小脏人咚咚咚跑进门了,“妈妈,我捡到一个铅笔盒啦你看!”那是一个铁的被压得扁扁的长方形盒子。

“四婶我捡到铅笔头啦你看!”春月手里拿着两段拇指长的铅笔,那都是短得不能再短,已经没法捏的了。

“四婶,我,我票票!”春芽扬扬手,是两张小小的纸片片。

“是一斤的糖票呢!”春晖掂了掂怀里的小七妹,还是这小丫头发现的呢,姐姐们刨垃圾,她在旁边“啊啊”乱叫,春芽顺着她的手指,就捡到糖票了。

一斤糖票可值不少钱呢,关键孩子们不图钱,就图个吃的,要不是供销社已经关门,她们恨不得当场就去兑换。

“哟,咱们家小七妹也是个带福气的。”王二妹顺口夸了一句,谁知刘惠还顺竿爬了:“可不是,也不看看从谁肚子里出来的。”

说着伸手就要抱小彩鱼,来个母女情深,然而,小丫头“啪”一巴掌打她脸上,那力气给她疼的哟……龇牙咧嘴,敢怒不敢言。

她都委屈死了,因为她生了三头白眼狼,三个女儿跟她都不亲!也不想想以前是谁一心想生儿子不把“赔钱货”当回事,现在啊,想弥补已经来不及咯!

黄柔哭笑不得,烧了好几锅水,才给几个小脏人从头到脚的洗干净。晚上,大家都想沾沾新房子的新气,谁也不愿去睡二楼那光秃秃的毛坯房,所以大床就让给老太太带着七个孙女睡了,挤得下饺子似的。小卧室由刘惠和王二妹睡,黄柔和林巧针则睡沙发。

这么热的天儿,挤着真的非常不舒服,可比天气还热的,是她们的心。

所有人都知道,牛屎沟虽然山清水秀虽然舒服自在,可它没有随用随放的自来水,没有亮堂堂的电灯,没有通红的没烟的蜂窝煤,没有一冲就干净的厕所,没有想吃就能随时买到的卤肉香肠烤鸭……只有走出来,她们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家!

这一天的震动足够大,大到她们往后几十年回想起来,都觉着今儿看见的是揭开她们向外征程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