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佑棠早朝回来就去延祺宫看两个儿子。
结果第一个见到冯怜容,她嘴唇果然紫了,好像吃完桑葚没有擦干净一样,他看了就想笑,但因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又忍住了,摸摸她脑袋道:“也不丑啊,过两日就好了。”
冯怜容在此前都已经照了一会儿镜子,怎么看怎么丑,轻哼一声道:“皇上还不是嫌弃呢,不然……”
她低头摸摸腰间挂的两条金鱼。
赵佑棠挑眉:“不然?”
他想了想,低头在她嘴唇上琢了琢:“一早就跟朕使性子!”
冯怜容又高兴起来,为他明白她的意思。
“刚才路上想到一件事,阿鲤上回抓周,抓到什么了?”他算算时间,正好错过三儿子抓周,刚到门口就想着这个。
冯怜容不知道怎么说,手指放在嘴边咬了咬。
“怎么?”看她这样儿,赵佑棠猜测,“莫非又抓了胭脂?”
“也不是。”冯怜容头更低了,声音好像蚊蝇一样,“什么都没抓,睡着了。”
“睡着?”赵佑棠呆了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命俞氏过来,他又她手里抱过赵承谟,捏捏小脸蛋道,“你挺有意思啊,居然会睡着,怎么想的?”
他越说越觉得好玩,又笑了会儿,只可惜自己不在。
冯怜容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怎么不抓东西,他那么高兴呢!
赵承衍这会儿也扑上来,一叠声的喊着爹爹。
赵佑棠也把他抱起来,一手抱一个。
“小羊也长大了啊。”赵佑棠笑道,“可想爹爹了?”
“想,天天想爹爹!”赵承衍小脸凑上去,在赵佑棠脸上蹭了蹭,“爹爹还去……去打仗吗?”
赵佑棠看看冯怜容:“你说的?”
“嗯,妾身也没想到他一下就记住了。”
“爹爹不去了,以后都陪小羊。”
赵承衍高兴的咯咯直笑,又拉着他的袖子,要给他看赵佑梧送的响壶卢。
赵佑棠还吹了吹。
逗完两孩子,他才又跟冯怜容说话。
冯怜容道:“那两盆花现在好好的呢,花匠说了不要浇水,光给它们晒太阳,好像挺有用的,前儿冒出了两片小叶子。”
赵佑棠点点头:“这就好了。”
“皇上那儿找来的啊,这花的颜色真奇怪,花匠都不知道是什么花。”她好奇。
要说怎么找来的,当然是他看到且亲手挖来的,当时回到营帐时,满身满手的泥,赵佑棠现在想想,有些好笑,可能那会儿是醉了。
“这花长在湖木哈的山上,有回朕上去观察地形发现的,也不知叫什么名儿,。”他顿了顿,看着冯怜容,“就叫怜容罢。”
“怜容花?妾身的名字?”冯怜容凑过来,“真这么叫?”
“就这么叫,下回养好了,在园子里种上一大片。”他笑笑,应该挺好看的。
冯怜容脑袋发晕,抱住他胳膊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透不过气。”
被欢喜冲到脑袋了。
他笑了,把她抱在怀里。
冯怜容静了会儿问:“湖木哈什么样的?皇上打瓦勒时一直在哪儿吗?”
“待了两个月。”赵佑棠语调有些悠远,“湖木哈很大,有沙漠,有草原,也有很大的湖泊,但是风很大。”他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在那儿,觉得很空旷,也会让你忘掉很多事。”
那天夜晚,他就这样躺在地上,看见漫天的星星,不知怎么就想到日蚀,人在天地之间,显得特别渺小。
冯怜容静静听着,完了叹一声:“真想跟皇上一起去。”
“打仗也不怕?”他问。
“不怕。”她手环着他的腰,“只要皇上在身边就行了。”
真要打仗,真有危险,她跟他一起死也没什么。
她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赵佑棠好像能感觉到她的意思,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把她拥得更紧一些。
第二日冯怜容去坤宁宫请安,鼻子以下蒙了层面纱,进去时,引得贵人们纷纷猜测。
方嫣见到,也有些奇怪,问道:“怎么回事?可是哪儿不舒服?”
她是听说那日之后,朱太医去了冯怜容那儿,但只听说是小事,没想到今日在脸上罩了这个。
冯怜容颇为尴尬,小声道:“摔着撞伤了。”
方嫣一听,抿了抿嘴。
她真不想细想,生怕自己又要恼火,便不谈这个,只道:“太皇太后娘娘近日颇有精神,过几日在园中设螃蟹宴,届时你们准时前来。”又点了几个贵人助兴。
冯怜容正在想去年的中秋节,她那会儿正怀着赵承谟,没想到一年就过去了,耳边忽然就听方嫣问:“不知冯贵妃有何可助兴?贵妃出自官宦之家,想来也是琴棋书画,多有精通罢?”
众人的目光又集中到她身上。
冯怜容知道方嫣是想取笑她,说起来,她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从小家里就穷,父亲正直,光拿些俸禄,将将只够用于全家吃喝,哥哥还要念书,哪里再有闲钱请人教她这些。且她平日里也不敢打搅哥哥看书,只学些识文断字。
可冯怜容并不觉得羞愧,不疾不徐道:“妾身父亲生于寒门,克己奉公,母亲亦出自贫寒之家,故而妾身幼时并无机会学得这些,还请皇后娘娘谅解。”
众人都露出惊讶之色。
方嫣原本是想借此讽刺,可冯怜容这番话说出来,不卑不亢,她竟不知道怎么说了,难道还能嘲笑官员之家贫穷?
可越是穷,两袖清风,越是说明他这官不贪。
方嫣只得笑笑:“此事何须道歉,贵妃当以你父亲为荣。”
话说到这儿便不提了。
今日也到此为止,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螃蟹宴确实是太皇太后一时兴致,她最近身体有所好转,想着自己这年纪也未必有几年好活,临近中秋,打算庆贺庆贺,还叫宫中乐人排了嫦娥奔月的戏曲。
御膳房自也是一番忙碌,除了要处理螃蟹,别的吃食瓜果都不能少,因螃蟹寒凉,还备了半甜黄酒。
陈素华早早就来苏琴住的流芳阁,白苏正给苏琴梳头发呢,她今儿穿了淡柳青色遍地长枝玉兰的夹衫,下头一条月色素缎长裙,耳朵上挂着垂白珍珠,清丽可人。
“我现在发现你这样穿最是好看。”陈素华掩嘴一笑,“不然未免俗了。”
也难怪她能叫皇上刮目相看呢,至少这装扮就与她们不一样。
陈素华觉着自己押到宝,上去亲自拿着眉笔给苏琴描绘:“早听说扬州出美人,果然如此,你这眉毛其实也不用怎么画。”又给她略施薄粉。
苏琴道:“何必那么仔细。”
“自然要仔细些了。”陈素华嘻嘻一笑,“可是难得见到皇上的。”
“皇上会来?”苏琴奇怪。
陈素华笑道:“太皇太后娘娘办的,皇上如何不来?你啊,真是天真。”
苏琴心头一跳。
“上回我与你说的,你可想过了?”陈素华轻声道,“你要想以后舒舒服服的,便不要像从前了,不是我吓你,咱们这一辈子都得待在宫里呢,若没有皇上喜欢,怎么熬到死?再说,皇上这般的男人,便不是这个身份,谁嫁了,也是少有的福分,你说是不是?”
苏琴想到赵佑棠借给他的狐裘,心想他确实也挺善良。
虽然那些贵人都气愤他只宠爱冯贵妃,可这才是他最好的地方罢,身为皇上,如此专情也是世间少有。
苏琴点点头,又微微叹了口气。
陈素华给她发间插上一支玉簪。
二人携手去往花园。
太皇太后也正要出来,皇太后亲手给她披上大氅,一边说道:“到底是晚上,有点儿风,母后真要去?”
“去啊,怎么不去,都说好了的。”太皇太后笑笑,“原先我年轻时,哪一年中秋不出来赏月,叫着众人高兴一下?最近也常是想起以前了。”她说着朝皇太后看看,“不过你啊,你才几岁呢,也学我老人家成天的不出来,以后等你腿脚不方便了,想走还走不动。”
皇太后笑道:“儿媳木讷,向来喜欢清净。”
太皇太后拍拍她的手:“也莫要太过了,嫣儿年轻,其实宫里事务都交给她处理,哀家尚有些不放心,你以后多看顾些。你的那几个孙儿,也要你看着长大了才好,哀家到底是有心无力了。”
皇太后听着未免心酸,往常这宫里都靠着她,如今是不一样了,她点点头:“儿媳知道。”
等到她们到园子里时,众人都到了,便是赵佑棠也在等候,见太皇太后过来,亲自迎上去。
太皇太后四处看一眼,只见宴席已经设下,园子里一块空地满当当的人,三个孙儿也在,都会喊皇祖母了。
她坐下,恍惚间就似真的看到以前。
回首一生,她总是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可多数时候却并不开怀,但不管如何,她对得起丈夫,也对得起自己,至于三个儿子,她也已经尽力了,问心无愧。
太皇太后微微笑起来,吩咐众人落座,乐人开演。
冯怜容此时正坐于赵佑棠的左下侧,方嫣坐在他右侧,其他一些妃嫔,贵人坐成两排,各自有自己的案几。
众人一时边看戏曲,边吃螃蟹。
冯怜容见赵承衍吃了好多,珠兰都不肯给他了,就拿手巾出来给他擦擦嘴:“这东西不能多吃,多吃了肚子痛呢。”
“啊。”赵承衍惊讶,“可现在肚子好好的。”
“等会儿就不好了,你这个蟹盖吃完就行了,别贪吃。”冯怜容叮嘱。
赵承衍很听话,即便还馋,但母妃说了就能忍住。
至于赵承谟,冯怜容就给他吃了两小口,这孩子从不闹腾的,也不像赵承衍小时候会拿个手,不小心戳到人。现在坐在她怀里,只是瞧着乐人,眼睛眨巴眨巴的。
冯怜容顾好两个孩子,自个儿才开始吃,吃得一会儿抬头瞅赵佑棠两眼。
他并不在看戏曲,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可能在想朝堂上的事情。
就这般,她隔会儿看看,看看的,就被赵佑棠抓个正着,两人目光对上,冯怜容脸忽然有点红,好像偷偷喜欢的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偷看他。
她露出害羞之色。
赵佑棠好笑,明明都生了两个孩子了,干什么呢,不过却也欢喜,冲她微微一笑。
冯怜容的心跳快了两下,片刻之后笑起来,拿着桌上的蟹盖轻挥,示意他也吃,别再发呆了。
赵佑棠下意识嗯了一声。
方嫣侧头看他,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发出声音,只笑道:“这出嫦娥奔月倒是不错,听说才排了三日。”
赵佑棠点点头:“必是用心了。”
他叫宫人给他弄螃蟹吃。
太皇太后注意身体,只吃得一个,皇太后亲手给她拆的蟹肉,等到戏曲儿完了,皇太后道:“听嫣儿说有几位贵人会弹琴吹笛……”
太皇太后哪里不知方嫣的意思,心知也是为赵佑棠宠爱冯贵妃着急,可她如今也实不想与这孙儿再有任何不快,毕竟太子也立下了,以后的事,她又管得了什么?
说句难听的,不过一两年的事情,她心里有数。
不过方嫣既然想借这机会,她也不反对,只笑道:“那让她们试试,拔得头筹的有赏。”
消息传下去,贵人们颇为兴奋,一个个陆续上来弹奏。
太皇太后听完,觉得都还弹得不错,选了其中一个打赏。
方嫣笑着问赵佑棠:“皇上觉得哪位贵人弹得好?”
赵佑棠其实没怎么听,跟随太皇太后的意思:“就祖母说的那位秦贵人罢。”
秦贵人听到他提起自己,喜不自禁。
可方嫣就在近旁,哪里看不出来赵佑棠不过是敷衍,当下也未免生气,这都两回了,他到底想如何?
这些贵人就那么入不得他的眼?
方嫣微微抿了抿唇,转头看冯怜容一眼。
她兀自坐着,今儿也是盛装打扮,看起来心情不错,巧笑倩兮,她暗地冷笑一声,对赵佑棠道:“妾身也知皇上喜爱冯贵妃,只这喜爱又能多久?皇上现越是宠着贵妃,将来皇上再临幸旁人,贵妃岂不是越加伤心?”
赵佑棠一怔。
方嫣坐直身子:“妾身现已是皇后,也无需与她计较,只是看皇上如此,不止替众贵人觉得不公,便是对冯贵妃,也颇担心,毕竟皇上,您是皇上啊。”
想要一双一对一世人,不是做梦?
她当年还未嫁入宫中便已明白,如今冯怜容又凭的什么?
方嫣又道:“还请皇上三思。”
赵佑棠寻常只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吹过也便罢了,但今日,这番话却叫他心有触动。
“朕明白你的苦心。”他缓缓说道。
方嫣微微一笑。
这会儿太皇太后也乏了,起身离席,赵佑棠要去送,太皇太后摆摆手没有让,只让皇太后一起走了。
方嫣也回坤宁宫。
苏琴原本也要离开,陈素华一把拉住她,在她耳边道:“你莫走,走了,以后还有何盼头了?”
苏琴心想,便是留在这儿又有何用?
陈素华却道:“皇上这会儿在跟贵妃娘娘说话呢,咱们再去谢谢贵妃娘娘。”
“什么?”苏琴一愣。
没等她反应过来,陈素华已经拉着她走了。
赵佑棠正跟冯怜容在说月饼的事情,问她还想不想吃桂花月饼,想吃的话,便叫御厨到时候多做几个。
冯怜容自然要吃。
二人正说着,陈素华与苏琴过来,冯怜容见到她们,身子不由立的更直一些,赵佑棠原本神情温柔的,也收敛了。
陈素华行礼笑道:“妾身与琴妹妹受过贵妃娘娘大恩,就此走了,未免失礼,便想来告辞一声。”
冯怜容道:“不过小事一桩,何须多礼。”
苏琴并没有说话,她有些局促不安。
陈素华说完便要告退。
可站直时,脚好像一崴,整个人像左倒去,苏琴吓一跳,连忙去扶,陈素华趁机就伸手用力的推她。
那角度十分之准,苏琴不察,踉跄着往前几步。
赵佑棠原本就在前头,眼见她撞过来,下示意就伸手去扶。
他的手落在她肩膀上,她借着这力道没有摔下,只身子软绵绵的,全靠他扶着,才没有滑落,她抬起眼,正对上赵佑棠的目光。
她的脸腾地红了,可是又有一些惊慌,轻声说道:“皇上,妾身失礼。”
夜色下,她年轻的脸清丽无双,一双眸子跟湖水般清澈,赵佑棠忽然发现手心有点烫,连忙放开了手。
下一刻,他好像想起什么,往冯怜容看去。
冯怜容很安静,眸色也静静的,并没有悲喜,像是没看到这事儿一般。
陈素华跪下告罪,惊得脸色惨白。
赵佑棠这会儿没有心思责罚她,叫她退下。
陈素华暗地里笑了笑,忙拉着苏琴走了。
苏琴却有些失魂落魄,刚才赵佑棠的手碰触到她,她浑身发热,感觉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也不知这是为何。
等到两人走得远了,赵佑棠才道:“朕送你回去。”
冯怜容点点头。
两个人沉默的往前走着,赵承衍好像也感觉到什么,小脑袋两处看看不敢出声,黄益三牵着小主子,这会儿回想了一下,暗道,原来刚才那个就是苏贵人!
他悄悄抱起赵承衍,走得远了一些。
冯怜容虽然心有不快,可她知道自己是因为爱着赵佑棠才会如此,她并不想生他的气,当下笑道:“刚才说到月饼呢,妾身想到一种,放了火腿的,也很好吃。”
赵佑棠侧头看她一眼。
她的笑容有点儿惨不忍睹。
可是她并没有像上回那样不理他。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里却不舒服。
那种感觉十分诡异。
诡异到,饶是他聪明绝顶,也不明白。
扪心自问,他第一眼看到苏贵人时,便有些好感,就跟当年看到冯怜容一样,可当年,他可以毫不犹豫的临幸冯怜容,那今日的苏贵人呢?
他不过扶了她一下,怎么就要看冯怜容的脸色?
赵佑棠忽然就生气起来。
他转身走了。
冯怜容吃惊,在他身后道:“皇上……”
赵佑棠没有理她,走得更快。
只眨眼功夫,就融入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冯怜容默默的转过头,暗自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做错,就算当时她看到他扶了苏琴,有些不高兴,可她也尽力没有表现出来。
毕竟他是皇帝啊,她能要求他什么?
而且回来,她也主动说话了,还给他介绍月饼吃呢。
怎么他就生气了?
难道还是有哪里疏漏了?
冯怜容一头雾水的回去了。
却说赵佑棠大踏步的来到乾清宫的书房,心里还是很闷,说不出的古怪,眼见严正缩着脖子躲在后面,他手指勾勾,叫他上前。
严正脑门上开始冒汗。
刚才明显皇上在跟冯贵妃闹情绪啊,自己又要遭殃了!
赵佑棠叫他关上门,这才问道:“你说朕能召苏贵人侍寝吗?”
严正傻了,这是什么问题?
“奴婢,耳朵,没有聋罢?”严正吓得跪在地上,不然就是皇上傻了,他要谁侍寝,关他这奴婢什么事啊!
赵佑棠大怒:“聋什么,就是问你这个!”
严正只得硬着头皮道:“皇上想,想的话,就召呗。”
“如此简单?”
“是啊,皇上是皇上,全天下的女人,只要看上的,要哪个不行?”严正奇怪,皇上肯定是气糊涂了。
赵佑棠叹口气,身子往后微微一仰,一抬头就看到冯怜容的字正在横梁上贴着。
她真是无处不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