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需要索卢参留在邯郸,利用这一次从极西之地归来的震撼,传播一波思潮,同时引动赵国的矛盾。

秦人希望索卢参留在邯郸,以让他们在魏地那边的活动有充足的时间,带走那个号称天下知兵第一人的人物。

但既已入中土,索卢参就是墨家的索卢参,他的行动不再由他自己决定,必须要遵守组织的分派。

这个问题无法讨论下去,三人又谈了一些其余的,两人便即告辞离开。

索卢参回去的途中,便看到了路上疾驰来一列骑手,朝着墨家在邯郸的办事处疾奔。

人数约在四五十,都是好马,索卢参虽没有看清楚来的人是谁,但墨家特殊的服饰很是显眼,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到这四十五人赶来,索卢参心中顿时高兴起来,就像是自己在海中面对风浪的时候,等来了一群可以信任的船长水手和一艘可以容纳他的大船。

他确信那些人必然就是泗上派来的,为的就是这一系列的事。

果不其然,等他回去之后,十余年未见的胡非子远远迎来,握住了他的手,连连摇晃。

索卢参离开中土的时候,胡非子已经出使齐国,因而是十多年而非十年未见。

两人早就熟识,又是一番问候后,胡非子便说起了正事。

“你回来的正好,一起来开个同义会。有几件事要传达一下。”

索卢参脸上露出了笑容,自己虽然这十多年一直主持西行墨者的同义会,但是回到高柳之后,高柳那里的同义会他不能参加只能旁听。

这是规矩。

如今胡非子让他参加同义会,那就是说总算是真正回家了。回到高柳,那是到了家门口,那里的家人都认得他,但却必须要走个程序才能让他重新走入家门,而现在终于算是回家了。

泗上那边派遣胡非子前来,组建泗上那边对赵国这件事的重视。本身胡非子就是威烈王时代的老墨者,而且胡非子之前又常年处理一些交涉使节的任务,当年出使齐国他就是最佳人选。

会上,胡非子传达了一下泗上的指令,成立了专门负责赵国公子之争事的特别委员会,胡非子是第一负责人,索卢参也终于以正式认可的身份得以参与此事。

胡非子还是先宣读了两封信。

一封是以墨家的中央集体身份写给索卢参和所有跟随索卢参同行的人的,信上极尽表扬溢美之词,高度赞扬了索卢参西行的意义,和对利天下的贡献。

第二封则是禽滑厘和适单独写给索卢参的。

索卢参接过这两封信后,胡非子看了看与会的九人,说道:“阙与君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也知道了咱们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这一次,适那边特意选派了二十多名宣义部的老人,一同过来。如何宣传、如何舆情,这是宣义部主要负责,但是咱们也必须要同义,说清楚阙与君这件事的问题到底在哪。”

“评价任何一件事,都必须要有道和义作为基础。这个道和义,必须要抓住,而且必须要用我们墨家的道义来评价。”

“我来之前,适特意找到我,说明这件事。也就是说,阙与君这件事,错的地方很多,但是重点是什么?这是必须要搞清楚的。”

索卢参想了一下,大约明白过来一丝味道,但还是没有想透彻,便问了一嘴。

胡非子笑道:“你说,阙与君这件事,算不算背叛赵国谋求私利?背叛赵国,肯定是错的,也可以煽动舆情,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宣扬,或者说这不是重点。”

“因为我们墨家是讲天下的,是以利天下来评断是非的,所以我们一定要谨记,阙与君这件事的宣扬,重点不是他背叛了赵国,甚至不是背叛了赵侯的律令,而是害天下!”

“来之前,适说,这是阐述的方向,这一点如果搞不清楚,基调没有定好,那么后续就会有一系列的问题。”

“子墨子曾言,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现如今我们墨家也有自己的义,天下别家也有自己的义,这个义就是做事的标准、评定是非的标准。”

“我们的义很多,但重点就是利天下,这是墨家诸义之首。”

“这个诸义之首,就像是树木的根、灯火的芯。”

“这个……《周颂、载芟》曾言,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主者,家长也,本意是灯之心也、木之根也。”

“所以,各家学说义的根基,便可称之为主义。主义为根,其余为枝叶;主义为心,其余为烛光;主义为长,其余皆是旁支。”

“我们在阙与君这件事上的态度、评价,一定要符合我们的主义。”

一如同志那个词借用了晋文娶赢女一事中的“同心同德同志”,用在墨家之内毫不违和一样。主义这个可以追溯到《诗经》的词汇,胡非子稍微一说,在场诸人纷纷点头,觉得这个词用的极好。

如索卢参,他本身年轻的时候就可以歌唱《诗经》,而且主的本意本来就是火把和灯芯的意思,胡非子一说“侯主侯伯,侯亚侯旅”的时候,他就理解了这个主义的本意是什么。

带着之前对秦地变革以至于“上下同利对外扩张人皆好战”的警觉,胡非子转达的适的这番话,让他顿时明白过来了适的意思。

点头称是的同时,心中也在感叹,心想当年子墨子认可适的根源,只怕就在于他在一些事上能够将墨家的道义形成体系,有了一个根本的准则可以评断对错。

又想单看这件事,自己虽然也隐约觉察到了问题,可是终究没有如适那般想的这么深。

的确,宣义部这边的口径,必须要符合主义,不能为了一时的利益随便乱说、朝夕义改。

索卢参心中佩服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回到泗上之后,还是要多学习一些东西。自己离开泗上太久了,泗上的学问已经远非十年前所比,自己这一路所思所想,终究人太少。中土风华之地,一点有人引导,那么集结众义众善所完善的思想,远不是他一个人苦思所能比得上的。

想了想,索卢参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种茅塞顿开、心灵透彻以致豁然开朗的感觉了,仔细品味着胡非子转述适说的那些话,更是有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欣喜。

胡非子又说了几句后,又拿出一张纸道:“主义已定,便要以主义为依托,评价阙与君这件事的对错是非。”

“于草原部落,阙与君私运过去的,是马镫、铁剑这些武器。既不能让草原部落的人割草晒草,也不能化解他们油腻的奶食,更不能变革草原的生产使民众得利。相反,他却是在助长草原部落的首领劫掠,而草原部落的牛羊战利品,又多归属于首领,这是让首领得利,让草原部族的人伤亡,并未得利,反而要忍受征战之苦。这是不对的。”

“于中土天下,中土的制度、生产已经远胜于草原,是符合乐土此时的,至少也是更接近的。草原的制度是违背此时天下利益的,所以让草原武力强盛就是违背了利天下的基础。”

“于赵地每个人,这些胡人若是南下,必要掠夺人口、粮食,这对他们是不利的。”

“况且,一旦胡人势大,为了守卫自己的粮食、亲人,又需要多从军、服军役,这又是沉重的负担,更是害天下。”

“这么说是可以的,也是符合我们主义的。但你不能说,阙与君背叛了赵国。否则的话,我是齐人、索卢参是鲁人,你们中也有楚人、赵人、宋人、越人……那我们按照那样的判断,岂不是都是背叛者?”

“这件事的根本,是胡人与中土的矛盾。但是,你说胡人若是占据了城邑,不收税、不掠夺、不烧杀、发展生产、研究天志、不改祭祀、不改风俗、胡人如墨者一样人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自苦以极以大禹为圣……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反对?”

他一说完,众人都笑,几个人笑道:“天下哪有这样的胡人?这是根本不存在的事,这就像是走到泰山边上,一人已经登到了一半,你说我要是会飞一定比他更早登上山顶。这是不可能的事嘛。”

胡非子大笑道:“对!但你不能说若是会飞我会比他更早上山是错的。因为他们做不到,所以他们是错的,所以我们要反对他们。而不能说,因为他们是赵人、秦人、胡人、越人于是反对他们。”

“现在,泗上就有一种风气,开口闭口就是我们是泗上人,天下别处的人与我们何干?只要我们可以继续售卖铁器玻璃布匹以致富,那就不必管他们。我们在泗上好好过日子,岂不更好?甚至还有人说,现在富足了,铁器多了,牛马多了,为何不去掠夺越人齐人为奴隶以耕作?”

“这种风气,必须制止,否则的话,天下何时能够安定?怎么能够完成子墨子大利天下定于一的遗愿?泗上现在正在整治这种风气思潮,我先通告一下,这一点万万不要弄错了。”

“就如这一次索卢参从高柳回来,一些高柳出身的军官骑手,随着一道命令就可以南下泗上。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利天下的义,否则的话,人家是赵人,何必为泗上流血?”

“在泗上,尤其是一些小富小农小手工业之家,这种想法更为严重。”

胡非子短短的几句话,索卢参听出来泗上现在必不安定,思潮的争锋、内部路线的争斗必然极多。

想想也是,如今泗上富庶,恐怕真会有人觉得就该如此,实在没必要为别处的人流血,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索卢参又想了想之前对秦地变革的警觉,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一次宣义部一下子会过来二十多好手,看来这件事背后的意义终究还是要被定性为“害天下”。

在这个口径之下,让赵公子章为了寻求支持,捏着鼻子认同墨家的宣传口径。话,不是随便说的,尤其是将要做君主的人,今天说过的话,再有足够外力压迫的情况下,就是明日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