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中别离的这些年轻朋友们,并不知道他们将来要参与一场怎样的变革,但却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结:他们认定自己所学到的道义是正确的,并希望将这些正确的推行到天下。

于是,壮怀激烈。

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庶俘芈扭头发现马奶在那里有些闷闷,心想难不成是马奶不想离开老母?于是问了一嘴。

马奶摇摇头,示意并不是这个原因。

他要远行,家中老母年迈,但是既然已经做到了军官,家里的事自然有本地的政府安排。

如果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也就不必多说。

而像他这种,则是将这些老人集中起来,由墨家出一部分钱,再由他们缴纳一部分钱,使得老有所养,雇佣专门的女人进行洗衣做饭之类的照看。

马奶并不担心这些,自己每个月发的钱,会直接扣下一部分发给他的母亲,他在军中也用不到多少钱。

看到众人都投来疑惑的目光,马奶终于忍不住将这些天困扰自己的想法问出。

“你们知道,我原本是草原上的胡人。我逃亡来到高柳,最开始支持墨家,真的就是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

“可是等我真正加入墨家成为墨者的时候,我是真的相信利天下、建乐土的道义的。”

“我真的信!也相信这么做是对的,更相信宣义部的那些人宣传的那些部落的首领是怎么样盘剥我们的所得的。牧羊、牧马,这些东西却不是我们的。部落首领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许多的牛羊。”

“凭什么?宣义部问我,凭什么?我觉得,对呀,凭什么?于是我腿上受了伤,却依旧拼死杀了许多敌人,因为我相信咱们墨家总有一天会让这种凭什么消失!”

他说到这,终于激动起来,把酒碗往案几上重重一放,怒气冲冲地说道:“可现在呢?好嘛,和他们讲和了?该是部族首领还是部族首领?以边堡为界,他们这些部落首领只要不南下劫掠,我们就不管了?”

庶俘芈这才明白马奶闷闷的原因,竟是为了和草原诸部之间达成的协议。

马奶脸色绯红,显然是喝多了,指着远处骂道:“我要只是为了我自己过得更好,那又何必怀揣什么利天下之心?既然让我们心怀利天下之心,就要对得起自己说的这些话,给我们这样说,却又那样做,你让我怎么想?”

“你真以为我就是为了自己做个什么司马长、做个连长加入的墨家?你们知道草原部落里和我一样的牧民牧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吗?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在那里长大,我知道他们的苦!”

“现在可好,不管了?贵族血脉流传,部落首领依旧做着首领,那我利个屁的天下?还谈什么利天下?草原是不是天下的一部分?你们要觉得不是,我们这些草原出身的,大不了回到草原,和他们打!死了拉倒!也不枉我当年的誓言!”

庶俘芈看着马奶越说越不对,酒肆里许多人朝着这边看,有些人也在起哄,庶俘芈急忙拉住他,喊了几个人道:“还站着干什么?他喝多了,咱们这就回去。”

马奶蛮性上来,一把推开庶俘芈道:“我没喝多。这不是要去泗上嘛?我就要去问问巨子,问问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要是说不清楚,我就不信那么多委员,就没有一个和我想的一样的!”

庶俘芈用了抱住他,说道:“宣义部会解释的。再说,有什么想法,你作为墨者可以提嘛,还有组织的,会给你解释清楚的……你不要这样……”

旁边几个人也反应过来,一同抓着马奶,结了酒钱,匆匆离开,一路上马奶仍旧叫骂,说什么非要到泗上问清楚这件事,说不清楚他就觉得墨家变了,要去当个真正的墨者云云……

回到军营附近,马奶终究还是知道军中的规矩,叫骂声逐渐小了,但还是被几个手臂上缠绕着“纠”徽章的人带走,去关了两天的紧闭。

庶俘芈想着马奶的话,头脑也有些昏沉。

第二天醒来,马奶还在关着紧闭,他还有一日的假期,便想去见见索卢参,觉得索卢参见识广泛,应该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通报之后,索卢参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微笑着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归来途中和与胡人聚会上张扬的年轻人模样,却不知道所为何事。

若是想要和他打好关系,离开这里回到泗上,不免要看低这个年轻人,更会觉得如今内部一些的问题远比想象的严重。

这几天看了许多卷宗,都是一些他走之后的会议纪要,里面已经能够明显地看出来内部的派系纷争。

这个纷争很有趣,从不是因为乐土天志之类的东西引起的争端,而是如何才能达成利天下的目的、这个过程怎么实现而出现的诸多纷争。

公开的讨论上,没有什么太越格的事,但是索卢参是何等样人?又见识过数万里之内大大小小的斗争,细细品味那些卷宗上的话,也就明白了那些看似正常的讨论背后,涉及到多少问题。

当年在倒塌的巴别塔驻足数月,参悟透了许多东西,索卢参已非是那个刚刚离开中土时候的索卢参了。

岁月磨砺之下,他明白自己不可能躲开内部的这些事,回去后总要坚定自己的想法。

他在思考。

庶俘芈的到访,暂时打断了这种思考。

但庶俘芈说出昨晚上发生的那些事后,索卢参笑了笑,知道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为了靠一些关系调回泗上,心中便喜悦起来。

庶俘芈跪坐在索卢参面前,低头道:“我没想到马奶会有这样的情绪。但是他说的也有道理,不是吗?”

索卢参点头道:“有没有道理,这是其次。重要的是,他的这种想法,可以提出来。这是重要的。”

“我们不是那些沟通神明的祭司大巫,不能说只有我们能够和神明沟通,所以代传神言。”

“我们是把我们的道义、天志都摆出来,让每个人知道。子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道义,便会有不同的理解,然后集重义而用规矩衡量对错,这才是我们的方式。”

“子墨子言:闻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

“如果下不能知道道义与天志,不知道最终我们要做什么,又怎么能够做到上有过则规谏之呢?”

“子墨子不是代传神言的祭司,禽子也不是,适自然也不是。”

“只不过,他们知晓天志,懂得方法,知晓说知推理之术,于是可以更容易分辨对错。”

“那你说,从我们的道义上讲,马奶的想法有没有错?仅仅从道义上。”

庶俘芈低头沉思片刻,回道:“仅从道义上,那是没有错的。”

索卢参点头称是,微笑道:“就像是当年你父亲擒获越王翳那一战之前,咱们墨家的那次争论一样。是北上中原弭兵?还是先利泗上代行其政?”

“从道义上讲,都对。当从道义上讲都对的时候,那就要讲一些功利和现实。”

“墨家若无泗上,天下可能弭兵?”

庶俘芈自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回道:“不会。如之前虽有道理,但是王公贵族并不听。泗上存,则天下便可能用墨家的道义。泗上不存,墨者皆为弭兵而死于中原,那么数百年内可能君王贵族会焚毁墨家的言论……”

索卢参大笑道:“是啊。是这样的道理啊。所以,草原的事,并不是草原的事。草原的事,取决于中土中原。”

“若中土中原,定于一而用墨家之义,草原部落又能如何?他们若不遵从墨家的道义,以为这是普天下适用的,那难道是可以的吗?”

“若中土中原,并没有定于一而且墨家消亡,草原部落又能如何?你说,就如魏赵相争,魏国会不会重金贿林胡娄烦,让他们进攻赵国?”

“这与当年泗上之事是一样的。事情总要解决,但要讲方法。草原之于中土,取决于中土,不取决于草原。”

“你可以明白吗?”

庶俘芈想了许久,终于点头道:“我明白了。”

索卢参又说了一些别的,这些道理他这个层次的墨者是可以很容易理顺的,和庶俘芈这样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交流也是愉快的。

时间过得飞快,庶俘芈告辞之后,索卢参拿出纸笔,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

之前庶俘芈说的那些事,他可以解释清楚,但是着却也暴露出来高柳这边宣义部并没有将这件事重视,忽略了一部分胡人底层出身的人的想法。

这件事对于泗上来的、赵国逃奴之类的人,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草原的生活和农耕的他们完全不同。

但是对于那些胡人底层出身的人而言,却不能够不说清楚。这些胡人底层深知那些苦难,也因为墨家的那些宣传才加入了墨家,这些最优秀的一部分立志于推翻草原上的那些不合理,所以必须解释清楚,说明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