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切变回了最初的样子, 哦不, 比最初时还要糟糕。
夏末初秋, 多有雷雨,狂风卷裹着浓重的铅云, 沉沉压下,滚滚而去。
某个傍晚, 许亦欢和同伴在去综合楼的路上遇见了江铎和邱漫,他们打着伞, 从大雨中走来。邱漫微缩着肩膀,仰头同他说着什么, 淅淅沥沥的雨帘下,真是好一双璧人。
擦身而过, 许亦欢的同伴突然发出一阵惊呼, 雨伞被风吹翻,八角朝天, 接着又失了手, 跌入大雨里,两个少女赶紧去追, 模样实在狼狈。
“那不是许亦欢吗?”邱漫远远望着,觉得好笑。
江铎扫了一眼, 没有说话。
那段日子,已然十分生疏了。
有时在学校偶遇, 离得近了, 不得不打照面, 彼此目光相接,略微客套地笑笑,然后转过头去。
何展扬看在眼里,怪道:“你和你妹吵架了?”
“没有。”
“没有?那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怎么不搭理你?”
江铎脸色微沉:“性格不合,相处不来。”
何展扬难得见他和人闹别扭,这副样子瞧着倒很新鲜,不禁笑道:“那怎么办,我同学还找我打听她呢,要不你帮忙搭个线?”
江铎心下烦闷:“你自己不认识她吗?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媒婆。”
“……”
额,好吧。
十一国庆,岳琴出了趟远门,江铎一个人在家,许芳龄打算叫他过来吃饭,早上交代给岳海,顺便问了句:“诶,你那个朋友看见岳琴和江岩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她不是说和聂东出去玩吗?”
“借口而已,骗江铎的,咱们装作不知道就好,你别说漏嘴了。”
“那聂东呢?”
岳海伸起懒腰打了个哈欠:“聂东对她倒是一直都很殷勤,但她心里始终想着江岩,能有什么办法?”
许芳龄皱眉:“所以她就这么左右摇摆,两边都瞒着?要是被拆穿了怎么办?聂东倒没什么,江岩可不是好说话的,他能容忍这种事?”
“都离婚了,还不准别人找下家吗?难道江岩这两年在外边没女人?你信吗?”
许芳龄摇头:“反正我就是觉得不妥……还有,你也说说岳琴,让她把酒戒了,平时看着挺正常的一个人,私下却时不时喝得烂醉,害我找不到人,你说像什么样?”
“知道了知道了。”
时近中午,许芳龄钻进厨房忙碌,岳海给江铎打电话,让他过来吃饭,可谁知他已经去了乡下外婆家,并不在市里。
“你去看外婆啊,真孝顺,”岳海笑问:“外婆身体还好吧?”
“很好。”
“那你要在老家待几天?你妈什么时候回来?”
“过几天。”
“哦……”岳海难得同他闲聊,一时放松便口无遮拦:“有件事情我本来想找你妈商量,但你已经长大了,自己可以做主,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考虑,干脆改随你妈姓,反正我是断子绝孙了,想想你外公外婆,唉,好歹让岳家留个后。”
正在这时,许亦欢从房里出来,听见这话,脸色极为反感,就像看什么脏东西似的扫了一眼,转身就去厨房。
“妈,”她直接告诉许芳龄:“爸说他断子绝孙了。”
许芳龄闻言一怔,面色有些难堪:“没文化的人说话就是这样,颠三倒四的,不用搭理。”
许亦欢冷冷的:“其实他说的不错,我不是他亲生的,就算你想做高龄产妇,舅舅也不会答应,而我这辈子又绝对不会改姓岳,所以他那样想很正常。”
许芳龄听得烦躁:“好了,你有完没完?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做什么产妇?”
许亦欢耸耸肩,转身走了。
***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许亦欢在舞蹈室练完舞,原本约了朋友在外边闲逛,谁知傍晚突然接到许永龄的电话,似乎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临时找她谈话。
她等在步行街路口,没过一会儿许永龄的车子开来,她坐上副驾,听他问:“你吃饭了没?”
“还没呢,准备回家吃。”
许永龄皱眉:“你这会儿别回去,估计岳海和你妈正闹着呢。”
许亦欢张嘴愣住:“他们怎么了?”
许永龄冷笑:“他们这两口子啊,我也真服了,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几天不是过节么,趁着放假,你舅妈把公司的账查了一遍,你知道财务一直是你妈在管,我也是百分之百的信任她,谁知不查不知道,账上缺了好几万,被她私下挪走了!”
许亦欢屏住呼吸,先是茫然望着仪表盘,接着极为难堪地抓紧了自己的手。
“我下午打电话去问,她刚开始还不承认——后来兜不住才慌慌张张解释,说岳海那边生意不好,她把公司的钱挪给他周转,等年底再补回来。哼,你妈啊,许芳龄,我已经对她无语了。”
许亦欢垂下头,呼吸迟缓,心脏跳得很重。
“你今晚去我那儿住吧,”许永龄摇摇头:“刚才我一怒之下冲你妈发火,让她立刻把钱补回来,现在他们两口子肯定吵架呢,你别回去了。”
许亦欢脑子一团乱麻,想到舅妈向来不喜欢许芳龄,连带着也对她不冷不热,所以还是别去舅舅家里碍眼才好。
许永龄无法,心里可怜这个外甥女,于是带她在外边吃了顿饭,然后送她回家。
许亦欢再怎么厌恶也无计可施,她只有这个安身之所,不回去只能流落街头——或许流落街头还没那么糟。
开门进屋,里头二人果然正在吵架,岳海烦躁地对许芳龄说:“你懂什么,开厂头一年哪有挣钱的?你现在让我退出,我怎么跟人家交代?疯了吗?”
“许永龄说了,要我们马上把钱补回去……”
岳海怒道:“不是说了年底会还给他吗?他着什么急?非要逼成这样!”
许亦欢见他冲许芳龄大吼大叫,心里一股火窜上来,直走进屋,站在客厅问:“妈,你们在吵什么?”
“没什么,你回房去。”
岳海却叫住她:“亦欢,你舅舅今天又打电话来骂人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许亦欢目光冷冽:“刚才我们一起吃饭,他都跟我说了。”
岳海冷哼:“你到底是谁家的人,吃谁家的饭啊?”
她扯起嘴角:“我当然是许家人,我和我亲舅舅一起吃饭,有问题吗?”
岳海“呵”一声,摆摆手,往沙发靠去。
许芳龄摇头:“你知不知道你舅舅都说了些什么?他今天对你爸破口大骂,说这么多年都在帮他养老婆、养女儿——这叫什么话?谁靠他养了?他当我们都是废物,没上班没挣钱吗?!”
许亦欢转头看她:“挪用公司资金,本来就是你们不对,别人生气很正常。”
许芳龄深吸一口气,错愕地上下打量她,然后转为厉色:“你还真是你舅舅的好外甥啊,我承认我有错,但也轮不到你来指责我吧!”
岳海立刻接道:“我和你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把日子过好一点!不然你吃什么、穿什么?学费从哪儿来?!”
许亦欢闻言大怒,几乎要指着岳海:“你可真好意思,请问家里有哪样东西是你买的?每个月的水电费、燃气费、伙食费全都是我妈的钱!你付出什么了?我的学费难道是你交的?我吃什么穿什么关你屁事啊!”
许芳龄“噌”一下站起身:“给我闭嘴!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许亦欢眼眶通红,声音撕裂:“他算哪门子长辈?不就是你养的小白脸吗?!”
话音落下,“啪”一声,许芳龄扬手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打得手都麻了,攥起来指着她:“你翅膀长硬了,敢这么跟我说话!滚出去!”
许亦欢又痛又晕,定定地站稳了,扭头就走。
跑下楼,上了一辆公交车,她趴在椅背上嚎啕大哭。
车上的乘客被她吓一跳,纷纷询问:“小姑娘怎么了?和同学吵架了?”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还是被家长骂啦?”
她只不管不顾地哭,过了一会儿,身旁坐来一个微胖的阿姨,笑着轻拍她的背,似乎还哄了几句,于是她就哭得愈发难受起来。
许久过后,力气用尽,许亦欢枕着胳膊默默流泪,眼睛眨啊眨,模糊望着窗外天色暗下,霓虹四起。
亮堂堂的小街,夜市喧闹,她下车走进人群里,只盼这街巷的店铺馆子不要打烊,行人不要回家,否则她孤零零流落在空荡的街头该怎么办才好。
“亦欢。”
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许亦欢寻声望去,看见岳琴和一个中年男子走在一起,对方也是恍然之间在人群里发现了她,于是借机告别了身旁的男人,匆忙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岳琴打量她:“怎么了?”
许亦欢不想说话,轻轻摇头。
岳琴有些心不在焉:“跟我走吧,”她说:“我店里刚关门,正准备回家呢,没想到居然碰见你这孩子。”
许亦欢也没想到自己竟到城南来了。
岳琴带她回家,上楼进门,正打开鞋柜拿拖鞋,江铎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见她出现在这里,当下愣住。
“先坐会儿,我给你倒水。”
岳琴放下包,走进厨房拿杯子,江铎看许亦欢呆坐在沙发里,双眸红肿,头发凌乱,神色那叫一个惨。
他走上前,想了想,伸手碰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轻轻别过来。
“谁打的?”
许亦欢皱眉,疲倦地避开他的手,没有说话。
还能有谁呢。
“许芳龄?她为什么打你?”
听见问话,许亦欢像是突然回过神,想起自己和岳海翻脸,现在真不该待在这里,于是站起身,哑着嗓子淡淡道:“我还是去我舅舅家比较好,你和姑妈说一声。”
江铎堵在那里没动:“你舅舅看你这样,岂不要跟你妈闹翻天吗?”
这时岳琴从厨房出来,听到两人的话,微微叹气,告诉许亦欢:“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没关系的,待会儿我给你妈打电话说一声。”
许亦欢面色抗拒:“别给她打电话。”
“可她会担心的。”
“她不会,她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真是小孩子说傻话。”岳琴摇摇头,转身进屋,没过一会儿把许亦欢也叫了过去。
“你先洗个澡,待会儿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呢。”她把毛巾和衣服递给她:“睡衣是干净的,内裤是新的,买来洗了没穿过,柜子里有没拆封的牙刷,我给你拿。”
许亦欢被她带到浴室,洗漱完,自己把换下的衣物搓洗干净,挂到阳台,然后披着半湿的头发走进客厅,坐到沙发另一端。
岳琴把切好的水果摆在茶几上:“你今晚可以和我一起睡,也可以睡江铎的房间。”
她忙说:“不用了,我睡沙发就好。”
“那怎么行?”岳琴说:“江铎是男孩子,让他睡沙发吧。”
许亦欢转头看着江铎,他脸色很淡,不置可否。
三人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岳琴起身去洗澡,许亦欢困的厉害:“我先睡了。”
江铎没说什么,见她回房,自己也到岳琴的卧室,从衣柜里找出枕头和被子,拿到客厅沙发放下。
窗外雷声滚动,将雨未雨。
关掉电视,该睡觉了。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江铎脸色突变,“砰”地扔下遥控器,起身转过茶几,大步往自己房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