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魔气从两人脚下漫起,逐渐展开成一张严密的黑色大网,将神台中心包裹起来,如一个巨大的茧。天光一丝丝的暗淡下去,最后彻底封死在魔茧之外。
外面的嘈杂依旧清晰可闻,有人四下奔逃,有人高声呼喊,有人命令士兵搭上弓箭。只是茧内的黑暗笼罩着靳雨青的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感觉到紧紧贴在背后的人,一双手从腰间拢过来,轻轻玩弄着他王袍上嵌挂的金珠。
那人挑起他一绺金发在指间绕圈把玩,随即那道低沉的嗓音又响起来,甚至还暧昧地在他颈侧深吸了一口:“怎么了洛伊,才四年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靳雨青陷入惊滞,喉咙里颤抖许久才发出一声没有声调的气音,迅速淹没在魔茧外的吵闹声中。
“艾……立安?”
身后的男人一笑,手指攀上靳雨青的脸颊,揩去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血污,用着同样的柔声细语,道:“是我。洛伊,我回来了。”
靳雨青的记忆一下子回到血杀魔尨的时候,两道已分明不一样的声线渐渐重合在一起,少年青涩细嫩的嗓音已变声为青年的沉稳低音,但其中熟悉的语气永远不会变。
的确是艾立安,那个眼眸如墨石般闪耀的少年,他没有死。
他回来了。
靳雨青将要开口,忽而身周的魔茧猛烈震动起来,射箭声嗖鸣不止,撞上坚硬如壁的茧壳发出铿锵的声响。他几乎能够想象的出,若是撤掉这层屏障,脚边一定会堆满了断矢残箭。
他被艾立安紧紧禁锢在怀里,一束魔气化成绳索将他一捆。靳雨青本能地挣动了一下,后颈忽来一击,他身体一沉,荤七素八的就被艾立安抗在了肩头。
闭上眼的前一刻,他隐约看到魔茧散开,人群中的喧哗霎时更加尖锐——因为在艾立安的背后,展开了一双翅翼,是纯正的墨色。
——魔气滋生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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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确实是这几年来最沉稳的一次。
视线渐渐被屋中的油灯照亮,靳雨青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发现自己盖着一张色彩陈旧的绒被,王袍已经被换了下来,身上穿着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灰衣,灰衣外裹着一层黑色斗篷,将他满头的耀眼金发遮了起来。
转头,看到同样身穿黑斗篷的青年,倚在窗边的阴影里,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的街道。
靳雨青这才确信,被敲昏之前看到的并非错觉——他的确生出了一双近乎完美的翅膀,虽然它们是令精灵族恐惧厌恶的黑色。
窗中暗夜如布,星河低垂,一阵阵的火光照亮窗边人的眼眸。这几年的音讯全无让靳雨青忽然感觉到了陌生的气氛,仿佛面前这位俊美的青年只是素未谋面的过客。
艾立安的手落在腰间,缓缓摩挲着一柄没有刀鞘的华丽匕首,那上面的缤纷五彩的晶石在他全身乌漆墨黑的装扮里,显得十分突兀而且不和谐。
但是靳雨青认得,那匕首正是当年划破了他手臂的那支,只是后来配对的刀鞘被陶德砸了扔进熊熊燃烧的炉火,抢救出来时已经烧得发污,宝石也已经碎没了,再也不能与匕首合为一体。
“你醒了。”正陷在回忆里,艾立安忽然开口。
他没什么表情,甚至是有些淡漠。
靳雨青沉默地点点头,扶着床柱坐起来,不自在地四下环视一周。
艾立安走过来,堵在他面前,冷声道:“为什么不说话?”
他站起来估计比自己还要高了,靳雨青心中感慨了一下,被迫仰头看着他,脸色的苍白映进青年乌黑的眼睛里。
“呵,”艾立安忍不住一声讽笑,似乎十分不满意他现在的表现,掐住他的下巴质问,“四年前你叫我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变得这么狼狈?一点王的样子都不剩,简直难看!”
靳雨青皱目不言。
他又用力一掐:“说话!”
“……你是来找我算账的么?”
靳雨青张了张嘴,终于发出了相当嘶哑的声音。因为常年被强制性的灌喝魔灵血,魔气已经将他那原本清亮柔和的嗓音侵染坏了,他自己都不愿听这样的动静。
艾立安面露一惊,想伸手去摸他的喉咙,在触碰到的前一秒又克制住,很快恢复了常态,愤愤道:“我有什么可与你算的?是你划伤我让我滚,还是你派人千里驱逐将我赶进昆西森林,又或者……通告悬赏我?五百个金币,那可是相当值钱。”
“……”
他又讥道,“就算要算,你现在还有什么和我算的本钱?”
靳雨青想替自己辩解一下,说那并不是自己所为。但还没组织好语言,艾立安忽然就转过身去,不愿听了,他瞥了一眼火光明明灭灭的窗外,明明已经是夜晚,仍然有人挑着火把四处奔走,吵闹。
艾立安说:“你听,是你的子民在咒骂你。”
“……”那不仅是窗外精灵们的怨声怒气,更有人趁机在朗声说着什么,靳雨青分辨出一些耳熟的声音,应该是神院里听从陶德号令那群神使,其中一些字句条条暗指谴责他与魔灵勾结,将灵魂献祭给了魔鬼。
曾经视他为无上神子,爱戴他、尊敬他的子民们,如今轻而易举就被神院的激昂言辞所煽动,纷纷高声唾骂,说他与魔灵同伍,是黑暗罪恶,是奥兰多大陆这些年所有灾祸的罪魁祸首。全然忘记了之前是谁为他们遮风挡雨,祈愿祝福,是谁与神院周折压下那一道又一道残酷的法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靳雨青闭上眼,感觉十分劳累,就想这么睡过去了,管他什么王国什么大陆。这些玩意说到底,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艾立安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回到靳雨青身边时见他双目低垂,神色悲怆。眼底豁然腾起一层暗红:“不如我替你把他们都杀了,血洗奥兰多!”他阴恻恻道,“然后为我献上你的一生,奉我为你的神。洛伊,你将仍然是这片大陆独一无二的国王。”
一个人都不剩,那就真的是“独一无二”了。
靳雨青被他血腥的念头惊地睁开眼睛,身上的滚滚杀气扑面而来。脑海里瞬间闪过满地累累白骨,而自己却高坐王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不……”被自己恐怖的设想吓到,他推开艾立安翻身下床。
“想去哪,又想叫我滚么?”青年纹丝不动,反而伸开手臂将他捞进怀里,诡异的笑了笑道,“洛伊,不管你是讨厌魔灵还是讨厌我,也不管你是不是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往后,你都别想再从我身边逃离一步……直到你再也离不开我为止。”
青年恐吓小孩子一样对靳雨青说:“小心点,哪儿也别去。魔灵很残暴,会吃人的。”说着,他张嘴轻轻咬了咬落魄国王的耳尖,给“吃人”又赋予一个暧昧的含义。
靳雨青心脏抖了抖:“……”
艾立安展开自己的黑袍,将虚弱无力的王罩头一裹,一只手将他抱起来,从窗口飞跃而出,快速闪烁的黑影在城镇房屋之间灵动跳跃,如一只飞舞掠过的巨大墨蝶。
城下的搜寻士兵骂骂咧咧地四处观望,一仰头正看见他们停留在屋顶一角,立刻兴奋地叫喊起来挥舞着手中的火把,仿佛一把把的悬赏金币已经落入自己的钱袋。
艾立安蔑视地向下一望,揽紧了靳雨青,随即身影一闪消失在无尽黑夜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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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艾立安身上魔力太重,深受魔气滋扰的靳雨青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但也剩了麻烦,能更快的赶路前行。
两人沿偏僻的城镇边走边停,神院的悬赏告示已经贴到了奥兰多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街道上随处可见他与靳雨青的画像。十几天前还是高高在上的王,仅凭神院的几句宣言就沦落成了人人喊打的恶人。
艾立安看了一眼从城中飘出来的宣传纸,冷笑一声,撕碎漫天一撒,大步而去。
一只鹰鸟从天空飞过山野密林,凄厉的叫声划破天空。艾立安走到一棵陈年树桩前,把怀里的人放在地上,将自己衣袍解下叠成厚实柔软的方块,垫在他的头部下面。然后自己倚靠在旁边,看着他静静地蜷缩着的睡姿,眼神不自觉地漫开一片柔软。
青年虽是不言不语,但视线一直没离开过靳雨青,看他睡得熟一时不会转醒,才慢慢将手伸向了靳雨青的后背,抚着蝉翼般脆弱的薄翅,这里原本该有银亮的光华流转。
这本是王最引以为傲的,也是他最美、最无与伦比的地方。
不管多少次,每当它们铺展开的时候,都能掠夺去所有人惊艳的目光——而如今,竟已被魔气染出丝络状的黯淡纹路。
“陶德·韦尔……”青年的眼睛微微眯起,其中隐现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