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气温日渐降低,高中的第一个学期过去,寒假来临。
许芳龄和岳海没那么快放假,许亦欢原以为自己能过几天无拘无束的日子,谁知这个美梦还没开始就被一掌拍个粉碎。
期末考试,数理化三科,她一共考了108分,许芳龄脸色难看,问她到底是去上学还是去玩儿的。
“我理科本来就差,”她抠着手支支吾吾:“高二分科,我肯定学文。”
许芳龄脾气急,当下听得烦躁:“不管文理,数学总要考的吧,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你给我考了三十六分,以后怎么上大学?啊?”
许亦欢不敢说话。
“行了,寒假也别闲着,给你报个补习班,把数学给我抓起来。还有你那些闲书,绝对不许再看,一个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你成天看爱情小说,难怪那么不上进。”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回到房间,听见许芳龄给岳琴打电话,询问江铎的成绩,然后不出所料的又把许亦欢数落一通。
世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此。
第二天,许芳龄带她去补习班报名,补课时间从二月一号到除夕前天,正好半个月。交完费用从辅导机构出来,许芳龄面色冷冷的,声音也凉凉的:“又扒我一层皮,你说从小到大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如果这次数学成绩还上不去,我都替你脸红。”
许亦欢偷偷掐自己手心。
过年前一周,许芳龄和岳海放假,两人报了旅行团,带上岳海的老妈,一起去东南亚旅游,初三才回。许永龄则带着老婆前往澳洲看望儿子。家里剩下许亦欢一人,那就像马儿脱了缰,简直乐不思蜀。
到除夕那天,许芳龄让她去岳琴家吃年夜饭,并要她买些年货,不能两手空空的去。
大年三十,暖阳明媚,下午四点,许亦欢拎着满满的购物袋,搭车来到城南。
“喂,江铎,”她给他打电话:“你能不能下来帮我拿东西,太重了。”
“你在哪儿?”
“巷子口。”
“往里走,到楼下等我。”
许亦欢努努嘴:“不,我走不动。”
“你腿断了?”
“手断了。”
江铎“啧”一声,“真是懒得要死。”
她吐吐舌头,下意识踮了踮脚,眼里亮着狡黠的星河,因得逞而抿嘴笑起来。
不一会儿江铎从巷子里走来,他穿一件藏蓝色毛衣和旧牛仔裤,头发剪短了,额头鬓角干干净净,显得特别精神。
“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他走到跟前,低头看她腿边的几个大红塑料袋。
“过年嘛,送礼。”
江铎弯腰拎起:“真是娇生惯养,拿这么点儿东西就嫌累。”
“什么娇生惯养,你们家可住八楼,八楼啊老大。”
“难道你平时练功不比这个累吗?”
“那怎么一样?”
“所以说到底还不就是娇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并肩往巷子里走。其实八楼不算高,手里没有重物,爬着也很轻松。但许亦欢为了跟江铎作对,一路喊累,似乎一定要惹他生气才舒坦。至于这么做的动机,她自己也不清楚,就是觉得好玩。
岳琴不在家,厨房灶上炖着鸡汤,案台摆满蔬菜和肉类,年夜饭准备得非常丰盛。
“你妈呢?”许亦欢问。
“买酒去了。”江铎打开电视,随意招呼:“你自己待着吧。”
许亦欢见他挽起袖子往厨房走,心想莫不是在做饭?
她觉得新奇,立刻跟上,只见这少年动作娴熟地穿上围裙,站到料理台前,利落地清洗菜刀和砧板,然后从盘里拿起煮熟放凉的腊肉,开始切片。
这画面实在太新鲜,许亦欢一下没绷住,扶住门框忍俊不禁。
江铎忍耐两秒,随手把刚切下来的腊肉塞到她嘴里。
“……”许亦欢僵在那儿笑不出来了。
混蛋。
好在腊肉不错,她边吃边凑上前看他切菜,赞叹道:“为什么你会做饭?好厉害。”
江铎没觉得有什么厉害:“我只是不想像我爸那样,把家务全部推给女人,自己躺在家里当太上皇。”
许亦欢见他脸色变得有些沉,当即笑说:“原来是为了体谅姑妈,挺好的,很孝顺。”
“不为了谁,”江铎没领情:“我只想早点独立,免得以后离了家,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
“是是是,你厉害。”许亦欢低头往下看,逗他说:“不过这个碎花围裙也太鲜艳了吧,把你衬托得像个小媳妇似的,哈哈哈。”
江铎皱眉:“你烦不烦?挤在这里干什么?看你的电视去吧!”
“哦。”许亦欢拍拍他的肩:“我去了,媳妇儿,你乖乖做饭,啊。”
“……”
没过一会儿岳琴提着啤酒回来,许亦欢乖巧地陪她在客厅聊天,江铎继续在厨房干活。外头开着电视,琐碎热闹,又不知许亦欢同岳琴说了什么,一阵欢声笑语像水波般荡漾,整个屋子充满了世俗人情的饱实感。
他知道许亦欢一向懂得讨长辈欢心,更懂得装傻,可同时也明白这人嘴甜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喜欢这些长辈,而是她妈妈许芳龄把她当做维系亲情以及展示幸福婚姻的道具,她在这种鞭策下学会做一个“天真”的小孩,说什么话,做什么举动,能让大家高兴,她很清楚。
江铎起初很不喜欢这种讨好卖乖的德性,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看着都嫌累。后来私下相处,发现她也没那么复杂,喜怒哀乐摆在脸上,甚至说翻脸就翻脸,少年心性,不过是有一些小聪明罢了。
那年除夕就是这么过的。
晚饭时天色已暗,他们三人坐在方桌上,岳琴给两个孩子倒饮料,接着给自己开了瓶啤酒,江铎见状立刻皱眉:“你少喝点儿。”
“没事,过年高兴。”
岳琴笑着告诉许亦欢:“你不知道,江铎小的时候被他奶奶抱去庙里算命,人家说他五行缺水,给起了个小名,娘里娘气的,叫了好几年,后来他长大些就坚决不许我们再叫了。”
许亦欢好奇地眨眨眼:“什么什么,快告诉我!”
岳琴正要说,被江铎打断:“吃饭吧,话这么多。”
岳琴不理,沾酒写在桌上,许亦欢一看,满脸恶寒,然后望向姑妈,噗嗤一笑。
江铎不爽地瞪了她们两眼。
晚饭后,两个孩子在客厅看联欢晚会,岳琴忙着收拾碗筷,没过一会儿又给他们端了水果,之后走进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红包。
“亦欢,新年快乐,来,压岁钱。”
“新年快乐,谢谢姑妈。”
岳琴坐到一旁,对自己儿子笑说:“江铎就不给了,等过完年,数码商城开门,妈妈带你去选一台电脑。”
江铎闻言奇怪地看着她:“怎么突然要买电脑?这么贵。”
“哪有很突然……”岳琴脸上浮现一种讨好的微笑,言语迟疑:“其实是你爸寄了钱回来,他说你都这么大了,家里连电脑都没有,就当做新年礼物……”
话音未落,江铎脸色下沉:“我不要他的东西。”
“说什么傻话,给你就拿着,干嘛跟钱过不去?”
“我说了,不要他的东西。”江铎突然转头盯着他母亲:“你怎么还在和他联系?你们想干什么?”
岳琴垂下眼帘:“他到底是你爸,难道从此断绝来往吗?”话至于此,碍于许亦欢在场,不好多言,只能尴尬地笑笑:“亦欢今晚就住我们家吧,让江铎睡沙发,把房间让给你。”
“不用不用,”她赶紧摆手:“不用麻烦了,我没带换洗衣服,还是回家比较方便。”
气氛变得有点奇怪,许亦欢坐不住,没过一会儿起身告辞,准备离开。岳琴让江铎送她:“楼下路灯坏了,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你送她上车。”
江铎也没说什么,穿上外套,率先迈了出去。
许亦欢跟在后面,一路下楼,一路无话。
冷月当空,寒夜萧索,她静静走在他身旁,忽然听见他开口,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们女的都这样吗?”
“什么?”
江铎低着头说:“没有原则,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许亦欢愣愣的:“我不这样啊,谁要是敢家暴我,我肯定跟他拼命。”话一出口,好像有哪里不对,许亦欢一个激灵回过神,偷偷打量江铎的表情,见他没什么表情,于是心虚地摸摸鼻子:“可能你妈妈真的很爱你爸……”
江铎冷哼:“什么爱不爱的,根本就是一对精神病。”
话题似乎就要触到某种禁忌,许亦欢霎时恍惚起来,不由得张口:“怎么就精神病了……”
少年停下脚步,低头盯着她,巷子里只有月光,他冷清清的眸子好像染上一层幽蓝的薄霜,陌生又疏离,仿佛在说:你很好奇是吧?
许亦欢屏住呼吸,只觉得这人一碰上他父母的问题就会变的特别陌生,她当下后悔,正要搪塞两句,却听见他冷声开口,说:“他打我妈,打完就上床,或者一边毒打一边上床,你觉得正常吗?”
许亦欢脸颊烧起来,浑身鸡皮疙瘩耸立,周遭一切都不对劲了。
她咽下一口唾沫,在他倨傲的目光下不想露怯,硬着背脊问:“虐、虐恋?SM?”
江铎稍稍弯下腰:“我告诉你,家暴和SM完全是两码事,我妈一点儿也不喜欢挨打。至于我爸,他就是一个变态而已。”
许亦欢紧抓着书包背带,心脏火辣辣地跳,两只脚下意识往后退开。
“奉劝一句,少看那些误人子弟的爱情小说,”江铎冷嗤:“你们女生幻想中被迫发生的那些亲密行为,什么强吻、扑倒,实际上都是以自愿为前提的,只是你们把它想象成被迫而已。如果现实里真的有人不顾你的意愿对你施暴,那绝对没什么浪漫可言。以后可别找个虐待狂,到时你哭都来不及。”
“……”许亦欢没想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这样直接,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女孩子羞耻在幻想,那语气如此嘲讽,目光如此幽深,感觉非常怪异——她咬住下唇,脑子嗡嗡直响,睫毛眨啊眨,再也不敢看他,转身一溜烟跑走了。
江铎眼看她落荒而逃,冷笑一声,倒不急着回家。事实上他现在根本就不想回家。对岳琴,他有时甚至怀着一种恨意,恨她所托非人,恨她明知故犯,恨她无可救药。可有时又深深地可怜她——这个女人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江岩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千万别提什么爱情。
这种扭曲的爱,他实在欣赏不来。
不用说,现在回去,他们母子俩又得大吵一架,吵完岳琴就流泪,然后一瓶接一瓶地喝酒,喝得伶仃大醉,不厌其烦地回忆她和江岩的过往,桩桩件件,江铎早就听得滚瓜烂熟,耳朵都快起茧了。
想到这里,正打算找个网吧消磨时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江铎接通放在耳边:“喂,邱漫。”
“江铎,”那边有些吵,女孩笑问:“你在干什么呢?我们这边刚放完烟花,现在准备去KTV唱歌,你要不要过来?”
他随口问:“都有哪些人?”
“程恩琳,迟瑞,郭翊杰,韩书铭……”她报出一连串人名,接着一笑:“当然还有我。”
江铎“嗯”一声:“你们在哪儿?”
“钱柜。”
他说:“我现在过去。”
邱漫笑道:“好,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