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她正坐在木桌边。
面前的木桌略微粗糙,没有上漆,树木纤维中的香气隐约可闻。
用“坐”字可能不太恰当。
事实上她差不多是被绑在椅子上。
手上镣铐的锁链和椅背正中的木条纠缠在一起,双腿则被绳子绑住。身体倒是可以向前倾,但也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像狗一样的进食。
餐桌上仅摆着一个盘子,晚餐是意大利面。
从卖相上来看……并不怎么能勾起人的食欲。
“你为什么不吃?”
他皱起了眉头——以前的那些人莫不是看到他端来的食物就扑上去啃食个干净,可是她却仿佛好像有点……嫌弃?
他的心情有点低落,又有点不高兴。
“你不知道吗?两个人用餐和一个人用餐的方式是不同的……”她的语速缓慢,因为这样可以让她有充分的时间解析他的情绪,方便她应对,“我和亲人用餐的时候,我们会互相喂食,这是我们的用餐礼仪。”
“……”
他看起来并没有情绪恶化,是以她继续道:
“你知道怎么喂食吗?”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但是他的动作十分笨拙,卷了好几圈才把挂得长长的面条卷好,而将面条塞进她嘴里的时候又不小心将酱汁蹭在了她的嘴边。
她慢慢地开始嚼嚼嚼,然后她停顿了一下,低下头,将面条吐回了盘中。
“简直就是猪食。”
她说。
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不就是不得不忍耐糟心的食物吗?以前母亲不在家她可以偶尔忍受一下自己的黑暗料理,但是谁知道他会囚禁她多久?如果在往后漫长的日子中都要忍受这种吃食,那她还是赶紧去死好了。
她唇边沾着一点番茄酱,他觉得她这样子十分可爱。
但是从那甜蜜的唇中吐出的冷酷字眼,却让他的心脏微微一缩:
……难道他以前吃的是猪食吗?!
“面已经糊了,而且吸水过多,已经失去了软韧的口感;配菜炒得太过,蔬菜失去了它本身的爽脆,整个儿蔫哒哒的;比起番茄酱我更喜欢青酱拌面,”她冷静地点评道,“罗勒和松子的香气比冰淇淋球上的巧克力淋汁更诱人,不是吗?”
她的眼角狭长,带点天然的阴影,好像一种迷离的眼线,使她的神情既妩媚,又显得不近人情。那种表情好像带种不自觉的轻视:连这种简单的家常快手菜都做不好,你还能做出什么像样的料理呢?
他的脸颊浮上了羞窘的红晕。
他不甘被数落,可是却理屈词穷,不知该如何反驳。
“配菜要翻炒两次,第一次炒的时候半生不熟就好;煮面时加点油可以防止面糊锅;面不可以煮到完全,因为最后和配菜配肉拌一块的时候会继续吸收其中的汁水。”她说完后,原本冰冷寡淡的黑眸升起了一点点期待,似乎在等待他走下她强行搭起的台阶。
“……”
他用一声不吭表达了他受伤的抗议,然后端着盘子默默地走回了厨房。她重新靠回因为缺少弧度设计而有些硌人的椅背,心情却轻松起来。
自从来到这里,她第一次产生这种愉悦的感觉。
尽管她的双手还被束缚着,将被再次端上来的意大利面也不知是什么口感……但是她感觉到了放松,好像悬浮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完全消失,她的灵魂变成了一缕青烟,在随意地舒展……
母亲找到了新的男友,这导致她一个人在家中用饭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倒并不讨厌一个人吃饭,但是做菜真是太、痛、苦、了。
与其说是料理无能,不如说是天生的料理残疾好了。火候、调料、食材的分量……这些东西她永远也处理不好——就好像她是在解析一个同时具有xyz未知数、却条件不足的三次方程。
是的,她不会做菜。
完全不会。
之所以清楚料理的每一个要点,完全是因为失败过太多次。
而且失败得面面俱到。
他并不是一个十分精细的人,在追求味道方面也是如此。
品尝人体,也从来不是为了给味蕾以享受。
原汁原味的就已经足够,只要在保证食材煮熟的情况下,让它们不丧失原本的味道,就足以入口。
但是他也得承认,如果他将她做的一团糟,这确实是对她的不公。
她是如此美丽,以至于他在烹饪上稍稍有所懈怠,都显得十分失礼。
而他心里也隐隐承认,如果他不能像一个顶级的厨师对待顶级的食材那样,让她的味道完全绽放,那么他就无法真正地“读懂”她。
守在锅边,等待将意面煮到恰到好处的口感,因为急于将意面从热汤中捞出而被沸水烫到了手指。他尝试将待用的意面拌点橄榄油防止面条变得软黏,再去热油翻炒肉泥……充分地调动五感,搅拌意面的时候力求根根分明。
新的意大利面味道只能算是尚可。
如果这是一家餐馆里端上的意面,她就算是付了钱也一定会搁下筷子拒绝食用。她抬眼看了看他,在他金色的湖泊般的双眼中,波荡着微不可见的忐忑的涟漪。
她吃掉了意面,在凝视着他的双眸的时候,伸出舌头舔了舔筷子上残留的酱汁:
“……非常美味。”
他的耳朵尖红得好像一滴血。
原来光是看着别人吃饭也可以这么快乐吗?
他开始可以更加灵活地喂她吃东西了,虽然手势仍嫌僵硬,但不会再弄脏她的嘴角。他的腹部开始发出低低的空鸣声,以往他最害怕饥饿的感觉,他总是在还没开始感到饥饿之前就把胃部塞得充实。
但是比起解决自己的饥饿问题,他现在更热衷于享受喂食的感觉。
她吃完了意面,分量太多了。显然他不清楚女孩子的饭量。
但是她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面部,露出带点意犹未尽的餍足神情。
他的手指因为迁就她进食的角度,在不经意间沾上了酱汁。她垂下眼帘,伸出一点舌尖,轻轻地舔掉那一点汁水。
手指上传来软嫩湿滑的感觉,让他缩了下手指。
有一瞬间,他显得不知所措。
在勉强维持镇静之后,耳朵却不知为什么一点一点变得越来越热。
她的眼神让他发热,就好像里面有着黑色的漩涡,要将属于他的什么卷入其中……他连忙收拾掉碗筷,逃避式地钻入厨房中。
厨房简陋的灶台上搁着原先那盘冷掉的意大利面,他就着她用过的筷子,站着草草地呼哧着意面。
吃了几口,他就感觉有什么不对。
是因为面太冷了吗?但他吃过更冷的。
他站在那里,端着意面,感觉就像所有的面条都噎在喉中,吞下好大一口水也不觉得舒畅。
他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慢腾腾地挪回了用餐的石室。
他将意面搁在她的面前,她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好像在问:给我干什么?我可吃不下了……
他绕到她身后,解开她右手的手,又将她的右手搁在桌上的筷子边。
他将对面的椅子拉近一点,又拉近了一点。
然后他坐上去,先是拘谨地抿了下唇,在局促地眨了几下眼睛后,才道:
“现在……轮到你喂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