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宣府内讧
宣府镇,怀隆道东路,保安州,舜乡堡外的荒芜河滩
如血的夕阳斜挂在山头上,将暮光投射到刚刚安静下来的战场。成百上千破衣烂衫的朝廷军户,还有少数衣甲鲜明的将领家丁,此时全都肠穿肚烂的纠缠在一起。人马尸体相互交枕,四处散落着毁坏的刀剑长矛,撕裂的军旗战鼓。成群的野狗在尸堆里面搜寻食物,不时由于分赃不均起了争执而互相撕打起来。
这就是战场上最常见的光景——尸横遍野、腐臭弥漫、恐怖而又凄凉。
而更加让人感到悲哀的是,倒在这里的战士,全都在大明朝廷的编制上。
——这不是什么两国相争,甚至谈不上平叛,只能说是朝廷官军的一次惨烈内讧。
舜乡堡屯长(防守官),穿越者王斗带着几骑亲兵,沉默地巡视着这片凄凉的战场,同时回头吩咐部下,尽快组织一批民壮过来打扫战场,烧埋尸体,以防瘟疫爆发——如今已是大热天了。
说起来,眼下各路大明边军自相残杀的这一场乱仗,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呢?
简而言之,就是白银惹人眼红啊!
——虽然依靠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坚忍不拔的毅力,王斗成功建立起了一支精锐的舜乡军,不仅可以盘踞堡垒坚守,还能够在野战之中正面击败女真鞑虏,以此作为他在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但不管是再怎么彪悍善战的军队,也要丰衣足食才能打仗……可他的舜乡军不是辽西的关宁军,朝廷显然不会发下来那么多的军费——相反,作为世袭军户,王斗的舜乡军不仅必须自力更生,甚至还得倒过来向上面缴纳各种苛捐杂税。通常只有到了快要打仗了的时候,才能得到上面的一些接济。
面对入不敷出的困境,王斗也曾经绞尽脑汁想了很多办法,比如修水利、挖鱼塘、拓地垦荒等等,可惜在肆虐的天灾和无尽的战火之中,这一切尝试都失败了——和平时代的人,很难想象乱世的可怖。所谓乱世兵火之苦,那可是眨眨眼就要死尸遍野的。崇祯年间的宣府,郊外盗贼盈野,县城无赖成群,一丁点安生的地方都找不到。在安全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下,想要搞什么营生都很危险,动不动就被抢个精光。
最后,为了解决舜乡堡日益严重的财政危机,王斗只得祭出了绝招,利用他来自后世的记忆,开发出宣府保安州境内,后世的涿鹿县的相广银矿和上井沟银矿,储量总和据说接近三百吨。
在明末的时候,保安州的这些地方都还是荒无人烟,地下的银矿自然是无人知晓,所以王斗成功地圈占了那两块不毛之地,又经过一番辛苦摸索,总算是在崇祯四年秋天开始采出了白银。
但采出白银还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王斗和舜乡军需要面对的难题,是如何在各路仇家的觊觎和上面那些权贵官宦的巧夺豪取之下,设法保住这个救命的财源。
对此,王斗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并且早已搞好了行贿上官、疏通关系的事情。
但他却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在宣府镇内的几个对头,即使是在天子脚下,居然也这般肆意妄为!
(明末大同镇位于今天的山西,宣府镇则是今天河北的地界。而宣府镇的东半部分,已经进入了今天北京直辖市的范围,紧贴着京师,看着像是乡下地方,其实距离北京的路程比天津还要更近一些。)
——宣府镇内的其余几个军头,先是跟舜乡堡因为争功而一向有宿怨,又眼红王斗最新获得的银矿这个聚宝盆,最后又在官面上争不过大把撒银子的王斗,于是便按照明末时代的潜规则,起了动用武力解决的心思——这几家军头倾尽旗下兵马,又网罗了几路山贼土匪当炮灰,此外还不知通过什么门路,从西边的大同镇也拉来了一位参将帮忙,拼拼凑凑纠集起了两万多人,号称十万之众,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在猝不及防之下,由于众寡悬殊的缘故,舜乡军派驻在外面的少量护矿队被打得大败,只得丢弃了两处银矿和冶炼出来的银锭,裹挟着幸存的矿工,连夜狂奔几十里逃回了舜乡堡闭门不出。再接下来,前来抢夺银矿的几路边军,不知怎么搞的又迅速爆发了火并,在银矿坑边互相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最终,外来的强龙居然还是压过了地头蛇,那位大同镇的参将最终在这场内讧之中笑到了最后。于是,他一边高兴地清点着沾满鲜血的白银,一边点起五千兵马,掉头直扑舜乡堡而来,准备一口气斩草除根……结果,在距离舜乡堡不远的一处荒芜河滩,与王斗率领的一千二百名舜乡军迎头相遇了。
然后,不出意料的是,貌似兵微将寡的舜乡军,在野战之中取得了压倒性胜利。
——时至明末,朝廷的兵制早已败坏,各级军官皆贪墨麾下额兵的饷银,以国家之财豢养亲信精锐,俗称家丁。将帅“所蓄家丁,其廪饩衣械,过额兵十倍,每当大敌,用以陷阵”,旗下家丁的强弱既反映了每一位武官的实力,又是任何一位武官临危救难、建功立业的保证。然而家丁精锐归精锐,其耗费也胜过寻常军户募兵十数倍,一名家丁的饷银衣食,就要从十几名甚至几十名军户卫所兵头上刮出来。
所以,此次来犯舜乡堡的大同镇官军,明面上拥兵五千,能够作战的仅有一百多名骑马家丁以及五百多名募兵,其余不是沿途裹挟来做活的民夫壮丁,就是被驱赶来凑数的军户,跟叫花子相差无几——也就是说,这五千来犯之敌之中,真正能打的不过六百多人,并且由于长途跋涉的缘故,已经十分疲累。
而王斗这个穿越者带出来的一千二百舜乡军,却全都是实打实的战兵,个人武艺纵然不如那些家丁,但列阵而战的时候,可不见得会差多少,等于是以二打一。此外,舜乡军既是本土作战,体力充沛、士气高昂,还有从堡内推出来的火炮助战,事实上在各方面都占了绝对优势。
于是,经过一番短促而激烈的厮杀之后,那位大同镇参将被霰弹打伤,率领家丁仓皇先逃,继而便是全军崩溃、降者如云——明末之时,官兵中除了军将们的家丁敢无畏赴死,其他普通士卒都是保命为先,这倒不是他们怯懦,实在是明军普通士兵活着毫无希望可言。家丁是武官私兵,平时不吝薪俸,战阵杀伤又厚赐恩赏,与主官荣辱休戚与共,所以非常有战斗力,而普通士兵在军将眼里就是炮灰,且不说朝廷常常拖欠粮饷,便是足额发放,绝大部分也要落在武官手中,再辗转成为豢养家丁的“军费”。普通士兵战场冲杀死了是白死,即便侥幸立功也要分润给家丁,既是如此,何苦拼上自家性命,白白便宜了别人?
更何况,这还不是朝廷明令发兵打仗,而是将领之间的私斗……谁肯犯傻去拼命啊?
就这样,一场战斗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只留下一地的尸骸和狼藉,还有几千号瘟头瘟脑的战俘。
但对于当事人王斗来说,各种各样的麻烦才刚刚开始——两处银矿目前还被别人占着,而这场边军内讧的最终处置,也天晓得是个什么结果:不要以为自己是受害者就没事了,官场上颠倒黑白的事情多着呢!
更要命的是,尽管没了银矿的进项,但是给上面各路牛鬼蛇神的孝敬打点,却还是丝毫不能减免,反而为了打赢官司,还得多给几倍的钱。真是想想就让人感觉憋气——还不如索性扯旗反了更爽快!
考虑到这场笔墨官司的胜负有些难料,同时还存在被各打五十大板的可能,王斗终于忍不住低下头来,认真评估了一番就此扯旗造反的可能性,但最终还是觉得成功率太低——宣府距离北京实在是太近了,保安州更是紧贴着京师所在的顺天府,在这种地方造反,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啊!
就在王斗如此沉思的时候,一位穿着粗布袍子的中年管事,骑着驴子从大路上赶了过来。王斗回头一看,便随口问道,“……回来了?粮食买到了没有?堡里最近多了那么多张嘴,存粮可是不够吃了!”
“……买回来了,但只有一百石粗粮,粮商说山东闻香教闹事,截断了漕运,所以粮价还要再涨……”
那中年管事喘着气答道,同时又递上一份邸报,“……另外,宣化府那边还让人送来了这个。”
王斗好奇地接过邸报一看,顿时愣住了,“……陕西流寇攻破太原,山西巡抚许鼎臣自尽?兵部着令宣府、大同二镇调兵平乱?上头该不是指望着我出兵吧?真是疯了!那帮混蛋刚刚跟咱们混战了一场,死了这么多人,谁是谁非都还没评出个理呢!哪个笨蛋会在这时候傻乎乎地出兵,然后让人抄了老窝啊?”
他摇头叹息着,将邸报卷起来塞进衣服里,“……哎,辽东惨败、山东叛乱、山西丢了省城,宣府这边还在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大明真是要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