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死斗(1/1)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宜嫁娶。海口镇万盏红灯高悬,火树银花不夜天。与之相对的琉璃镇,刚刚散去战火的硝烟,原野遭遇兵燹,豁着一道道伤口,在夜风中呼号。市集、商街里的百姓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业,在废墟里搜寻余下的资材,依靠它们勉强度日。

萧拓登上瞭望台,海风扑面而来,滚荡进镇中,吹散了残存的烟尘,吹不走他眉眼上的冷意。

据哨兵打探,邻镇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围墙上的守军、海口渡栈的驻军均无心值守,跑走了大半人去看焰火礼花,四处落得松弛。

萧拓等到今晚,终于遇见了合适的偷袭时机。他调派楼船去海上,截击了宋朝运送婚礼、战备物品的大船,将自己的黑鹰军埋伏进船舱,假借宋运名义叩开了海口镇的渡栈大门。

攻进渡栈关口不费吹灰之力,与此同时,镇口的城墙处也遭受到了猛烈攻击。

守兵不战而逃,萧拓带兵长驱直入,占据了海口镇的东部。

绚丽的焰火持续不断冲上夜幕,在西边的天空中遥遥可见。鼓乐喧嚣浮起在夜风中,夹杂着鼎沸人声,声声入耳。东边寂静的街道上,散落着果子、金钱、花钿等物,依稀可辨新娘辇车经过时的痕迹。

诡静的东镇与热闹的西镇同时呈现在萧拓眼前,两者的间隔,只是一条宽阔的街中道。

副官提醒萧拓,眼下情况过于诡异,不宜再冒进。

萧拓尚在犹疑,传令下去,唤军队扎稳阵脚,将兵力铺匝进空地,等待哨兵的进一步的打探。

哨兵探得归来,西镇尽是拥簇百姓,个个喜气洋洋,翘首观望焰火,孩童在花斗旁穿绕,等待礼楼上的公主洒下更多的赏赐。

副官也猜不透秋叶放空半镇的玄机,回头望着萧拓。

萧拓回想秋叶指挥的大小战役,未曾找到巷闾战的先例,当机立断对副官说道:“秋叶调派骑兵营,擅长平原冲击,避免了街巷里的短斗。今晚形势对我军有利,不可失去,宜趁机扑杀。”

一声令下,黑鹰军如潮水一般,汹涌卷向西侧。

夜空中的焰火突地一绽,砰砰砰有如弹子爆落,描出了几个清晰的大字:东犬西鹰,坑杀殆尽。

在静谧的街上、在暗沉的夜色里,突然出现了宣告着死亡谕令的八字,先是震慑了黑鹰营军心。紧接着,屋舍后、土墙上尽数竖起火把,哨羽掀落掩盖在身上的黑斗篷,占据了高处,纷纷震矢飞射。黑鹰军落马走避,手持军刀还未开杀,就被巷道内、街石下的陷阱绊住了脚,用自己的鲜血祭奠了锋刃。

萧拓遽尔反应过来,竟在今晚遭遇到了秋叶最为回避的巷闾战——秋叶筹备婚礼由来已久,打出公主惠驾海镇的幌子,暗地里却是准备了同样时长的战局陷阱。

眼前掠过万千光影厮杀,耳旁传来惨烈呼喝,尽是己军不利情势,萧拓振臂示意前锋军打旗语,指挥后面跟进的军队及时应变。

他手持逆天艰难冲突之时,头脑越发清晰,一定要找到秋叶与之一较高低,宁可拼死战败,也不愿处处受辖制地苟活。他不知劈落了多少阻兵,也不知搠倒几具尸身,就在满脸溅了血迹,怒火熊熊燃烧时,前方街口一道紫衣身影闯进眼帘中。

秋叶身穿绛紫礼服,手持蚀阳等候在了白石坊门下。他的身后,便是直入西镇公主楼的通道,此时围堵了巨石重车,民众们在一道之隔的长街上,奔走嬉乐,全然不受影响。

焰火华筵演练了两场,再大的动静传来,西镇的子民们也是习以为常。有雪影营骑兵、哨羽箭卫、刀斧手重重埋伏的内街、外巷,仿若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们隔离在安全喜乐之地。

焰火升天,照亮了秋叶冰冷的眼睛。

直到此次,再见萧拓时,他已不招呼一句话,扬剑劈过来,斩向萧拓面目。

萧拓纵马疾扑,银甲地坤衣在夜色中拉出一道绚亮的光影。马蹄被剑气斩断后,他便跃下马来,提气与秋叶酣战。

这一战,直斗得鲜血淋漓,银月掩空,愁云惨淡。

萧拓只攻不守,招招拼尽全力,手中所持的逆天如暴雨梨花,冰冷沾上了秋叶的礼服。礼服被杀气激张,滑落数道光影,嗤嗤几声,破损了胸襟、衣摆。它随风激荡开来,迎上了萧拓洒落的血汗,一片绛紫色顿时斑驳成褚红。

秋叶低头看看脏污的衣袍,眼底生嫌,一手掀落了外袍,露出雪白的中衣来。

中衣内缝制了软韧的避水衣,由此来对抗冷气流转枪尖的逆天。

两道雪亮身影再次胶战在一起。

西镇焰火喧闹,东镇震天嘶喊,依旧回荡在夜空中。

元宵佳节的银月终被血色长空遮掩了洁白。

此战后,黑鹰军尽殁,萧拓重残,辽军伤亡五万。

萧拓并不记得,他是如何回到苍城的。

海口镇里,在他裹着满身血污倒向冰冷的街口时,透过绯红的眼,他依稀看见远处彩绣辉煌的公主楼上,攒放了一束银色火花。随后婢女们齐齐高呼,“礼毕归之,宜室宜家”,拥簇着盛装出席的新娘子走进垂帘后。

尔后,秋叶提剑走了过来,萧拓感觉到了一阵痛意,便陷落进无穷无尽的黑暗里。在冥死之前,他似乎唤了一声“初一!”回传给他的,只是死一般的寂静,还有秋叶嘲讽的声音:“蝼蚁思天,自不量力。”

萧拓昏死了五日,才被抢回一条命。

远在苍城的萧政听到萧拓将兵力囤集在琉璃镇时,就预感到事情不妙。还未等到他的指令传到,萧拓已然发动了偷袭,就赶在秋叶对外宣称的公主成婚之夜。

传令的一支骑兵,立时化身为死士队,伙同萧拓的亲兵,以惨烈的代价,从秋叶剑下拖出了奄奄一息的萧拓。

他们并不知道,萧拓所唤的那声“初一”,让秋叶临时改变了主意,没将蚀阳径直插落进萧拓的咽喉,而是先割断了萧拓的手筋,迫使萧拓慢慢地感受痛苦。

萧拓因而残留一条命。

可是结局对他来说,生不如死。

萧拓醒来后,死气沉沉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形同废人。

萧政提来冷双成,责令她为萧拓诊治。

冷双成刚刚将手指按上萧拓的手腕,萧拓像是触到火雷一般,挥落她的手,并大喊一声:“滚!”

冷双成坐在床侧的锦墩上,安静看了他半晌,才开口说道:“小侯爷想必是遭遇了惨烈之事,才变得这般消沉,能否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助你导开郁结?”

萧拓屈膝一蹬,借力靠向了拔步床里侧,拉开与她的距离。

床阁里并未燃灯,洒落一片黑暗。

他坐在暗处,将全身上下都藏在阴翳里,却驱散不了心底的冷痛。

冷双成拾起软毯递了过去,没说一句话。在眼下的光景下,她已隐隐猜出,萧拓所遭逢的惨烈、痛苦,一定跟秋叶有关。

她行事向来低敛,不喜声张,但凡让她发现了秋叶造成的灾祸,便一手默默弥补。

可是她未想到,萧拓的身残确是她弥补不了的。

萧拓在聚力偷击秋叶的前几夜,亲自提来军医,唤军医在帐中替他秘密地施行了一场手术。军医割开萧拓的阴囊,挤出凝于内的毒血,清散余毒,再止血敷药包扎伤口。待一切完毕,萧政便以夜闯中帐图谋不轨为名杀死了军医,将消息完全封死。

手术过后,萧拓便能顺利地提气运功,将功力发挥至九成,给他死斗秋叶的决心添加了一些自信力。然而伴随而来的还有不能人道的影响,他在无奈之下,一并忍受了下恶果。

萧拓有了死斗之心,并未实现复仇大计。他仅仅是伤到了秋叶的身骨,迫得秋叶吐了一口血,除此之外,一切没有改变。

萧拓难以面对再次活过来的世道,将一腔怒火尽数发作在冷双成身上。

冷双成每日过来探望,忍受他的暴怒言行,想施针,悉数被他打落在地。

她行了礼,转身离去。

萧政依然责令冷双成每日到访,唤她替萧拓续补手筋。她瞥了几眼萧拓的手腕,对萧政如实说道:“即便补上,小侯爷的功力也会大为折损,只能恢复到三、四成。”

萧政亦然将简苍生病的过错归咎于冷双成身上,对她没有任何好脸色,冷声督责,要她尽心医治。

冷双成思忖,当务之急是安抚住萧拓的暴烈脾气。她用木头、玉石雕刻出一尊尊塑像送给萧拓,终于换来了他的缓和之意。

萧拓把玩着雕塑,将它们搭成内室里一个又一个的场景,看得清楚,是她默记住了他家的摆设,用小玩意儿还原于他。

既然接纳了冷双成疗治之后,他的手伤便在慢慢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