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喧闹。

涂南在路边等车,眼睛盯着人来人往的大街。

天已经黑了,回到这座阔别数月的城市花了她将近一天的时间,现在人在城里了还有点不适应。

街上倒是没多大变化,高楼大厦环伺,头顶那两三颗星既高又远,霓虹闪烁,四周充斥着汽车尾气的味道。

这就是都市。

车水马龙,谁都顾不上谁。

涂南看的却不是这些,她喜欢看人。

小时候学画人物,老师说你们要画出那种人物的动态,像不像是其次,画首要是传神,传神才能达意。

她画不好,就抱着写生本蹲在大街上盯着路人瞧。

直到警察叔叔过来问:“小朋友,你迷路了吗?”

涂南于是又盯着警察瞧,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瞧,瞧得人家心里直发毛,二话不说赶紧着手去联系她家里人。

男人,女人,年轻的,沧桑的……

可见徐怀给她定义的那幅秉性不准,她哪里是眼里只有都市繁华?这世上最好看的还是人。

所以她这算什么呢?

恋慕红尘,亦或是六根不净?

也对,要不是这样,当初怎么会跟肖昀扯上瓜葛。

可她是临摹壁画,又不是要做和尚,古代画壁的那些画师画匠难不成都是超然物外的得道高人?

涂南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了一通,被这想法逗乐了,但没笑出来,反而叹了口气,却没注意自己眼睛还落在别人身上。

旁边一个年轻姑娘早被她盯了半天,冷不丁又听到一声叹息,嘀咕了一句就赶紧走了:“毛病啊……”

涂南回了神,不再看了,摸出手机看时间,这都晚上九点了。

手机一震,恰好进了电话,屏幕上“涂庚山”三个字闪烁跳动。

她犹豫了一下才接起来,一手拢着听筒遮掩四周的汽车声:“爸。”

“喂?小南,最近壁画临摹得还顺利吧?”

每次她爸给她电话都是以壁画作为开场。

涂南没说实话:“嗯,挺顺利的。”

“那你还得有段时间才能回来吧?”

“是还得过段时间。”涂南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正好,我来市里看你方阿姨,在你这儿住几天。”

涂南心里咯噔一声,听他的话似乎不对:“难道你已经到了?”

“是啊,刚到的。”听筒里传出钥匙开门的咔咔声,涂庚山接着说:“你放心吧,我就住客厅,不进你房间,保证不会给你弄乱的,顺便也好给你收拾收拾。”

“……”

“怎么不说话了?”

涂南揉揉太阳穴:“那你住多久?”

“一个礼拜吧,你方阿姨最近阑尾炎开了个刀,没人照顾,我只好过来打个下手,总不能住去人家家里吧。”

“那……行吧……”涂南在心里叹气。

她从成年起就跟她爸分开住了。她爸在下面的区县做报社记者,又喜静,平常不爱进城,偶尔来一趟都是当天去当天回。这次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她回来这一天来了。

到底是亲生的,总不能赶自己爸爸出门。

“那你好好临摹,注意身体。”临了涂庚山都不忘叮嘱一句这个。

涂南挂了电话,从坐了半天的行李箱上站起来,活动一下发麻的双腿。

如果让她爸知道她画错了,还不知道会是一幅什么光景。

今时今日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有家不能回。

路上终于开来一辆空车。

涂南想了想,还是招手拦了,坐进去报了个地址。

※※※

过了晚十点,除了吃喝玩乐的地方,基本所有店都关门了。

尤其是主城区外,街上一眼望过去都是黑黢黢的,只有网咖的灯牌是亮着的。

“叮当”一声铃铛响,玻璃门被人一把推开。

柜台后面立即有声音招呼:“欢迎光临。”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一台电脑的屏幕挡住了说话的人,只看得到一个黑漆漆的头顶,不时还有一阵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传出。

“方阮。”

听到这声音,那人敲击的动作一停,从屏幕后面唰地抬起脑袋来,一眼看到来人,惊呼一声:“涂南?”

涂南拖着行李箱站在柜台外:“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方阮跟见了鬼似的:“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能回来?”

“能能能,当然能。”方阮起身给她找凳子:“这么好啊,一回来就来看我?”

“鬼才来看你,我是来投奔你的。”

“?”方阮一脸疑问。

涂南说:“长话短说,我退出临摹组了,本来要回家,现在我爸来了,你懂的。”

方阮抓住重点:“怎么个退出法?”

“就是我爸不能容忍的那种退出。”

“然后你骗他说你还在组里临摹?”

涂南耷拉下肩膀:“对。”

“那我就懂了。”

涂庚山是绝对不会容许她离开临摹组的,这会儿摆明了不能回去。

方阮转着头四下看看,两手一摊:“我这是做生意的地方,你怎么能指望我收容你呢?”

“那你也得想个办法,这事儿还不是你的责任?”涂南在凳子上坐下来,拿眼斜睨他:“我爸说你妈割了阑尾需要照顾,你这个当儿子的不回家还在这儿打游戏,要不是这样我爸能来?”

方阮翻白眼:“得了吧,你是不知道我妈那点儿心思吗?她根本没多大事儿,就是想趁这机会把你爸拿下,我就是想照顾她都未必让。”

涂南倒是不介意给二位单身老人制造夕阳红的机会,但她真是需要落脚的地方。

“实在不行我就只能去住酒店了。”

方阮问:“那得住几天啊?”

“一个礼拜。”

“啧,那也怪贵的。”

“贵还是其次,万一撞见熟人就麻烦了,哪有你这儿隐蔽。”

“你就想说我这儿偏呗?”

“嗯。”

“……”

两相无言。

方阮倒是想起关怀她一下了:“你吃饭没有,饿不饿?”

涂南摇头,都要流落街头了,哪儿还吃得下。

“唉,等着,我给你泡碗面去。”

涂南真没心思吃饭,想拦他也拦不住,只好随他去了。

她坐在柜台边上朝里望,乌压压一片人头,嘤嘤嗡嗡的人声不断。最里面一层是玻璃房,那是无烟区,除了那片区域,到处都飘着一股很重的烟味。

现在的孩子作业还是太少了,她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每天除了写作业就是画画,电脑都没摸过。

涂南转过头,瞧见墙上贴着一排海报,都是各大游戏的宣传画。

她无心一瞥,看不懂也不想懂,只不过最边上一张上面画的是古风人物,形象飘逸,很有壁画里人物的感觉,才多看了两眼。

方阮很快回来了,把手里捧着的大碗面推过来,香气扑鼻。

涂南还是不想吃,摆摆手。

方阮还以为她是绝食抗议,只好举手投降:“行行行,我帮你,赶明儿我妈跟你爸成了,咱就是一家人了,我不帮你帮谁?”

“谁跟你是一家人?”

方阮双眼笑成一条线。

涂南给他面子,到底还是扒拉了一口面,含糊不清地问:“我住哪儿?”

“就这后面,今晚怕是不行了,我得收拾一下,你白天再睡吧。”

“行。”

临摹壁画的时候连棚舍都住过,这根本不算什么,比想象的还要好些。

※※※

面吃完了,方阮给涂南开了台机子玩。

他今日格外仗义,自己收拾,不要她帮忙。

晚上来网咖的几乎都是玩儿通宵的。

涂南的左右两边各坐了一个男孩子,左边的屏幕上在丢火光四射的炸.弹,右边的屏幕里角色在疯狂奔跑。

一连几个小时,他们乐此不疲。

她看看自己屏幕上的俄罗斯方块,有种跟不上时代的悲哀。

以前只有临摹壁画的时候她才会在一个地方连续坐这么久,现在才知道原来不画画也这么累。她在椅子里伸了个懒腰,起身出去。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头顶一盏路灯照下来,穿不透长夜,就只有方寸之地是亮的。

涂南扒拉一下身上的衣服,内地都市的夏季可比边疆凶猛多了,她回来的时候还穿着冲锋衣呢,下了飞机脱得只剩一件衬衫都还觉得热。

不知不觉沿着街道走了很远出去,四周静悄悄的,两边都是萋萋的树影。

只有这时候,这地方才会给人一丝错觉,让人觉得仿佛还身处边塞,处在长风月影、孤高冷清的洞窟前。

涂南叹口气,脚下踢着石子。

她今天叹的气明显增多了,并不是纠结于退组的事儿。她只是觉得遗憾,如果可以重摹一次多好,不该就那样给自己七个月的辛苦潦草收尾的。

那可是跨过了凛凛严冬,刺骨春寒的七个月啊。

“哐”的一声响,脚下不知道踢到了什么。

涂南眯眼一看,原来是个玻璃酒瓶子,这一脚直接叫它滴溜溜滚出去老远,撞到绿化带才停下来。

伴随这声响,有什么跟着动了一下。

涂南回头,看到一个浑身褴褛的人卧倒在路边,满身酒气,被这一脚惊醒后坐起来,瞪着两眼朝她望,颇有几分凶狠的意味,仿佛随时都会冲上来。

她往后退两步,莫名想起壁画上的夜叉。

这一带虽然比较偏,但这全城的治安一向很好,不知怎么会撞上个醉汉。

涂南没慌,被那人瞪着瞪着,反而勾起了怒气。

她甚至在想,要是他真想行凶,那就跟他打一架得了。一个醉鬼,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当谁还没点儿脾气不成!她正好有火没处发呢!

醉汉晃荡着站起来,凶相毕露,彼此对峙,一触即发。

就这当口,一道声音横插了进来:“走吗?”

涂南一愣,转头看见路边站着个人。

是个男人,路灯下长长的一道身影。

“走不走,快点儿。”他转身朝前走了。

这语气仿佛熟人一般。

涂南马上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帮自己,快走几步跟上去。

半道回头一瞧,醉汉没跟过来。

她转头去看前面的男人,只看到路灯下被勾勒出来的宽阔肩背,双腿行走带风一般,始终领先好几米,可瞧在眼里又是不疾不徐的架势。

他在前,她在后,亦步亦趋,无言无语,相安无事。

这感觉有些奇怪,涂南腹诽:怎么他一叫就跟着走了,万一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呢?

直到街道转角,网咖近在咫尺,有人声传了出来,仿佛从荒野回到了尘世。

男人脚步没停,也没回头看一眼,穿过街道直接去了对面。

涂南甚至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街灯掩映中就只剩下了他的一个背影,一晃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