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德三十六年。
明皓八十四岁, 林婉音七十八岁。
阿音手里拿着一根红腰带, 颤巍巍地走向明皓,让他拴在腰上:“来来来,快系上, 俗话说, 七十三、八十四, 阎王不收自己去,得避邪呀。”
明皓不以为然地叼着紫砂小茶壶:“去就去吧, 人家都说,人过七十古来稀,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早就活够本儿了, 够本儿了,哈哈!”
阿音不悦地嗔他一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要是走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我才不管呢。你现在不爱惜身子,要是你先走了, 那我还不得天天哭呀。到时候, 这屋子冷冷清清的,我一个人怎么过呀?”
一听这话, 明皓就乖乖地站了起来, 让她把红腰带给自己拴上。“阿音, 你别怕啊, 我虽然比你大几岁,不过我体格好着呢,而且我天天打拳锻炼,不会丢下你的,你放心、放心啊!”
国公爷像哄小孩儿一般哄着老伴,丫鬟们瞧见了都抿着嘴偷笑。
林婉音终于把手上的红腰带送了出去,欢欢喜喜地一笑:“你今年就别过寿了吧,坎儿年过寿不好。”
明皓一向听媳妇的话,这次也不例外,不过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咱们就不大办了,外人不让他们来,就咱们自家过一过吧。我喜欢看孙子们给我磕头,也没几年活头了,磕一年少一年哪。”
阿音有点纠结:“可是你都八十多了呀,就算身子骨还结实,可我怕呀。”
“阿音,求你了。”明皓扯着她的袖子,老小孩儿一般恳求,阿音舍不得在他寿辰的时候委屈他,就答应了。
虽说只是自家人乐一乐,也要选戏班子,定席面,得把在外做官的两个孙子叫回来,还要给重孙子们准备礼物,阿音也着实地忙活了几日。皇上和皇后非要来凑热闹,没法子,自家的姑娘和姑爷,瞧不见也是想,来就来吧。
寿诞过后,阿音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进来十来个丫鬟伺候着洗漱了,坐在梳妆台前。
人老子,发髻不必太复杂,梳头丫鬟很快就给主母梳好了她喜欢的发式,让她照着镜子瞧瞧。
阿音先抬眸看了看发髻,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忽然发现了一丝异样。“天哪!”她凑到铜镜前细瞧,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是伸手摸了摸,发现没能擦掉,顿时就傻眼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这样啊……快,快找个面纱来。”阿音急的直跺脚。
丫鬟们不明所以,赶忙跑去找来一个面纱,就见公主急匆匆地给自己戴上,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公主,用早膳吧。章医正来了,国公爷先用了早膳,跟他下棋去了,说让公主用完早膳之后,去前厅给他瞧着下棋,别被外人坑了。”丫鬟说道。
明皓的棋艺不佳,却又特别喜欢下棋,尤其是对付水平比自己稍微高一些章越泽,只要有阿音在旁边指点,还是能贏上几回的。
此刻,林婉音哪还有心思帮他下棋,连饭都不吃了,皱着眉头在屋里转了几圈,气哼哼说道:“搬一套新被褥,去湖心汀的抱厦里,把我平时要用的东西都带上,以后我就去那住,不回来了。”
这一下,丫鬟们都懵了,却又不敢问为什么,只能照办。
明皓下完棋回到后宅,就发现卧房里有点不对头,好多阿音的东西不见了,人也不在屋里,就问看门的小丫鬟怎么回事。
“回国公爷,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早上起来,公主好像挺生气的,让搬着她的东西去湖心汀的抱厦住,说不回来了。早膳也没吃,现在可能已经在抱厦了吧。”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回道。
明皓一听就急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来报我?这都快晌午了,还没吃饭呢,这还得了?如今一把老骨头了,又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禁得住折腾,这是耍的哪门子公主脾气呀。”
他心里急,走路就迈的步子大,可是上了年纪腿脚没那么利索,走的跌跌撞撞的。到了湖边,就招手叫靠在湖心汀上的小船:“快过来,送我过去。”
执桨的小厮十分为难地说道:“国公爷,公主不让小的离开这里,小的不敢走啊。”
这片湖是在李勉旭登基以后,把国公府后面的两座官员府邸征集过来,作为送给丈母娘的寿礼,把国公府的后花园扩大了一倍。这个湖面积不小,中央的湖心汀只有划着船才能到。
明皓气的吹胡子瞪眼:“小兔崽子,你是活腻了吧。公主离得开我吗?让她自己在那住着算怎么回事,快给老子划过来,不然老子踢死你。”
正在后花园空地上练剑的明湛听到太爷爷大呼小叫的声音,好奇地走了过来:“太爷爷,出什么事了?”
没等明皓回答,林婉音已经走出了抱厦,脸上戴着白纱,站在台阶上说道:“不许你过来,你别吓唬小六子,我就是不许他把船划走。”
明皓跟小厮说话气势很足,一见阿音就怂了。柔声哄道:“阿音哪,你怎么了,干嘛不吃早饭啊。你脸怎么了,咋还蒙个丝巾呢?”
一提这事,阿音更难过了,声音都哽咽了:“不要你管,你快回去吧,反正我是不回去住了,我也不想再见你了。”
说完话,她就转身进屋,不肯再看明皓一眼。明皓急的也不管什么湖不湖了,抬腿就往水里走,嘴里委屈地嘟囔着:“不就是过个寿么,你不乐意就说呀,我就不过了。现在都过去了,你又罚我,我……”
明湛赶忙扔了宝剑,一把抱住他:“太爷爷,水凉,您不能下水呀。”
明皓委屈哒哒地说道:“她又不给我船,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游过去呗,要不你去给我找条船来吧。”
“太爷爷,您这个岁数,不能游湖了。这样吧,您先等一等,我过去问问,看太奶奶究竟为了什么事不高兴,我觉得应该不是为了过寿,昨天她还好好的。”
明皓连忙点头:“好,这个法子好,你快去问问,看我哪惹着她了。你跟她说,我改,我肯定改。”
湖面上有平时练功用的梅花桩,虽是相隔较远,但对于自幼勤学苦练的明湛来说,也只是小事一桩。他纵身跃起,轻点梅花桩,连续几个飞跃,就到了湖心汀的抱厦门口。
阿音听到动静,往外一瞧,见到自己最喜欢的重孙,轻轻叹了口气。
“太奶奶,太爷爷又犯什么错,惹您生气啦?您跟我说呀,我去帮您教训他。”明湛进门,嬉皮笑脸的扶着太奶奶肩膀,逗她开心。
阿音又叹了口气,郁闷的说道:“他没惹我生气,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明湛觉着,太奶奶的心事肯定跟这面纱有关,就趁她不备一把揭了下来,嘿嘿笑道:“让我瞧瞧,太奶奶是不是越来越好看,觉得太爷爷配不上,所以不想给他看了?”
面纱落下,阿音又一次看到了铜镜里面的老人斑,就在鬓角处,特别明显的一块,像一朵黑色的梅花。
“臭小子,你也想看太奶奶的笑话是不是?你看,你看见了吧,好大的一块老人斑,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人了。”阿音气的撅起了嘴。
明湛一向聪明,垂眸一想就有了对策:“太奶奶,原来您就是因为老人斑呀,您要不说,我还以为是故意贴上去的鬓花呢。”
“鬓花,什么鬓花?”阿音从没听说过还有鬓花这种东西。
明湛笑道:“您不知道吗?最近我看家里的小丫鬟们,有好几个都贴过鬓花了,我奶奶也贴过。听说,这是刚刚兴起来的一种首饰。”
阿音一听就笑了:“哎呀,还有这种东西呢,我怎么没听说过。太好啦,这样就可以挡住了,不过……”
阿音刚刚绽开的容颜又黯淡下去:“不过我还是不能跟你爷爷住一起呀,万一晚上睡觉的时候鬓花掉了,那不就被他瞧见了。”
明湛忍俊不禁:“太奶奶,太爷爷都八十多啦,眼睛早就花了。前些日子看信,斗大的字,他都看不出来,还是让我给他念的呢。您脸上这么一小块斑,他怎么可能瞧得见呢?”
“真的啊?那就太好了,我就担心,他要是瞧见了,那我这么多年在他心里留下的好样貌就毁了。我可不能让他看见我丑丑的模样,我要一直美美的,直到闭上眼的那一刻。”
公主娇气又爱美,这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明湛也只是简单的笑了笑,没往心里去,走出抱厦,在水边采了一朵蘋花帮阿音插在了鬓角边,让她照着镜子瞧瞧。
“嗯,真不错,还真挡住了。只不过这花离开头发,挡在了脸上,感觉有点儿别扭。”
明湛赶忙哄道:“不别扭,太奶奶,现在人家都这么带花儿的。这湖心汀太冷了,您看这冷风吹的多难受啊,快回上房中去吧。这样,咱们不告诉太爷爷这事儿,就说……前两天他忘了喂您的公主兔,罚他帮您捧兔子,怎么样?”
林婉音扑哧一笑,抬手爱怜的摸摸曾孙的头:“你小子这机灵劲儿是从哪儿来的?真是一点儿都不随你太爷爷,他要是有你一半的聪明就好了。”
“太奶奶,这还用说嘛,我当然是随您呀,所以我才从小这么有出息嘛!”
祖孙二人都大笑起来,明湛摸了摸趴在桌子上乖乖晒太阳的公主兔,离开抱厦,乘着小船儿到了岸边。
明皓站在湖边,早就盼的两眼欲穿了,好不容易等到他过来,赶忙迎上去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太爷爷,其实没多大事儿,太奶奶鬓角边长了一块老人斑,怕您瞧见,影响她在您心目中的美人儿印象。”
明皓一听就乐了,自豪的挺了挺胸膛:“你太奶奶呀,就是太在乎我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怎么可能嫌弃她呢,嘿嘿!”
他一笑,明湛也跟着笑,接着说道:“就算您不嫌弃她,可她自个儿在乎呀。所以呀,我就跟她说,您的眼睛早就花了,根本就看不清,而且最近流行鬓花的装扮,让她在鬓角上别一朵鲜花,就可以挡住那块斑了,您可千万不要戳穿这件事儿的真相啊。要不然,太奶奶又不肯跟您一块住了。”
明皓赶忙点头:“好好,我记住了。其实啊,我确实眼花了,根本就看不清。她就是太娇气,被我宠坏了,娇气了一辈子,老了也不肯改。”
明皓这话,虽然有略微责备的意思,可语气中满满的都是疼爱和自豪。明湛知道两位老祖宗感情好,纵使互相埋怨,心里也是带着爱意的。
“我刚才跟太奶奶说好了,就说是因为前两天您忘了给它喂兔子,她才生气的。罚您天天帮她抱着公主兔,可千万别说漏嘴啊,快上船去接我太奶奶吧。”明湛笑呵呵的扶着明皓上船,见小船稳稳的划开了,少年转身就跑。
后花园中有两个婆子,正在修剪灌木,他便停住脚步,命令道:“你们两个快摘两朵花,别在耳朵边上,最近这十来天都要这么别着,听到没?”
两个婆子傻愣愣的互望一眼,不明白这是什么新规矩,就老实巴交的说道:“少爷呀,我们做下人的,不敢随便摘后花园的花。”
“哎呀,你们怎么这么死脑筋,是本少爷让你们摘的。最近这些天都要摘花戴在鬓角边,听到没?”
“是。”婆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既然少爷如此认真的吩咐了,她们就只能照做。
明湛接着往前跑,没走多远,就瞧见奶奶正带着两个小丫鬟在赏花。
他跑过去摘了一朵紫薇花,别在奶奶的鬓角上,还精心地调整了一个好看的位置。
周思齐不明所以,纳闷的问道:“你不是在后园练武吗?怎么跑来给我摘花呢?”
“奶奶,您不知道。我太奶奶呀,不肯在上房住了,自己搬着东西跑去湖心亭的抱厦,把太爷爷快急死了。”
“好端端的,这是为什么呀?”
“您听我说呀,太奶奶鬓角边长了一块老人斑。她觉得太丑了,不想让人瞧见,就自己躲起来了。我跟她说呀,如今就流行这种鬓花的装饰,府上好多人都开始戴呢,这朵花您千万别摘啊,一会儿太奶奶从这儿过,肯定会看您一眼,您一定要让她瞧见。”
周思齐呵呵一笑,自己的婆婆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可就是太要求完美了,人老了哪有不长老人斑的呢。不过她倒是乐意成全老人家爱美的心思,赶忙吩咐身旁的两个丫鬟,也去采花戴在鬓角。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两个小丫鬟扶着阿音,颤巍巍的走了过来。明皓手心儿里捧着那只娇小的公主兔,跟在一旁。
阿音瞧见周思齐在那,就站住脚步,瞪圆了眼,细细的望了望,果然看到了她的鬓花。便咧着小嘴笑了,继续颤巍巍地往前走。
明皓扭头看到了爱妻嘴角的笑意,心情豁然开朗,抬手轻抚小兔子柔软的白毛,心中自语:表面上你比我精明多了,其实啊,你最傻了。居然担心我嫌你丑,这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你一直就是我捧在手心里的公主兔,宠着护着,生怕你有半点不高兴。
你的一切我都喜欢,包括你脸上的老人斑。
熙宁五年。
明皓九十岁了,阿音八十四岁。
“阿音哪,再过了今年,咱们俩的坎儿年就都过了。以后也就遇不上什么坎儿了,你说咱们俩是不是得活成一对老妖精啊?哈哈哈……”明皓的牙都快掉没了,说起话来嘴角漏风,阿音一听就想笑。
“别说那不正经的啦,还是说点儿正事儿吧,咱们俩的棺椁寿衣准备好了没有啊?别哪天突然出点儿事,光着身子走。”林婉音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快要吃不消了,这一个春天连着病了好几回,一直就没怎么出门,直到五月天气晴暖了,才敢到后花园中走一走。
明皓拉起老伴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放心吧,都预备好了。原本大义给咱们准备了两口杉木棺,我不同意。这活着的时候,咱们就在同一间屋子里住,死了以后怎么能分开住两间房呢?后来呀,咱们闺女听说我对寿材不满意,就跟皇上说了。这不,外孙专门派人给咱们打了一口金丝楠木的大寿材,两个人住刚刚好!”
阿音点点头,如今自己已经操不了心、费不了力了,好在儿女们都有出息,万事都考虑的周全。“明皓,我现在越来越想念咱们在明水湾的时候,百年之后,咱们就葬在那里吧,山清水秀,悬泉飞瀑,那里是我开始喜欢上你的地方,我想回去守着那儿。”
“好,咱们就回明水湾,想起当年,我总觉得愧对你,也没能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也没穿过新郎新娘的吉服,你就这么跟着我过了一辈子,是不是有点委屈啊?”
阿音一笑:“是有点委屈,不过这一辈子你对我这么好,我就原谅你吧。其实我有个想法,倒不如咱们百年之后不要穿寿衣了,就穿新郎新娘的吉服吧,我这一辈子都没穿过嫁衣,虽然你给我挣了个诰命回来,穿上了凤冠霞帔,可那终究不是大红的嫁衣呀!”
明皓马上点头:“好,我让他们准备好嫁衣,咱们百年之后就穿这个下葬。金丝楠木不腐不裂,也不生虫子,咱们到了地底下永远都过新婚的日子。”
阿音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就是说着玩儿的,你还当真了,若真是这么办,还不让人笑话了去?”
“管他呢,老子乐意穿什么穿什么,谁也管不着。”
阿音不再跟他争辩,看着后花园中繁花似锦,脑子里想的都是年轻的时候,在明水湾的一幕一幕。
明皓笑嘻嘻的把头凑了过来:“阿音,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想要什么生辰礼呀?”
林婉音看着身旁疼爱了自己一辈子的丈夫,温柔的笑了笑:“这些年你送了我那么多生辰礼,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有了,我还真想不出来,还缺什么。”
明皓嘿嘿一笑:“没关系,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其实早在好多年以前我就预备好了,只不过一直藏着没给你拿出来,怕你笑话我。”
“都一把年纪了,谁笑话谁呀,你这一说倒是吊起我的胃口了,从前些年就见你神秘兮兮的,抱着一个紫檀盒子,时不时拿出来瞧瞧。我就一直不知道你弄了个什么宝贝,也别等生辰了,咱们现在就回去瞧瞧吧。”
明皓把那个宝贝藏了这么多年,早就憋的心里难受,想给她看看了。见阿音想看,就带着她回了卧房,把自己珍藏的紫檀木盒子拿出来,颤巍巍的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黄桃木雕刻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在阿音手心里。
林婉音揉揉昏花的双眼,看了过去。发现是两条栩栩如生的锦鲤,两条鱼嘴对着嘴中间还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似乎是小鱼吐出来的泡泡。
“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就是两条鱼啊,这叫什么?相濡以沫吗?”阿音问道。
明皓嘿嘿一笑,煞有介事的指着鱼的身子说道:“这不是普通的鱼,你瞧瞧鱼身上,是刻着符咒的。这符咒是月老转世灵符,能保佑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那樊祉屹不是要与你续来生缘吗,我可不能让他把你抢了去。嘿嘿,这个是开过光的,可灵了。”
阿音被他逗得扑哧一笑:“樊祉屹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惦记着人家呢。我看呀,这来世咱们俩成不成夫妻不好说,说不定你们俩得成了夫妻。”
明皓也笑了起来,拿过一对小鱼轻轻的摩挲:“瞎说,我才瞧不上他呢,我只要你,别人谁也不要。”
天气越来越热了,林婉音的身子一直虚弱的很,只不过没再得什么大病。可是一入冬就不行了,冷风一起,她就又得了风寒,连日喝苦药汤子也不见好,把她都喝哭了。
“明皓,我真的不想再喝药了。我这身子已是油尽灯枯,再喝多少药也没有用,白白的遭罪,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喝苦药的。”阿音眼里含着泪珠求饶。
明皓坐在床边,一会儿看看妻子的脸,一会儿看看盛药的药碗,慌乱的嘟囔着:“怎么能不管用呢?都喝了这么多药了,哪能不见好呢?阿音,你把病传给我吧,人家不都说嘛,只要风寒传给别人,自己就好了。你传给我,我身子骨还硬朗,扛得住。”
林婉音抬手摸摸他的脸颊,虚弱的一笑:“我也想啊,可是咱们俩每天晚上都在一张床上睡觉,偏生我的病就是好不了,你想病也病不了,其实,我有点儿怕……”
阿音一向娇气,胆子小。明皓又怎能不明白,黄泉路上那么多牛鬼蛇神,他怎么能让阿音一个人走那条路。她若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自己是一定要陪着她去的,只恨染不上她这风寒。
晚上睡不着,明皓暗暗下了决心,若是过几日阿音这风寒还不见好,反而加重了,他就半夜偷偷跑到院子里去冻上一个时辰,肯定能染病。
不过阿音的病情并没有再恶化,天气愈发阴沉,屋里的地龙越烧越热,许是因为屋里暖和吧,她的病渐渐好转了。腊月初一,下大雪的那天,阿音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
“明皓,我想出去玩雪。”阿音打开窗户,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很是向往。
明皓怎么可能让她去,轻轻把窗户关上,揽着她的腰说道:“别去了,你的病才刚好,万一再着了凉可怎么办?”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下一场雪了,我自幼在南夏长大,没怎么见过雪,只听人说北方的大雪特别漂亮,还可以打雪仗、堆雪人,心里头一直特别向往。”
明皓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如果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谁又能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冬天呢。
“阿音,你特别想去玩雪么?”
“想啊,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了,要是不能实现,那我就只能带着遗憾走了。”
明皓心里一酸,两颗泪珠滚落下来。这一辈子对她百依百顺,又怎么舍得让她带着遗憾离开这世间呢。
“好吧,你要玩雪就玩雪,把孩子们都叫来,让他们陪咱们一起玩。”明皓吩咐下去,让各房的重孙子重孙女,都到上房的院子里来,让他们穿得厚厚的,来陪太奶奶打雪仗。
阿音也穿得厚厚的,简单的挽上头发,戴了一顶雪貂皮帽子。让两个大丫鬟扶着,站在避风的墙角处,看着孩子们开心的玩耍。
明皓弯下腰去,抓了一把雪,攥成一个小雪球,交到阿音手上:“来,阿音,你来打阿湛。阿湛个子高,禁打。”
林婉音看看手里的雪球,又看看院子里欢乐奔跑的孩子们。回想自己这一生,富贵荣华、舒心和乐,儿孙满堂,足够了!
她把手上的小雪球扔在了明皓胸前,嘴角上扬,朝着他开心的一笑,缓缓闭上了眼帘。
公主的身子在下坠,两名大丫鬟快要扶不住了,明湛一见,赶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奔了过来,抱起太奶奶就往屋里走。
明皓也急了,被明潇、明济扶着进了门,扑到床边,急急地唤她的名字。
阿音缓缓睁开了眼,看着自己的丈夫笑道:“明皓……我要走了……别哭……我这一辈子……很好!”
明皓赶忙吩咐人去把儿孙都叫来,宫里的太后娘娘明怡初得到消息,也顶着风雪回家来送母亲最后一程。阿音已然说不出话来,看看满堂的儿孙和坐在床边守着自己的丈夫,满足的笑了笑,安详的闭上了眼。
明皓命人拿来大红的嫁衣,给阿音换上。明大义不解地问道:“爹,这是干什么呀?咱们家已经预备好寿衣了呀。”
明皓双眼默默的流着泪,哽咽着说道:“你娘啊,跟了我这一辈子,唯一的一点委屈就是没有一场盛大的婚礼。那时候我要去跟西戎打仗了,她怕我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来。就以草为香,以碗为炉,我们简单的拜了个天地,算成了亲。当天晚上圆了房,我就出去打仗了,自那时起,她就怀上了你。一个人在明水湾辛辛苦苦的熬日子,等着我回来。我不能让她带着遗憾走啊,穿上这大红的嫁衣,圆了她的梦,我们到阴间再做一对鬼夫妻吧。”
儿女们对爹娘都十分敬重,既然父亲坚持,他们也就没再反对。盛装打扮的林婉音躺进了金丝楠木的寿材之中,用八匹纯白的白龙马架起灵柩车,儿孙骑马护送在灵车两旁,女眷们坐车跟在灵车后面。
皇上也亲自来送了外祖母的灵柩一程,送到城外十里亭才止住脚步,劝母亲跟自己回宫。
明怡初不肯,坚持要送娘回老家,车队启动,浩浩荡荡的奔向明水湾。
明皓坐在宽大的罩棚之中,用手抚着金丝楠木棺,喃喃自语:“阿音哪,我现在就送你回家,咱们以后再也不回京城来了。就在家里看风景,听鸟鸣,明水湾每年都会下雪,你都会看到那层层叠叠的梯田上,被白雪覆盖的景色。”
队伍走了一路,明皓就念叨了一路,在山脚下,远远能望见明水湾的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侍卫长来找明大义禀报:“相爷,车要上山了,有一定的坡度。国公爷不能坐在灵车里了,万一打滑会很危险的,我们劝不动他,您去劝劝吧,让他换辆马车坐。”
明大义下了马,懂事的明湛和明济赶忙上前扶着,来到灵车前,苦劝父亲下车。
这回明皓倒真的下来了,只不过他不肯换成其他马车,却要亲手扶着灵柩往山上走。
明大义有点着急了:“爹,大雪路滑,您这个岁数不能在雪地里走了。您去后面马车里坐着吧,我亲自带人推着灵车往上走,您就放心吧,绝不会让棺木移半点儿位置。”
明皓把胡子一吹,瞪起了眼:“老子就要亲自推,你管得着吗?少跟老子废话,明水湾的地形,你清楚还是我清楚?这路面看着平,其实有好多坑呢,不推着点儿根本就不行,你闪开,我来。”
明皓坚持推车而行,众多的子孙哪个还敢骑马坐车,众人把灵车围成一圈,前面有八匹马拉着,两侧和后面有无数双手推着,稳当的不得了。
可是车平地不平,走着走着,车轱辘忽然陷进了一个坑里。车身一歪,明皓的身子也跟着一歪,额头直直的撞向了罩棚的柱子。
这一下撞得可不轻,若的不是旁边明湛和明潇眼疾手快地抱住他,只怕他就要倒地不起了。
明大义走过来,狠狠的训斥两个孙子:“你们怎么照看太爷爷的,怎么让他碰了头呢?”
明湛看看额头青紫的太爷爷,转过身为难的说道:“爷爷,太爷爷不让我们靠近他,而且刚才这一下,他应该是能躲开的,只是……”
但凡距离近的,其实都看清了。明皓分明是自己故意撞上去的,明大义也明白爹对娘的感情,以前他也时常说,娘又娇气又胆小,她一个人是走不了黄泉路的。可是作为儿子,他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一心寻死。
明怡初被两个宫女扶着走了过来,拉开了明大义:“大哥,算了吧,爹倔了一辈子,你管不了他的,就随了他的心意吧。”
果然,明皓甩开了两个重孙子,让他们不得靠近自己五步之内,继续推着灵车往前走。其实有那八匹马拉着车,众人只需扶柩而行便可。可明皓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车,那金丝楠木的大棺沉重无比,哪是他能推得动的。
雪地本就路滑,又是上坡的路,时不时的还要踩进一个坑里。明皓的老胳膊老腿儿很快就顶不住了,激烈的颤抖起来,却偏偏不肯让人扶,坚持着自己一个人走。
终于,在看到自家那座老宅子的那一刻,明皓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明湛和明潇赶忙跑过去扶起太爷爷,见他不仅摔疼了额头,还流了鼻血,气喘吁吁的,可每一口气都是出的比进的多。
明怡初亲自上前,用帕子帮父亲擦净了脸上的泥和血,哭着说道:“爹,看来娘不愿意让您跟她一起走,您就别再为难自己了。”
明皓连着喘了几口气,颤声说道:“初初,去……去把新郎的衣裳拿来,我要到屋里换衣裳。”
明怡初哭着命人拿来了包袱,和弟弟明朗一起进了家门,亲手帮父亲换好了那一套大红色的新郎吉服。明皓让人打开棺盖,把崭新的官靴放进棺椁中。
明皓穿着踩了雪的靴子往外走,来到棺椁边,看着里面安安静静的妻子,柔声说道:“阿音,你瞧我把什么带来了?”
明皓摸进袖袋,却发现自己珍藏的宝贝不见了,立时急的红了眼:“我的灵符呢?我的转世灵符哪去了?怎么能丢了呢?快找快找啊!”
明皓急得晕头转向,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明湛和明潇赶忙扶住了他,仔细问到底丢了什么重要东西。
明怡初见过爹爹的宝贝,猜想着他着急找的灵符应该就是那一对儿相濡以沫的鱼。很快,她去屋里,从明皓换下来的旧衣裳的袖袋中,找到了那一对鱼,拿出来捧给父亲:“爹,您找的是这个吗?”
明皓笑了,眼里带着泪:“对对,是这个。阿湛阿潇,快,快扶我进去。”
“太爷爷!”世上哪有送活人进棺的道理?明湛和明潇迟疑着不肯动,直到明皓吹胡子瞪眼的发了脾气,才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把他送进棺中。
明皓在进去的时候,用尽最后的力气甩掉了脏靴子,用剧烈颤抖的双手,给自己穿好干净的靴子,缓缓躺在阿音身边。把手上的一对锦鲤放在她手心,轻轻握住她的手,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阿音,握好了,别松手,灵符很灵的,下辈子……咱……咱们还……做……夫妻。”
声音越来越小,几近耳语,简直就是夫妻俩躺在床上说的悄悄话。
明大义瞧着父亲一脸满足的微笑,久久未动,就探进手臂放在他鼻尖:呼吸已停。
众多的子孙跪在在地上,恭送一对老人离世。沉重的金丝楠木棺,被几十个精壮的侍卫抬着,一寸一寸的放进墓穴之中。
二人合葬之墓,依山傍水,紧挨着老屋旁的竹林。秋季多风,会把周边树木的种子吹向这里;冬天瑞雪,滋养了厚实的大地;春天温暖,又有悬泉飞瀑的飞沫滋润。
多年后,坟墓旁边长出了两棵树。一棵是挺拔的松树,屹立在西北角,挡住冬季凛冽的寒风,却不挡住温暖的阳光。另一颗是一种不知名的花树,繁花盛开、香飘四野、美不胜收,却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
“这棵开花的是什么树?好漂亮啊!”
“哑巴树。”
“这么好看的花,居然叫这么难听的名字。”
“你问它是什么树,它又不会回答你,可不就是哑巴树呗。”
“我还以为真叫哑巴树呢,原来是你乱起名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糙碾子。”
“什么?”
“糙碾子,喏,就是路边粪堆旁那个,石头做的大圆滚子。俺小时候长的又粗又壮,跟个大碾子似的,俺娘就给取了这个名。”
“……”
“你笑什么笑,俺娘费力八叉给俺起的名,有啥可笑的。”
“哎呦!不许你踢我,讨厌!大老粗!”
正如当年他们的对话,这棵树便是路边开满了淡紫色小花的哑巴树。
那紫色是阿音喜欢的颜色,这棵树也如她一般娇气,长来长去,枝桠就朝着那挺拔的松树面前靠拢。松树也不计较,在寒风中四季常青,努力伸展着枝干,帮它挡的风越来越多。
两棵树越靠越近,树枝自然就交缠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常青的松柏开出了鲜花。
后世的年轻人,若想求美好姻缘,就不会去庙里求了,而是到至尊公主和护国公的坟前去拜上一拜。据说,很是灵验呢。
挺拔的松树能让鲜花挂满枝头,耿直的糙汉子能和娇嫩的公主兔,过上一辈子幸福的时光。
日月更迭,沧海桑田,惟爱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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