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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二宝再次惨叫着,灰头土脸的跟了上去。
“啊!哦——”
赵樽慢吞吞起身,反手拽住她的手腕,从郑二宝的身侧走了过去,淡淡丢下一句,“跟上,今儿若是赢了,便饶了你。若是输了,你就等着入棺材吧。”
“哼!”
“放心吧,丫头不会让老爷丢脸的。钱而已!丫头兜儿里有的是。”
兜里没钱的财主赵老爷听了这话,脸有些绿,夏初七嘿嘿一笑,极为和善友好地挽住他的胳膊。
夏初七一乐,“怕没银子。”
赵樽反问,脸有些黑,“老爷我怕什么?”
叹了一声,她看向赵十九,“老爷,真金不怕火炼,只是赌博而已,小意思,你怕什么?”
说起来夏初七是一直很佩服二宝公公的演技的,可眼下看他演得这么拙劣,不由捂脸,也有些想暴打他一顿。
“啊”一声,郑二宝差一点晕厥在地。
“十个板子死不成,一百个应当够了,去吧。”
赵樽淡淡扫他,冷哼一声。
看赵樽没反应,他有些演不下去了。
夏初七瞥一眼苦着脸的二宝公公,示意一下,那厮便拼命地磕头,然后哭天喊地道,“老爷,奴才活不下去了,奴才没了棺材本,没了大胖儿子,往后怕是不能再伺候老爷和姑娘了,奴才,奴才……”
“救谁的命?”赵樽挑眉。
“有何不妥,救人一命当造七级浮屠。”
夏初七看着他淡然的脸,牙根儿有些痒。
“不妥。”赵樽的声音仍是懒洋洋的。
她必须得去见一见她,再见一见她。
“去赢回来!”夏初七看见“千金坊”三个字的时候,心里便已经蠢蠢欲动了。她若是记得不错,白日里那个小糯米团子说的地方,不就是千金坊么?
“不然如何?”
赵樽慵懒地靠向软垫,似笑非笑看她。
太可怜了,输了赢,还要挨打?!夏初七看着郑二宝使过来的“求救”眼神儿,侧眸看着赵樽,以一种极为轻松的调侃语调道,“老爷,我们这么善良的人,不能看着二宝公公养不上孩儿,还没有棺材本,对不对?”
“下去吧,领十个板子,长长记性。”
赵樽点了点头,似乎很了解地看他一眼。
郑二宝吸着鼻子,白胖的脸上,越来越苦,“老爷,我还要养大胖儿子的……先头来之前,我便托了老家的人,为我看好了一个孩子,准备过续过来给我捧香炉……如今看来是养不上了……”
太恶毒了!夏初七感慨着,叹着摇头。
“你这岁数,还死不了,不急,再慢慢赚。”
赵樽看着他的伤心样儿,笑容浅淡。
“老爷,奴才……的棺材本都没了。”
落晚的时候,得了这样的好信儿,二宝公公也控制不住,被银子冲了脑,把自己的家当拿出来,让他们帮着押几注,得点小利。结果这个倒霉货,自个儿没有享受到半点赌博的乐趣,倒是把本儿都压进去了。
额尔古的城中,有一个大赌坊,说是南人开的,叫“千金坊”,侍卫们原本没有打算去的,结果被海日古那老头子一激,说是好赢钱,便相约去玩一把,结果还真是赢了不少。
自古以来,娱乐之事,自然脱不开赌博。
他们这一群人来了额尔古大半天,赵樽都没有安排任务,除了值守的人之外,都是自由活动。这额尔古的城镇不仅热闹,与漠北大多数地区不同的是,还有许多南人的娱乐项目。
很快,她便从郑二宝的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夏初七诧异的看着他。
输啥了?
“输了!都输光了——”
郑二宝哭丧着脸,扁着嘴巴,还是不言语,直到赵樽淡淡地飘出一个“说”字,他才猛地放下手上的碗,“扑通”一声跪下来,先请了罪,才哭哭啼啼的哀嚎。
“分明就是有事,还想逃过我的法眼?速速招来。”
夏初七轻轻一笑,手心在桌上打着节拍。
“姑娘……”郑二宝扁着嘴巴,白胖的脸颊上,肥肉抖了抖,原是想要说什么的,可看了一眼他家爷的黑脸,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垂着眼子,咕哝了一句,“没什么。”
夏初七笑了笑,打趣的看着他。
“怎么了,白白胖胖的大帅哥?”
他像是受了什么打击,收拾碗筷时似乎都没有心情。
吃着自家煮出来的饭菜,夏初七心满意足的打了一个饱嗝,正与赵十九商量今儿晚上去哪里消遣一下,感受感觉额尔古的夜晚,便见二宝公公垂头丧气地进来了。
灯火亮了,喧嚣结束了。
湛蓝高远的天空,慢慢地低沉了下来,火红了一天的霞光也被乌云吃入了庞大的肚子。额尔古的草原上空,慢慢地变成了一片漆黑的天幕。
这便是一种最好的安慰,最大的纵容。
但他不揭她短,也不安慰。
她不是傻子,失聪了这么久了,不用脑袋考虑,她也猜测得到,如赵十九这般睿智的男人,如何能不晓得她的耳朵有问题?
他淡淡的声音,没有情绪,却又满是宽容。夏初七心里一紧,抿紧了唇,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他。
“等你身子好些的。”
“为什么?”她一愕。
赵樽低头,轻轻一笑,“不急。”
“赵十九,我再给你生个孩儿,可好?”
慢慢的,夏初七的心绪又恢复了平静。她唤了一声“赵十九”,便安静了下来,像一只树袋熊似的半趴在他的身上,徜徉在他给予的幸福感中,一动不动地思考了好久,突地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他。
他笑着捏她的脸,她飞快拿手去捂,两个人打闹起来。
“好哇,敢笑话你家老爷?”
“真的?”夏初七仰着头,盯着他的假胡须,“噗”的一笑,心里放松了不少,唇上又荡开了一抹促狭的笑意,“就你如今这个样子,恐怕得认人家做干孙女才行了。”
“都在额尔古,一定有机会见上她的。到时候,我们认她做干女儿,可好?”
她急急地说着自己的感受,一句比一句快。赵樽没有打断她,像是看懂了她内心的焦渴和怅然,他将她紧拥在在怀里,若有若无地揉着她头发,等她说完了,方才宽慰地一笑。
“我……就有那样的感觉。如果小十九还在,也应长成那般的好看,那般的调皮,那般的……对,她抬眼那个动作,与你像极了,真的很像,我以为看见了你的翻版。”
“……傻七。”
“赵十九,是我疯了吗?”
可是过了良久,他却一言不发,只是把她抱坐在椅子上,轻轻抚着她的头,就像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动作极轻,也极为缓慢。
他原以为赵十九会笑话她的神经质。
“不,我没累,赵十九,我说的是真的。”几乎是情不自禁的,她眼眶一热,身子便无力地扑在了赵樽的怀里,紧紧圈着他的腰,吸着鼻子把先前在商区里的惊鸿一瞥,说与了他。
“阿七你逛累了,休息一下?”
她急急说着,赵樽却俯身抱起了她。
“真的,我觉得她是我的小十九。”
赵樽眉梢一沉,没有说话。
“赵十九——”夏初七握住他的手,声音凝噎,“我好像看见……小十九了。”
赵樽先前在毡包里看书,知她喜欢热闹,方才叫了甲一陪她出去逛上一逛,哪里会想到,她兴致勃勃的出门,却是一脸愁容的回来?
“怎么了?商区不好玩?”
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她的肩膀上。
她捂着脸,默默地坐在那里发呆。
可她怀孕十月,辛苦分娩出来的小十九却……
人家的孩子在乖乖的长大。
那个小糯米团子太可爱了,那粉红色的身影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占据了她的脑海,以至于那小小的身影不停与她记忆里的襁褓,还有她自己脑补出来的小十九样子相重合。
回到毡包里,夏初七的情绪还有些不稳定。
“不去了。”
“属下……”如风顿了一下,也望了一眼夏初七离开的方向,然后慢慢地低下头,俯视着阳光下的一抹影子,轻轻吐出三个字。
“如风,旧主子来了,你可要去请安?”
“……”锦袍公子没有回答,颀长的身姿逆着太阳的光线久久未动,直到人群里再也看不清那一个娇小的影子,他才侧过头来,看向蒙族武士。
“三公子,时辰差不多了,你该回去吃药了。”
年轻的蒙族武士,浅浅蹙了蹙眉。
锦袍公子没有转头,“嗯”一声,还是未动。
“诺颜——”他的身边,一个蒙族武士打扮的清瘦男子,小心翼翼地喊他一句,又改了口,“三公子,宝音小郡主回去了。”
喧闹的人群湮没了她与甲一的身影,可就在不远处一个商品展区的帐篷边上,却有一道灼人的视线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那人一动未动,锦袍玉带的身姿如同芝兰玉桂一般俊美,一双狭长的眸子,在阳光下闪烁着淡琥珀色的光芒。
“不逛了,回去吧,老爷或许有安排。”
从小糯米团子离开视线起,夏初七逛商区的热情,就像是被人泼了一瓢冷水——冷却了。她看着甲一摇了摇头,懒洋洋地叹口气。
甲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指了指商区,“前面还有两条街很热闹,要不要过去看看?”
“谢谢。”
夏初七看着他的脸,感激的一瞥。
“她说她住在千金坊。”
甲一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宝音……”
怔在那处,她许久没有动弹,只喃喃了一句。
知道宝音又说了什么,但是距离太远,她没有看得太清,不由大失所望,越发憎恨起自己的失聪。
“我住在千金坊。”
“呃”一声,夏初七不晓得哪个是“阿木古郎”,正要追上去再问,那妇人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在人群里挤得越来越快,转眼便没了踪迹。
小糯米团子伸出小脑袋,歪了歪,“你没有阿木古郎……好看。”
夏初七心里一喜,跑上前几步,“为什么不想理我?”
而且,她的汉话分明比蒙话说得更顺?
小糯米团子竟然是懂得汉话的?
“我才不高冷,只是……不想理你。”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那小糯米团子粉扑扑的脸,却从那蒙族妇人的肩膀上伸了出来。她给了夏初七一个甜甜的笑容,然后用标准的汉话说了一句。
夏初七捏着瓷人,怅然若失地顿在原地。
那妇人不懂她的话,但大抵也感觉出来了她的善意,朝她微微笑了笑。但由于语言交流障碍和对陌生人的防备心,她分明没有停留的打算,紧张地点点头,抱着宝音离开了。
“大姐,我是从南晏来的商人,看你家小姑娘可爱,喜欢得紧,反正这几日在额尔古也闲……能不能说一说,你们住在哪里?我有空的时候,来找你们玩啊?”
没由来的,夏初七心里一喜,又腻歪上前。
有一点傲娇,有一点冷漠,有一点生人勿近的疏离。她似乎并不想要陌生人的东西,可嫌弃地瞥她一眼,她还是把香囊挂在了小手腕上,却并不言语。
一个小小的动作,看愣了夏初七。
小糯米团子低头看了一下香囊,眼皮儿抬了抬。
“送给你的,高冷可爱的小朋友,我很喜欢你。”
夏初七咧嘴一笑,努力回忆着当初跟着如风学的那几句蒙话,很快说了一句“你好”,可接下来,她又不知怎样说了,比划了半天,看那妇人也不懂,又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来,塞到小糯米团子的手上。
妇人警觉的回头,“你要做什么?”
“大姐!”
夏初七心里一紧,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感觉,让她很想要认识这个孩子,很想抱一抱她,想得都有一点情绪化的,竟是不管不顾的追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妇人的手。
“喂——”
夏初七温和地笑着,试图拉近彼此的关系,可那个蒙族妇人像是没了耐性,盯了她一眼,抱着怀里好奇的小糯米团子便转了身。
“以前不认识,嘿,现在不就认识了?”
她说着蒙话,夏初七说着汉话,完全无法交流。
“我不认识你。”
那蒙族妇人凝眉看着她,很明显,她听不懂。
夏初七恨死了自己不懂“外语”,只能凭着她的表情,看出她的惊慌来。为了不让人家戒备,她清了清嗓子,尽情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友善,再一次用汉话道:“嗨,我是楚七,请问您是这小姑娘的娘吗?”
“你是——?”
小糯米团子没有理会她,小眉头微蹙着,样子极是高冷。倒是那个蒙族妇人警觉地抱紧了孩子,用蒙话问了她一句。
她不懂得怎样和小孩子打招呼,一声“嗨”很是别扭。
“小朋友——嗨——”
情不自禁地,她走了过去。
可是,看那蒙族妇人的样子,容色却是粗糙了一些,怎样看也是不应该生出这等美人儿的才对?
她一句也看不懂小糯米团子和蒙族妇人的话,只是被那孩儿的容貌吸引住了。她活了两辈子,从来就没有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小女孩儿,那精美的五官,如玉似琢,活脱脱一个从天而降的小仙儿,彻底的勾住了她的魂儿。
夏初七站在人群中间,手里捏着一个瓷人,石化了。
看得出来,她年纪小,还不能说太长的句子,但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那一股子机灵劲儿,却显得极为懂事。尤其那一张嘟着的嘴儿,一张一合间,红嫣嫣的,像一只诱人果冻,令人恨不得上去吸上一口。
她奶声奶气的道,“阿木古郎,让宝音……玩耍。”
小糯米团子头上的羊角辫晃了晃,无丝毫畏惧。
“不要乱跑了,我的小祖宗,你可吓死我了。”
小糯米团子还在往里面穿,那蒙族妇人吓得不行,好不容易抓住了她的身子,狠狠捂在怀里,吓得心脏怦怦直跳。
“宝音——”
微风过处,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个蒙族妇人正在汗流浃背地追赶着挤在中间的一个小糯米团子。那小糯米团子穿了一身粉嘟嘟的蒙族小孩儿衣裳,约摸就两岁光景,小小的个子,身子却灵活,在大人们中间绕来绕去,任凭那妇人叫喊,却不理睬半分。
“宝音——”
行走在商区里,她东看看,西看看,捏捏瓷器,摸摸棉布,捅捅茶叶,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阳光下,肌若冰雪,色若春水,可那股子兴致劲儿,看上去又幼稚得很,瞅得甲一微眯了眼,有些不忍直视。
夏初七有些叹息,不明白赵樽为何偏生就看上甲一这样的呆木头,与他生活了这么久,她还没有被气死,真是老天长眼。
“不咋样。”
“嗯是啥意思?”
“嗯。”
“甲老板,这个咋样?”
她的身后,跟着游魂似的甲一。
在赵老爷的要求下,她身上披了一件防风的斗篷,戴了一顶蒙式的乌毡帽,半掩着脸,风度翩翩地逛着商区。
来自四面八方的商人,摆着他们的商品,操着不同的口音,或吆喝,或高声谈论,或以物换物,有一点原始,又有一点先进,这是夏初七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商业化气息,她很有兴致。
商区的样子,有一点像后世的展销会。
托了宁王殿下的福,他们这一支来自南晏的商队,得到了很好的安置。兀良汗与北狄一样,沿用了前朝的官职系统,接见商队的是一个叫特木尔的达鲁花赤,他专程过来拜见了宁王殿下,便把与他随行的商队安置在了离官署地最近的商区。
这是一个临河的古老城池,除了一片安置各地商队而暂时搭建起来的毡帐之外,也有早些年修建的汉式建筑,夯实的土墙,扎堆的房舍,更有兀良汗执政的官署,看上去额尔古应当是这个地方较大的城市了,若不然,也不会用来举办“鲁班节”。
鲁班节还未开始,但额尔古已是热闹了起来。
这一日,离额尔古的“鲁班节”,还有整整两天。
从嘎查村到额尔古,属实有些远。即便有海日古这样的老人带路,他们走得也全都是近道,也是在三天之后才赶到的地点。
夏初七骑在马背上,悠然自得地哼着小曲儿。
这是一个美好的季节,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天空高远,风和日丽,微风送暖。
“……”
“陪老爷睡觉。”
“老爷这般英明神武,那丫头做什么?”
夏初七一声叹息。
“有老爷在,丫头无须多想。”
赵樽唇角一弯,抚着他的胡子。
“啊哦,又是这个三公子?!”夏初七一愣,不解地道:“他到底有什么企图啊?放狼来袭,不让我们探皇陵,约了咱额尔古相见,又搞出一群流民来,真是看不懂他了。”
“三公子的礼物,不要嫌多。”
看神经病一样的看着她,赵樽幽暗的眼,微微一闪。
看来她还是太善良太单纯了!夏初七褒奖着自己,微眯着一双猫儿眼,讨好地朝赵十九腻歪发笑,“老爷,你给我说说呗,会有些什么艳遇?是遇男啊,还是遇女啊?是用我上呢,还是老爷你亲自上阵?”
这么说流匪来袭,不是那么简单了?
“嗯。艳遇!”他肯定的点头。
“艳遇?”夏初七的嘴巴成了“o”型。
“放心吧,在额尔古还会有艳遇。”
仰天望着阳光灿烂的天空,夏初七的唇角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赵樽却是面色平静,淡淡挑了挑眉,看着她,突然莫名道了一句。
“狡猾狡猾的。”
“怎的?”赵樽傲娇地看她。
“老爷,真有你的。”她由衷的感慨。
她只想着接济他们的肚子,却未想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即做了好事儿,又得了利益,简直就是一举两得。
夏初七有些佩服赵十九了。
临走之前,那个大胡子拿了一封赵樽手写的书信。那书信是写给泰安卫的丙一的,这些流匪凶残、善战,也懂得感恩,若是任由他们继续在草原上流蹿,还不如收为己用。
再然后,他们驮着粮的背影消失在了茫茫的草原上。
然后,一个个半鞠躬单手抚着心脏,向赵樽示意。
十几袋粮到手之后,他们便住了手。
更让她吃惊的是,他们只拿了十几袋粮。
一开始,他们还有担心,还有戒备。可看着商队的人都没有行动,总算是放心了下来,吹着口哨,呼唤他们的同伙过来搬粮。那动作快捷得,夏初七瞪大了眼。
那大胡子犹豫着,与身边的几个男人“叽里咕噜”商量了几句,有几个壮实的儿郎便慢慢的走了过来。看到麻袋里的粮草,他们眼睛亮着,终是再也不顾及,疯了一般的拽着口袋就走。
因是乔装成商队,为了路上行事方便,他们从泰安卫出来时,是带足了粮草的。那些粮草堆积在马车上,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极是诱人,足以让流匪们吞咽口水。
那大胡子不语,目光阴了许多。赵樽又冷笑一声,“若是我要你们的命,你们什么也得不到。”说罢他回头指了一下甲一敞开了的麻袋,“去拿吧,都归你们了。”
赵樽冷目微眯,“你看我,用得着骗?”
那群流匪里头,一个像是头儿的大胡子咕噜了一声。
“你没有骗我们?”
赵樽面色微微一寒,他没有回答老人,而是勒着马绳,往前面走了几步,用蒙话对他们道,“你们放心过来拿食物,我们不与你们动手。等你们吃饱,我再介绍你们去一个地方,让你们落脚。”
海日古不敢上前,隔着一个斜斜的坡地,一连喊了几次话,都没有得到回应。清了清嗓子,老人无赖地回头看了赵樽一眼,为难地道:“贵客,您看……”
他们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他们每一次得粮,都需要拼杀,需要拿命来搏。
可是他喊完了,流匪们却没有动弹,甚至他们握着马刀的手更紧了,目光里也流露出一种戒备的紧张来。
海日古充当了临时翻译的角色,朝那些流匪大喊着。
“你们把马刀收起,派几个人过来拿粮!”
那个妇人影响的人,又何止晋王一个?
甲一大步走向后方的马车,心里突地一怔。
那一个总是影响他行为的妇人。
甲一知晓他的性子,若是平日,是断然不可能这般妥协的。对方即便人数比他们多,但归根结底只是一群流民而已,饿着肚子,僵着身子,论武力,根本就不是他们“十天干”的对手。可晋王殿下却是妥协了,不必要猜测,理由也只有一个——为了那个妇人。
“照办。”
赵樽没有理会他,紧了紧缰绳,转头看了甲一一眼。
海日古一惊,老脸都变了色,“贵客……”
“分给他们一些粮草和物资。”
没有想到,赵樽沉默一下,却是一叹。
“贵客,你们小心些,这些人一直流蹿在阴山一带,先前也到嘎查村来过,但是忌惮三公子的狼群,一直没有什么举动,大抵也是得知今儿狼群没了,想去嘎查村的……如今在这里碰上,见到商队,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大抵得有一战了。”
对峙间,海日古过来了。
流匪们围着他们,一直没有动弹。
赵樽看着她被风吹乱的长发,默了一瞬,方才低低说了一句,“我答应你。”
头上悬着一把高高的屠刀,赵绵泽削藩的声势正从应天府扩散到各个藩地,很快就会轮到北平府。而且,赵樽与她的身上,都背负着沉重的自债,岂能轻易退缩?
再说,时势残酷,哪有给他们游山玩水的可能?
“若是能拯救一些人,比游历山水更有意义。”
“不想去游历山水了?”他淡淡问。
微微一叹,看着赵樽冷漠的高鼻深目,她突地道,“赵十九,你一定要得了那江山,一定要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让他们有衣穿,有饭吃。”
几乎突然的,她怀念起了后世的繁华与和平。
吃饱,穿暖,只是老百姓的最底生存要求。
她知道自己有一些妇人之仁了,也知道赵樽说得极对,但是看着那些头发散乱的人,看着那些孩子,想到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心窝扯得生痛。
夏初七心里一窒。
“这世上,饿的人很多。”赵樽看着她,黑眸泛冷,“可我们周济不过来。至少,现在我们周济不过来。人心是不足的,给了一,便会来众。到时候,怎么办?”
“他们只是饿了。”夏初七补充一句。
没想到,赵樽断然拒绝。
“不行。”
她是看见了流匪人群里有小孩儿,心软了。他们还那样小,有的不足十岁,身上衣裳单薄,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哆哆嗦嗦地站在父辈的身边儿,在漠北草原的寒风中,像一颗颗需要庇护的幼苗,好像随时就有被折断的危险。
“赵十九,不然给他们一些粮草吧?”
夏初七走近赵樽的身边,甩了甩手上的水渍。
说到底,无非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延续生命。但就人性来讲,抢弱不抢强。他们敢公然掠夺这样庞大的商队,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漠北苦寒,条件比起关内来差了许多。环境的恶劣,战事的频率,生存的压力,导致了他们的凶狠,尤其在这样的地带,处于三角隙缝,朝廷无监管,物品缺乏,一些不断流动的游牧民众,没有城池,没有固定村落,在食不果腹的时候,便有了与草原狼同样的原始禀性——掠夺。
不需要解释,也能看出——他们饿了。
商队前方的不远处,迎面围了一群衣裳褴褛的蒙族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几岁大小的孩儿,有人穿着鞋,有人光着鞋,个个面色蜡黄,明显营养不良,整个人群中,就没有一个整洁的人,但那些壮实的男人手上都拿着马刀,看着商队时,每一双眼睛里都带着一种饥饿的渴望。
商队略做修整,夏初七拭了拭汗,喝了一大口羊皮袋里带的清水,又去河边上洗了洗手。当她踏着碧绿的青草再回到商队时,却发现情况不妙了。
走了约摸半个多时辰,草原的太阳便升了起来。
草原的晨霞里,画面显得悠然自得。
夏初七骑在马上,听得兴致勃勃。在她的身边儿,赵十九风姿高傲,一言不发,再后面,宁王殿下黑着脸坐在马车里,无奈地成了一个“高危病人”。商队的最后,结伴而行的侍卫们与嘎查村的小伙边走边聊。
一群人顺着河水往上游走,海日古老人一边走一边介绍阴山地区的风土人情,介绍他居住了一个甲子的生存体会,长吁短叹间的小段子,极有民族风味。
或者说,草原上原本就是没有路的。
蜿蜒的河水弯弯绕绕,边上的小道不像正常道路。
开了春的草原上,如同铺着一片绿毯。
一群人出了嘎查村,眼前的天地更为开阔。
这种感觉,仿若回到了原始社会,人人都遵循着一种野蛮的社会秩序——强者为尊。夏初七看着这一切,心脏一阵乱撞,竟无法去想两年前的阴山是什么模样。
很快,村子里十来个壮实的小伙子便集结了起来,他们都是要与商队一道出发前往额尔古参加盛大的鲁班节,因为有妇孺一道,这些人显得极为谨慎。不为别的,只因在这“阴山三角”地带,流匪猖獗,常人不敢私自外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成群结队。
早饭后,海日古老人敲响了一种蒙族梆子。
“梆,梆,梆!”
意味深长的干笑一声,夏初七只吃不答。
“呵呵!”
海日古的汉话说得极为顺溜,但今儿明显有些张巴,支吾了好半天儿,才叹道,“不瞒姑娘,那些狼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养的,是三公子养在此处的,有专人看着,从来不会骚扰村人。不仅如此,有了这些狼在,村子里的牲口也很少受到滋扰,更无流匪来袭。只是不晓得怎的,昨夜那些狼群突然跑掉了……老汉我正愁着怎样给三公子解释,等到了额尔古再说吧。但愿三公子大人大量,不与老汉计较,若不然,便是赔掉我这条老命,也是赔不起了。”
“怪不得昨夜我听见一群狼嗥,还以为在做梦呢。呵呵,原本真的有狼啊。不过海日古大叔,养那样多的狗已是奇怪了,养狼就更是稀奇了,不晓得有何用途?”
佯装刚才知晓,夏初七长长“哦”一声,惊诧不已。
“小姑娘,那不是狗,是狼。”
海日古老年微沉,略有窘态,浓密的胡须微微一抖。
她看一眼海日古,笑道,“海日古大叔,你们村东头养了那么多狗,都是做什么用处的,帮着看牛羊群么?”
夏初七在北平府时,早上吃得清淡,看着这般油腻的肉类早餐,稍稍有一些不适。而且,也不知为何,这些肉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夜嗜血的狼群来。
几个人说话间,酒菜便端上了桌子。
精神矍烁的海日古老人得了他们送上的粮食,昨日又有小饮的交情,今儿的态度更为友善。听说他们这便要前往额尔古,他没有挽留,只说此去路途遥远,若是无人带路,只怕容易绕弯,赶不及额尔古的鲁班节了。于是,他自愿充当了领路人,也顺便搭乘他们的顺风车,一道前往。
嘎查村沐浴在一片朝霞里。
背后,赵樽长长叹息一声,抚着胡须,无奈地苦笑着衣摆飘飘地走了出来,虽说被她故意扮老,但赵老爷风采不减,依旧翩翩,一举手一投足间,自有一番贵气临人。
“长不大的小丫头!”
看着他黑了脸,她哈哈大笑着跑出屋子。
“爹,咱走喽!”
她满意地笑着,朝赵樽做了一个鬼脸。
父女……?嗯,很萌。
二十岁的年纪,一副青葱少女的模样儿。婷婷而立,窈窕清秀,站在高大的赵老爷身侧,娇小的身子显得弱不禁风。若依时下的男子成亲的年纪来看,若说二人是父女,倒也毫无违和感。
意识到她的情绪,赵樽微微一怔,稍稍有些后悔,正想要安慰,夏初七自己却已调整过来,转过身去,她从水盆里打量着自个身上的丫头装——
“我女”两字,他原是随口说来,可夏初七看着那发言,心脏莫名一抽,屏紧呼吸,几乎下意识便想起那个躺在襁褓中,张着小嘴的粉团子,那个她只匆匆看过一眼的小十九来。
赵老爷看着她的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脸上却还平静,用他一惯雍容的优雅,缓缓抚着胡须道,“这次出行,阿七若是扮成我女,倒也适当。”
“好了。很帅!赵老爷独有的大漠豪情,尽在此处!”
夏初七满意地看着他,掩嘴而乐。
可怜的青春,就这般没了!
匆匆洗漱完毕,夏初七照常在赵十九的脸上贴上了他身为“老爷”应有的专属标签——威风的假胡须。就这般捯饬一下,原本二十几岁的赵老爷,便变成了年约四十的大叔。
郑二宝原就在帐外候着,见里面没了动静儿,赶紧将二人今日要穿的干净衣裳捧了进来,态度恭顺,语气小意,尽心尽责。
两个人对视片刻,均是一笑。
赵樽看着他,但笑不语。
晓得他话里的意思,夏初七哧一声,脸上顿时升起红霞,手赶紧撑着他的胸膛,打个哈欠坐起来,无声地发笑,“丫头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老爷没积分,还得多多努力才是?想占我便宜,没门!”
“阿七不肯起?”他挑眉问着,见她点头,又一本正经地低下头来,贴近她微蹙的鼻头,“那要不要老爷来一次唤醒服务?”
“啊!”她又伸懒腰。
他顺了顺她的发,把胳膊从她的颈后抽出,懒洋洋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喑哑,“起吧,一会要向海日古辞行,我们得启程了。”
“芙蓉帐暖度春宵,啊!不想起床!”
夏初七舒展开手脚,伸了个懒腰。
“醒了?”
半娇半嗔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是男人最乐意听的语调。赵樽其实早已醒来,目光正专注在她憨笑的脸上。
“老爷——”
虚着半睁的眼,她瞥向边上的男人。
昨夜的狼,跳跃壕沟的大鸟,是真的么?
草原上的风“嗖嗖”吹拂毡包的幡布,但夏初七睡在清净的世界里,一夜好眠。她窝在赵樽怀里醒来,揉了揉脑袋,看着从毡包窗布处透进来的阳光,有一种做梦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