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是有典故的。说的是一位皇帝,幼年时心悦他的表姐,当着众人的面,说若有一日,能得到这位表姐,愿筑金屋以贮之。数年后,他果真迎娶表姐为后,至于金屋是否兑现,便不得而知了。

这典故提来,少有人不知的,卫秀自然也知晓。

话一出口,只见卫秀神色略僵,虽只片刻便恢复如常,却仍是没有逃过濮阳的眼。

典故中的两位虽皆是稚子,后人提起,也多以为是桩风流事。这与她同卫秀是大不相同的。

她们纵使能传一段佳话,也当是君臣相得。

不过时人不得志者,常有以美人自比的,她这般说,硬要拉扯的话,勉勉强强也能圆到礼贤下士中去。

濮阳只想调戏卫秀,却不愿当真惹恼了她,正欲稍稍来圆一下,便听得卫秀道:“不劳殿下费心,我在京中自有居处。”

濮阳:“……”似乎,已然惹恼了?

之后卫秀便说起正事来:“殿下先自立才是要紧。”

她言辞一贯冷静,一字一句,不急不缓,却偏生掷地有声。濮阳一面认真听着,一面又想,兴许,还没惹恼?

依据卫秀之言,要自立,便先从宫中搬出来,在宫中,一切皆不便。横竖她要入宫,也无人拦着她,不必担心会与皇帝生疏了。搬到宫外,有了府邸,便类似有了一处象征,以公主之得宠,不必声张,自有人上门求官,求情的。

是否与办,卫秀便没再说下去,濮阳心中自有计量。

这便是她今日与皇帝提起府邸之事的由来了。

时辰已不早了,濮阳走入内室,几名宫娥上前,侍奉她更衣。宫娥动作温柔而不失麻利,双手偶有碰到她,也只觉十分柔软。

濮阳略一垂眸,便看到一名宫娥将手置于她中衣的衣带上,预备解开,她的双手细白柔嫩,指尖灵活有致,带着些女子独有的柔情。

濮阳忽然想起卫秀的手,同是女子,她的手便不是如此,修长白皙,指节分明,却又不是男子那般硬朗,只令人觉得十分的干净舒服。

濮阳看女子的卫秀,比看她还是男儿时顺眼的多。几回相处下来,也觉得颇为相投,更何况卫秀这样的人,为友比为敌好上万倍,濮阳就是为自身计,也要对她好一些。

躺到榻上,不知怎么又想起卫秀说的那句“不劳殿下费心,我在京中自有居处。”

这可是恼了?还是她只是说实话罢了?

濮阳平躺在榻上,心中摇了摇头,定然不是实话,何处安置,分明是她自己提起的,结果又说自有居处,当是恼了。

可卫秀之心胸,不像是会将这等显而易见的顽笑话当真的。

正反都解释不同。睡意却自黑暗中漫了过来。

白日奔波,又费尽心神,濮阳合眼,便陷入睡眠,在意识迷蒙的最后一刻,就如醍醐灌顶一般,突然想透了。先生兴许只是羞涩,她也是女子啊,金屋是那皇帝调戏他表姐所言,再如何言语矫饰,都带着脱不去的暧昧。

接下来数日,连日阴雨。

自皇帝那处拿来的契纸上,注明了府邸位置,里中具体如何,也有几笔继续。濮阳细细看罢,便欲带着人往宫外去亲眼见见。契纸中描绘简略,终究不及眼见为实。

说起来,濮阳行动是十分自由的,只消她带足护卫,说明去向,皇帝并不拘束她。这回也是如此。与从前有所不同的是,因上回那一番惊吓,她出宫时身旁的护卫翻了一番。往日还能微服逛逛,如今是决计办不到了。

京中土地,称得上寸土寸金,更何况是临近皇宫的几处坊,更是千金不易的。皇帝能选出几处来与濮阳任她挑,殊为不易。

濮阳一处处看过去,都是极好的地方,多少都需修缮,但格局很不错。其实,格局不好,濮阳也不介意,拆干净了重建就是,横竖她最不缺的便是金钱。要紧的是地段,与四周所居人家,还有所占之地多大。

她前世所居府邸也在其中,现下还是破败不堪的样子,这是一世家祖居,犯了谋反罪,被夷三族,赫赫扬扬之家,也曾光彩照人,也曾不惧王侯,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祖居也没官充公。

兼之这也是她亡魂之所,濮阳便不大喜欢这里。但她仍是来了。

走入正门,只站在庭前略略站了站,便走了出来。随行的内宦不解道:“殿下可是不喜欢这处?”

皇帝选出的地方共有五处,此处是最大的,不但如此,府中还有一泓明秀的池水,最是舒适宜人。

濮阳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淡淡瞥了那宦官一眼。宦官立即低下头去,战战兢兢,不敢再言。

五处走了四处,皇帝精心挑选,就是濮阳见惯了好东西,也不能不赞一声好。这一来,倒陷入与皇帝一般的为难中去了,不知择那一处为最佳。

余下还有一处是在太平坊,坊内还有两家士族,都是在朝中颇有势力的,还有晋王住在隔壁坊,王氏也在不远,不说这些权贵自家甲士仆役甚众,五城兵马司巡逻,都会往这一带多派人手,十分安全可靠。

除此之外,府邸占地也大,格局亦是工整,但最打动濮阳的却是,走到深处,让她见到了一处竹林。

林中似乎有好几种竹子,单是濮阳知道的便有箭竹、桃丝竹、水竹,不同的竹子有不同的情态,有些修长一些,有些则显得粗壮,种植时也不是随意将种子洒下便完了,而是有一定的格局在。这座府邸荒了多年,竹子无人搭理,却仍生长得郁郁葱葱,一眼看去,精神万分。可想而知,只消稍稍花点心思,便又是一处雅致之所。

濮阳在竹林外看过,又去了别处,见并无什么缺陷,当即就定下了这里。

卫秀喜竹,此处正相宜。

她定下了,回去说与皇帝。皇帝当场便召有司,将那处过到濮阳名下。又召工部,令他们画图纸来,早日建造。

如此又过几日,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今年雨水颇丰,淅淅沥沥地下了半月,近日更是常有大雨瓢泼,宫中一些道上,都积起水来了。

雨水不足会旱,雨量过多也非好事。皇帝担心雨久成水,民田恒涝,便与大臣们先行商议对策,若今年果然颗粒无收,该如何应对,赋税种种都需减免,还派了官员往京郊察看,下诏地方官员做好防涝的措施。

这应当算是周全了,天灾不可挡,朝廷能做的,也不过减少损失而已。谁知,诏书前脚出京,噩耗后脚便传来了。

一处依山而建的郡,山上泥石下滑,半个郡都被掩在山洪之下!

此郡郡治所在距京不过快马一日的行程,在京畿之处发生这样的事,立时震动朝野。

皇帝大怒,先下诏责令当地官员立即救灾,接着便令王丞相带人速拟出个章程来。

救灾从不是轻易之事,人要到,物要到,灾情要控,灾民要安顿,下面官员还有不愿配合乃至捣乱的,也得协调好了。

王丞相不愧国之栋梁,只三个时辰,便拟出十分完善的章程来,皇帝细细看过,以为可行,缺的便只剩下负责此事的大臣了。

皇帝目光在朝中一扫,便点了晋王。

晋王因濮阳那事,在朝中颇为低调,赵王纵有相欺,他也忍了,做出一个宽容仁慈的模样来,倒是得了朝内外不少赞誉。

猝不及防被皇帝点了名,晋王先是一愣,继而大喜,于皇子而言,救灾是一件可斩获名望的大好事,更何况,运作得当,还有一注横财可发。

晋王立即出列,刚要保证必将此事办妥,便听皇帝又道:“张卿也同去。”

皇帝点晋王之时,王丞相已将玉笏举起,欲请皇帝另派他人。灾情严峻,晋王从未经手这类事,怕是处置不好。还未出列,便听皇帝又令张道之同去。王丞相便默不作声地将玉笏放下了,站在百官之首,默默看着脚边的地砖,不置一词。

张道之是能臣,即便晋王做不成事,有他在也不必害怕出什么乱子。

而晋王却似被迎头泼了盆冷水,张道之便是那举证他害濮阳的大理寺卿,阿爹令他与他同去是何意?是警示,还是巧合?

晋王只觉惴惴不安,只是他惯来便不喜于人前动怒,见张道之也出列,顺势下拜领命。

灾情危急,耽误不得,回府稍作准备,便立即出京去了。

国库的银钱早做了规划,各有用处,除去这些,余资已不多了,能挤出的救灾银也甚少。随晋王与张道之一同押往灾地的不过一成,余下还在凑。皇帝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灾情之严峻,远超朝臣所料,死的人每日都在累加,这是出在京畿,一个不好,流民很有可能会涌进京来。

皇帝一面忙着处置救灾,一面又下诏其他州郡也加以预防。短短几日,便憔悴了不少。濮阳心疼父亲,她眼下在朝中没有人手,想为父分忧,也分不了多少,想了半日,便召了工部来,拿出已画好的图纸,删了几处,令他将多余的银钱退还国库,又自己拿出了不少捐助灾民,令人大张旗鼓地送去。

诸王公主行事前常会看濮阳如何,她在皇帝身边,最能知晓皇帝心意,见她捐了钱物,皇子皇女们便以为这是濮阳迎合皇帝所为,亦纷纷解囊。濮阳又派人将此宣扬开,受京中百姓交口称赞。

有他们带头,宗亲、世家、勋贵总不好意思眼巴巴看着,什么都不做,也都或被舆论所迫,或也想为灾民出分力地捐出财物。

众人一道出力,数日间,竟将国库尚在清点的救灾的银钱凑了个七七八八。

皇帝得知大惊,令窦回去查了一查,得知源头是濮阳,而濮阳到此时也不曾拿此事向他邀功。他便笑了:“他们还私底下怨朕专疼七娘,可论贴心,他们谁又及得上七娘?”

又令窦回再讲一遍,他不禁大笑,笑过之后,便是更加深重的可惜,为何七娘偏生是公主。

皇帝的惋惜,从不曾流露出来,他有此念,连窦回都不知。又过了十来日,灾情终是缓了下来。

濮阳便带足了护卫,往邙山去了。

不见的时候倒没什么,平日也极少会想起卫秀。可一到了邙山,见了卫秀,濮阳竟觉分别一月,颇是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