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款爷

太平二十八年,十一月。

京都下了京冬的第一场雪,整个京都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宁静又恬然。

一辆马车停在了厉王府的门口。

啊乾扶着年近五十的萧彦下了马车,嘱咐道:“相爷,小心。”

萧彦扶正头顶的发簪,看着厉王府门,呵出一口气:“这大冷天的,燕凛又整什么幺蛾子。”

啊乾说道:“相爷,你本可以不来。”

萧彦问道:“有白吃的饭,我为什么不来?”

啊乾轻叹了一声,有时候他这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当官。

人家当官都是求的功名富贵,公子当官,却把自己越当越穷了,现在竟然到了以蹭饭为荣的地步。

万历新政推行的那一年,朝中因为国库空虚,银钱不足,推行不了新政,萧彦便将自己的钱在一夕之间都捐了出去。

南八省首富,一夜之间变得一穷二白。

萧彦倒是不觉得可惜,反而还云淡风轻的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但是钱全部捐出去以后,萧彦却在厉王府里蹭吃蹭喝蹭了一个月。并且他一点都不觉得丢脸,还觉得这是厉王两口子应该给他这个恩公应有的报答。

更可怖的是,萧彦现在还保留着这个不时来厉王府蹭吃的习惯。

这种事情,说出去大概都没人敢信。

但是事实是,萧彦的确是没钱了。

捐出家产以后,他的俸禄也大都拿去供养萧家那些老人。

是以到现在,他为相多年,也没有几个钱。

燕凛昨天差人送信给相府,让萧彦今天来一同吃个晚饭。

所以萧彦虽然嘴上嫌弃,但是心底却是想着要将这饭多吃一点,吃不完的能打包带走就更好了~~~

萧彦美滋滋地打响了算盘,进了厉王府。

不过他才进正厅,后院里忽然就响起了一道高亢的鸣啼。

萧彦吓了一跳,转身对身后的小乔管家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乔管家是乔管家的儿子,乔言聪和小知生的,叫乔默。

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没人知道。

但是别人知道的时候,小知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

由此可见,乔言聪是一个行动力十足的男人!

乔默长大以后继承了乔言聪的衣钵,也当了管家。但是乔言聪管理内院,乔默管外院。大家为了区别叫,就管乔默叫小乔管家。

小乔管家讪笑了两声,“兴许是王爷在逮鹅。”

“逮鹅?”萧彦一愣,“去看看。”

萧彦跟着小乔管家一路来到后院,就见原本种满名贵花草的园子里,用篱笆圈出来,养了四五只膘肥体壮的大白鹅。

燕凛逮住了一只,在大白鹅的叫唤中,对它进行捆绑。

萧彦亲眼看到这一幕,嘴角一抽,问道:“你干什么呢?”

燕凛摁着大白鹅的头,抬头看了萧彦一眼,说道:“给你们抓晚上做饭的食材!”

萧彦怀疑道:“你亲自抓?”

燕凛很骄傲的说:“那当然!这大白鹅还是本王亲自养的呢!本王厉不厉害?”

萧彦皱眉,惊恐道:“厉王府也不景气了?”

太可怕了,若是厉王府也没钱了,他以后去哪里找好地方蹭饭??

“厉王府有钱。”

燕凛拎起被捆住的大白鹅,丢到一边,又开始扑其余的大白鹅。

“几个月前,我和君儿去南边游玩回来,君儿吃了一道菜叫深井烧鹅,回来的路上一直念念不忘的。我就给她养了几只鹅,寻思着亲自养大了,做给她吃。现在鹅养肥了,是吃的时候了。”

燕凛在繁忙中抽空看了萧彦一眼,说道:“本王现在的厨艺,可棒。今天晚上,本王亲自下厨,给你来一个全鹅宴。”

萧彦一喜,全鹅宴肯定吃不完,打包带走看来有望了。

他对燕凛作了一揖,“您忙,我等吃。”

日暮时分,厉王府里开饭了。

全鹅宴,厉王亲手养大的大白鹅,个个的膘肥体壮,肥的流油。最后一道菜是深井烧鹅,燕凛亲自端上来的,放到了姜使君面前。

动筷子前夕,萧彦对燕凛问道:“闻朝呢?怎么不叫来一起吃?”

燕凛说:“青州出了个金矿,被私吞了,他去查那件事情了。”

萧彦提筷朝那道深井烧鹅伸过去,“闻朝这两年越发稳重了。我看,朝中的担子交给他,没问题。”

可惜,萧彦的筷子还没碰到烧鹅,就被燕凛敲到一边去。

“这碗是君儿的,你吃别的。”

姜使君笑了笑,拉了一下燕凛的手,让他别这么排斥萧彦,“款爷喜欢就让他一起吃啊。”

萧彦笑嘻嘻地又将筷子伸向了烧鹅,“我已经不是款爷很多年了,我现在还没有普通的小商贾有钱呢,馆子也要良久才能下一次,都不敢吃贵的,惨呐。”

燕凛倒了一杯酒,说道:“当初推行行政,你本来没有必要捐的那么干净。”

萧彦笑道:“不捐干净,干不了大事情。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诟病。我朝想要有新气象,就必须有个表率。我只有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了,别人才能信我。不过,从这二十余年的太平来看,那些身外之物,去的值得。东周气象焕然一新,我也算是不负当初的一腔壮志了。”

没个人所求不同,他求的是东周的新变,他觉得那些钱去的值,那就是值。

萧彦啃完那快鹅肉,对燕凛赞道:“厉王好手艺啊。你这家庭煮夫,当的不错。”

燕凛骄傲道:“这是自然,本王可是苦练了二十几年的厨艺,就为了伺候好君儿那一张嘴。”

姜使君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你是说我不好伺候吗?”

燕凛立即说道:“不是,主要还是本王的资质愚钝。”

萧彦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叉了两大块深井烧鹅,愤怒地说道:“吃饭呢,撒什么狗粮,你们两都给我闭嘴!”

撒了二十几年的狗粮,他们也不腻歪。

一顿饭吃完,太阳也下了山。一如萧彦所料,全鹅宴的大鹅还有剩,萧彦美滋滋地让啊乾把剩下的都打包了。

萧彦并没有离开,而是留在了厉王府和燕凛对弈了一局。

姜使君觉得有些无聊,和小知回屋去给燕凛做衣服了。

等她们走后,燕凛才屏退下人,对萧彦问道:“打算走?”

萧彦笑了笑,眼角牵出几条细纹,“厉王睿智。”

燕凛说道:“你方才在宴席上说,要将朝中的担子交给闻朝,是要退出官场了?”

萧彦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为相二十五年,腻了。我看闻朝做事的时候,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犀利不少。此子日后必成大器。早些把担子交给他,我也图个清闲,会扬州养老。”

燕凛道:“闻朝蒙学于你,受你教诲点拨,他若是能有所成,你功不可没。不过你真就要这么回扬州了?”

萧彦抬头看着他问道,“为什么不?”

“你在京都这么多年,权势名利原本全都可以收入囊中,可你为什么……”燕凛也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至今也不娶亲成家?”

萧彦笑道:“这属于私人问题,回答要收费的。”

燕凛抿唇,直言道:“是还惦记着君儿吗?”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落雪。

萧彦抬头望了一眼,在一片昏暗之间,那白茫茫落下的东西,让他有些入了迷。

“小姜是个好姑娘,但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让人惦念不忘。”

萧彦喝了一口热茶,解释道:“我不娶妻,是因为一旦娶妻,就要联结各方关系。受妻子关系牵绊,我在朝中再难以像刚如朝那般爽落,推行政务时,也不能再无所顾忌。若是如此,如何为百姓谋福祉。”

萧彦搡了搡自己的衣袖,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

否则呢,他要怎么说?

说他惦记着小姜二十八年不曾放下?

说他记着小姜曾经对他展露的比阳光还温暖灿烂的笑颜?

不,小姜不需要知道这些,厉王也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们夫妻二人现在过得很好,他在京都这二十八年,也教育好了小姜的孩子,让闻朝成了一个有谋之士,这就足够了。

那多余出来的感情,是没有必要叨扰他人的。

他只消将它藏在心底,悄悄地用它在今日这样的冷冬里,暖足自己的心。至于旁的,都是过眼云烟,不是也是。

萧彦说完,视线垂到了棋盘上。

他所执的黑棋,大龙已经被围住,显然气数已尽。

萧彦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丢,扫兴道:“终究是比不过你。”

当初他在储萱亭中输过燕凛一局,那时他认输。

但是年轻人总有一个执拗的劲在那里,他虽然忍住,却还是觉得自己还是有望重新赢过燕凛,所以总是在自己同自己博弈。

没想到过了二十八年,他还是赢不过燕凛。

兴许他就是不如燕凛的。

萧彦站起来道:“天色不早了,我回去了。”

燕凛问道:“打算何时走。”

“今冬,大雪封路以前。我会早些向皇上辞官,然后回扬州,好好陪同父老乡亲过个年。”萧彦站在屋檐下,叹了一声,“许久,没见过家人了。”

燕凛说:“你离开的那一天,我和君儿去送你。”

萧彦迈入茫茫大雪中,摆手道:“不用,见着了,更走不了。”

萧彦离开京都的那一天,京都不再下雪。

渡头边的风呼呼的吹,冷的彻骨。萧彦这一次回去,走水路。

萧彦的行李很简单,除了啊乾背着的那一个包袱,就只有他自己手上拿着的那一把折扇了。

大冷的冬天,他拿着一把折扇,叫不少来往的人看了笑话。

但是萧彦并不在乎这些眼光。

临上船前,萧彦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急切的呼声,那是个女子在唤他,叫的是“款爷”。

萧彦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姜使君身上裹着一件白狐裘,急匆匆地朝他跑了过来,和这京都还没化去的雪融为了一体。

她双手提着裙摆,因为腿脚不便,还险些滑了一跤,幸亏是跟她同来的燕凛扶住了她。

萧彦看着那个急匆匆赶来的人,忽然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坐在轮椅上,抬眸看自己的眼神。

小姜还是小姜,这么多年,她的眼睛一直都没变。

姜使君气喘吁吁地跑到萧彦跟前,呵着热气说道:“你要走,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如果不是燕凛打听到了你在这儿,我都不能来送你了。”

萧彦洒脱地说道:“人生聚散无常,我回扬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值得张扬,那一天厉王府的全鹅宴,就当是为我送行了。”

姜使君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萧彦说:“京中的宅子已经卖了,不回来了。”

姜使君一愣,她默了默,又说:“你到了扬州,记得给我们写封书信。来年开春了,我和燕凛好去扬州看你。”

萧彦似笑非笑地看着燕凛说道:“你家王爷这个老醋坛子,不会生气?”

燕凛双手负在身后,说道:“正常访友,不气。”

姜使君的视线一垂,就落到了萧彦手中的折扇上。

她疑惑道:“这么冷的天,你带把扇子干什么?扇炉子啊?”

萧彦看着手中的折扇笑了笑。

忽地,扇子就落到了姜使君的头上,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姜使君被敲的一愣,抬头望着他。

萧彦的眼角堆满了笑意,“不该你知道的,别问。”

这时候站在萧彦的啊乾走了过来,对萧彦提醒道:“爷,快开船了。咱们再不上船,就来不及了。”

萧彦转身往船上走去,背对姜使君他们挥了挥手,“我走了。”

船只起锚,水船缓缓向远处移动。

姜使君在他身后叫到:“写信!记得写信!”

萧彦应道:“我会的!”

在船只离开姜使君他们的视线之前,萧彦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水船驶进了主河道,啊乾走到萧彦身边,说道:“爷,回舱里吧。”

萧彦低头抹了一把眼睛。

啊乾一愣,“爷,你哭了?”

萧彦道:“哭什么哭?年纪大了,经不起风吹而已。”

太平二十九年,二月,姜使君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扬州的信。

姜使君兴冲冲地拿着信到燕凛面前一起读,可是解开信封,却不是萧彦的笔记,写信之人,是啊乾。

尔后不久,京中便传出前丞相告老还乡后,在上元节游湖时不慎落水,染上伤寒不治而亡的消息。

皇上知晓此事后悲恸不已,罢朝三日。

旁人不晓得萧彦落水的细节,可啊乾却在信中说了。

上元节那一日,萧彦同诸人游湖。偏是其中一人醉酒,将萧彦撞了一下,以至他随身携带的一柄折扇落入水中。

萧彦当时不知发了什么疯,不顾众人的阻拦,当即跳下水中捞扇。

即便啊乾当时也跳下去救人了,萧彦还是因此染上了伤寒。

他在病榻上缠绵了十几日,最终还是没能扛过去,在一天夜里,手握着折扇,去了。

姜使君至始至终不知那把折扇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只是觉得可惜,可惜萧彦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没想到那时在渡头和萧彦一别,竟然就再也见不着了。

人生聚散无常,是当真无常。

后来萧家人遵从萧彦的遗愿,将折扇与他同葬。

但是萧家的入殓之人在将萧彦下葬前,却打开过那把折扇,想要看看你扇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竟然值得萧彦这么拼命。

扇子已经被湖水泡过,扇面画的东西,已经有些糊了,但是依然可以分辨出,扇上画的,是一个女子。

至于那女子是谁,至于萧彦画下这幅画时的心意,却随着萧彦一起葬下,永远无人得知了。

而他的墓铭上,也只刻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萧彦,字美成,卒于太平二十九年。

为相二十五载,生平孑然,无妻,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